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第二章 摄影棚的幽灵(1 / 2)



* * *



最近日本的四季渐渐不再分明了。



听到这种说法,尚哉也觉得或许真是如此,其中变得最不明显的就是“秋季”。虽然不知道是地球暖化还是其他因素影响,夏季的酷热持续残留,时序进入十月却还是得穿夏季衣物,一直找不到秋装登场的时机。结果一回过神,才发现天气突然变冷,陷入急忙拿出还收在衣柜里的冬季外套或大衣的窘境。



这个世界因此受到了各式各样的影响,比如枫叶到现在还没染上瑰丽的色彩,秋装市场变得无比冷清──但今年波及到尚哉的影响,就只有一个。



“……哈啾!”



“哦~深町,你感冒啦?”



十一月第一个周一。



上完第三节“近代日本史概论”后,尚哉在起身的瞬间打了一个超大的喷嚏,一旁的棕发学生对他这么说。



难波要一,跟尚哉一样是文学院一年级,也是同一堂外文课的学生。他的个性爽朗,只要遇到尚哉,总会主动上前攀谈几句。



尚哉吸了吸鼻子,将有些歪斜的眼镜扶正。



“啊~……有点失策啊。昨晚懒得拿毛毯出来,只盖薄被睡觉,果然还是着凉了。”



“真的假的,你要面纸吗?”



“没关系,我有带……”



尚哉拿出在车站前拿到的面纸,开始擤鼻涕。



难波说“这些就顺便给你吧”,并将三包面纸塞到尚哉手上。每一个都是在车站前大量发送的那种面纸,尚哉也见过几次。



“啊~……这几个我也有拿到。隐形眼镜、柏青哥跟房仲的。”



“对啊。在外独居的学生,基本上都会拿路边发的面纸。”



“的确是。毕竟要降低买盒装面纸的频率嘛。”



他跟难波一起离开教室,往校区里走去。几天前白天还可以不用穿外套,今天却已经跟冬天一样冷了。尚哉把高中时期穿到现在的深蓝色牛角扣大衣扣了起来,这件是今天早上才急急忙忙翻出来的。



难波身上的皮外套应该是从古着店买的,他跟尚哉一样,吹到冷风就缩起脖子。说不定连围巾也该翻出来了。



“──啊,对了。深町,青和祭那天你要干嘛?应该说,你会来参加青和祭吗?”



“青和祭……?”



“校庆啊,喏,就是下周末了耶。”



“啊~……”



听了难波的说明,尚哉才点点头。可能是因为鼻塞的关系,脑袋有点昏沉。



青和祭,也就是青和大学的校庆,是每年这个时期举办的为期三天大型活动。社团等各种团体会在中庭摆摊,或是拿出精心设计的表演。还会邀请艺人举办活动或演唱会,听说每年的来客记录都相当惊人──即使如此,对于没加入任何社团的尚哉来说,这些事都与他无关。他只知道这段期间不用上课,甚至可以不必来学校。



“我们社团会摆摊卖可丽饼,要来捧场喔,顺便帮忙在‘中庭美食竞赛’投我们一票。我们社团去年好像是第三名,所以今年斗志满满,非拿下冠军不可。”



“可丽饼……?咦,难波,你是哪个社团啊?”



“网球社啊。”



“……网球跟可丽饼的因果关系是?”



“认真就输了啦。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我们社团每年都会摆摊卖可丽饼。好像很多运动类社团都会在中庭摆小吃摊,其中很多摊都满好吃的,在比赛拿到冠军还有奖金呢。”



“原来最近这么热闹是因为校庆啊。”



尚哉放眼望向四周,只见校园各处都是忙着裁切三合板和纸箱的学生,应该是在做摊贩的招牌和装饰吧。



难波接着说道:



“我高中的时候来过一次青和祭,大学校庆跟高中的文化祭规模差太多了。留学生会摆摊卖自己国家的美食,摔角同好会搭了一座擂台举办自由参加的比赛,能乐研究会有能乐表演。不仅如此,还有艺人受邀来表演脱口秀,多到让人眼花撩乱,但真的超好玩的。我当时就觉得,啊啊,好想赶快变成大学生喔。”



“结果今年变成大学生后,你却在摆摊卖可丽饼。”



“……有什么办法,社团很注重上下关系,所以一年级的班表被排得超满……连学长姐的份都要扛下来……我要煎饼、发传单,还要补充材料……”



“感觉很辛苦耶──好吧,如果有不甜的品项,我可以去捧场一下。”



“深町,你不爱吃甜的吗?好,我知道了,做我们社团秘传的明太子大阪烧可丽饼给你吃,海苔粉帮你加好加满,所以一定要来喔!”



“喂,根本没有可丽饼的要素嘛……哈啾!”



尚哉将头转向一旁打了个喷嚏,难波就出声关切:“喂喂,你没事吧?”



“深町,你一定是感冒了,回去睡一觉吧?待会还有课吗?”



“……有一个空堂,之后要上‘西洋美术史I’。”



“跷掉啦,又不是必修。”



“可是那堂课很有趣耶……”



“真是的,你太认真了啦。我等等还有课,先走了,你不要太勉强喔!”



往尚哉手上再塞一包面纸后,难波就走进旁边的校舍了。尚哉心想那小子到底带了几包面纸啊,但还是心怀感激地收进包包里。



随后,迎面吹来的风让他打了个哆嗦。总之在下一堂课开始前,他决定先去有暖气的图书馆看书打发时间。



但想到“书”的瞬间,尚哉忽然想到另外一件事。



这么说来,今天本来打算要去高槻的研究室还书。



高槻研究室的书柜上,也放了几本高槻的。有本书的内容正好跟高槻现在上的「民俗学Ⅱ」课程重叠,所以前几天尚哉借回来当作参考。虽然专有名词比课堂上多了不少,但依旧是初学者也能看懂的内容,刚好昨天晚上看完了。



硬皮精装本在包包中发挥了显著的存在感,还是先去高槻的研究室一趟吧。尚哉这么想,将目的地从图书馆改为研究室大楼。



他沿着校舍旁的小路走,果然看见了正在努力准备青和祭的学生。他们用油漆在招牌上涂色,将要做成关东旗的布料摊开。用铁锤「匡匡」敲打厚实大木板的那群人,或许是戏剧社的大型道具组吧。每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却又显得乐在其中。



「唉唉~那个灯笼真的可以上色吗?不是某个人的私有物吧?」



「啊~没事没事,那是学长提供的。以前校外教学时他一时兴起买下来,但放在家里也很碍事,所以就送给我们装饰摊位。」



「OK~那要涂什么颜色?既然是灯笼,果然还是红色吧?不然水蓝色也很可爱。」



几个女孩子将写着「日光」二字的圆形小灯笼放在地上,你一言我一语地说。



尚哉不自觉将目光从灯笼上移开,推着眼镜低下了头。他从包包里翻出耳机塞进耳朵,将世界往外推了一些。



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不喜欢「群体活动」或「聚在一起热烈讨论」的感觉。



此刻笼罩整个校园的气氛,让尚哉有些焦躁,不禁想起国高中文化祭前的那段日子。他最怕那种以「全班同心协力」为主要目的的活动了。



全班同心协力,意思就是用这种方式跟同学好好相处。一起努力完成某个项目,创造共同的回忆,让彼此的心更靠近。



但这一切都跟尚哉自订的生存法则相抵触。



──对尚哉来说,世界理应在他的圈子之外。



不能与他人深交,只能维持必要的情分。



毕竟那个人说谎时,尚哉一定会发现。



说谎者当然不想被发现。他们不认为自己的谎言会轻易露出马脚,被揪出说谎的行为时也会感到不快。



先不论这些可能性,光听声音就能判断出说谎与否的能力,多数人都会觉得恶心。



所以,尚哉这种人若想在这个世界和平生存,就需要几项规则。



为了不被别人发现有这种能力,就得时刻留意,尽可能不彰显存在感。



只要有人上前搭话尚哉都会回应,如果是难波那种人,甚至可以短暂地谈笑风生,可是不能跟任何人相处太久。他善于周旋以免过度孤僻,避免被众人排挤,却又不能跟对方跨越熟人这条界线。



他会在自己与外界之间拉起看不见的线,虽然会参加社交场合,却巧妙地保持距离,以免与他人产生不必要的关联。



这么一来,他的心就不会被他人的谎言伤害了。



尚哉在升上国中时订立下这条规则。虽然周遭的人都无奈地说「深町好冷漠」,但他只能用这个方法保护自己。



所以,每当学校有什么大活动,尚哉都觉得如坐针毡。



不管是在运动会还是文化祭上,只要班上同学越热心团结,就越能感受到自己和他们从根本上就是不同热量的生物。感觉在他们心中,自己也是异于常人的存在──尚哉甚至会心生惶恐,怀疑自己该不该待在这里。



不对──或许他和旁人真的不同。



尚哉也曾有过这种想法。



以前高槻曾用《古事记》中记载的「黄泉户吃」片段来举例,去某个地方吃下当地的食物后,就会所属于当地的共同体。



十岁那年的夏夜,在人人用面具遮掩长相的聚会中,尚哉被迫吃下糖果。在那之后,他的耳朵就变成这样了。高槻推测那可能是亡者的祭典,尚哉也这么认为,因为他在那里见到了死去的祖父。



是亡者的世界,还是异界?虽然不知该如何称呼,但他确实不认为那场祭典是属于这个世界。



既然如此,尚哉在那里吃了他们的食物,或许就变成那个世界的属民了。



当晚尚哉付出的代价是「变得孤苦无依」──换句话说,就是这个意思吧。



走着走着,尚哉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根据《古事记》记载的黄泉户吃内容,伊邪那美吃了亡者之国的食物,就再也回不去生者的世界了。可是自己还在这里,被送回活人的世界继续生活,这只手和指尖依然流着血液,看起来就像活生生的人。除了这对耳朵以外,跟其他人应该没有两样。



没错,果然只有这对耳朵与众不同。



这对耳朵让尚哉变成与世界脱轨的存在。



他轻轻用手触摸戴着耳机的耳朵。



既然如此──只要毁了这对耳朵就好了吧。



搞不好自己就能站在跟其他人相同的立场了。



「……哈啾!」



尚哉又打了个喷嚏,才回过神来。



他发现思绪渐渐偏向不好的方向,可能真的是身体不舒服的关系。今天上完课后,还是早点回去睡觉吧。



彷佛要躲避室外的冰冷空气般,尚哉进入研究室大楼,并走上三楼。



来到高槻的研究室后,他摘下耳机敲了敲门。



门后传来「进来吧~」「请进~」好几个女性的声音,让他吓了一跳。



尚哉顿时以为走错房间,但门上确实挂着高槻的名牌。可能是其他教授来访,或是有研究生在。



他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打开房门。



「那个,打扰了……」



尚哉轻声这么说并往屋内看去,结果没看到高槻,反而是两名女学生坐在中央大桌旁的折叠椅上。



他对其中一个有印象,那个人是隶属于高槻研究室的研究生,就读博士课程一年级的生方瑠衣子。一头柔顺乌黑的长发从背后流泻而下,戴着红框眼镜,是位外型亮眼的美女。虽然偶尔会顶着一头乱发和素颜睡在研究室地板上,但她今天有化妆,服装仪容也很整齐。



但另一个就没见过了。那人肤色白皙,头发梳成整齐的丸子头,朴实的五官有种惹人怜爱的感觉,但总觉得很像观光地区土产店会卖的传统工艺人偶。



瑠衣子对尚哉挥挥手。



「啊~是深町同学,好久不见~!最近还好吗?」



「哦,还过得去……瑠衣子学姐似乎也过得不错呢。」



说完,尚哉对瑠衣子轻轻点头问候。结果瑠衣子身旁的另一位女学生,用圆滚滚的双眼盯着尚哉看。



随后,她再次看向瑠衣子说:



「瑠衣子学姐!呐,难道这位就是传说中的『狗狗同学』吗!」



「是呀~很可爱吧~?」



「哇~真的耶,我第一次见到~!原来如此~你就是狗狗同学啊~幸会~!」



两人开开心心地跟尚哉打招呼。不对,等一下,那是哪门子称呼啊。



看出尚哉的困惑后,瑠衣子笑着回答:



「啊啊,抱歉抱歉,之所以叫你『狗狗同学』,是因为你带来的专用杯。那是狗狗的图案吧?所以没见过深町同学的研究生说『最近架上多了个可爱的狗狗马克杯耶!』『总之就叫他狗狗同学吧。』,擅自帮素未谋面的学弟妹取绰号。别生气啦。」



「……呃,那个,我是无所谓……」



「顺带一提,深町同学还没带专用杯过来的时候,大家就说『最近访客用的大佛马克杯被拿出来用了耶。』『是新客人啊,总之就叫他大佛吧。』,用『大佛同学』称呼你唷。」



「……真庆幸我有带专用杯过来。」



不知为何,这个研究室都拿迷幻大佛图案的马克杯给访客使用。前阵子尚哉也毫无理由地被迫使用那个杯子。



丸子头的女学生说:



「我是硕士课程二年级的町村唯!你就叫我小唯学姐吧!」



说完,她微微一笑,眯起眼睛时真的很像传统工艺人偶。真想把她放在柜子上当摆饰。



瑠衣子起身说道:



「彰良老师被教务处叫过去,暂时出去了。我想应该不会去太久,要不要坐在那里等他?我倒杯咖啡给你。」



「啊,不用,我不是特地来找高槻老师的,只是来还书。」



「啊啊,是吗?待会还有课吗?」



「有一节空堂,之后还有课。」



尚哉将书放回书柜并这么说,瑠衣子露出「什么嘛」的笑容,从架上拿出尚哉的杯子。



「那在这里休息不就好了?来,坐坐坐。」



在瑠衣子的笑容攻势下,尚哉在摺叠椅坐了下来。



唯则从放在一旁的生协塑胶袋中拿出几包零食。



「来,挑个喜欢的吃吧~!学弟可以跟学姐蹭一顿饭喔!」



「喔,谢谢……」



在唯的热情推荐下,尚哉先将小包装的柿种花生拿到手边,结果唯将其他零食堆到尚哉面前,像是在说不用客气。呃,塞这么多给我也吃不完啊。



这么说来,今天是尚哉第一次在这个时间点造访研究室。以往从没见过瑠衣子以外的研究生,单纯是因为时间错开了吧,所以他才不知道自己被取了「狗狗同学」这个绰号。



这时房门开启,高槻走了进来。



「我回来啦──咦?深町同学也在?难得在这个时间看到你呢,有什么事吗?」



「啊,我只是来还书……本来是这样啦。」



「没事吧?你一脸被大姐姐宠爱过头坐立难安的样子耶。」



看着浑身不自在的尚哉,高槻苦笑起来。



「瑠衣子同学、唯同学,不能过度调戏深町同学喔,毕竟他还没加入我们的研究室。还有,深町同学不喜欢吃甜的。」



「咦~反正他迟早会加入彰良老师的研究小组吧?」



听到尚哉不吃甜食,唯就把准备递过去的巧克力球收了回来,改拿出一包盐味仙贝。看来那个生协袋子里全都是零食。



「呃,我还没决定耶……」



尚哉婉拒了唯递过来的仙贝并这么说,让唯惊讶地眨起眼睛。



「什么~你不是都带专用杯过来了吗~?」



「……我是因为打工才常来这间研究室。」



「可是可是,你都愿意当彰良老师的助手了,表示对民俗学有兴趣吧?加入高槻小组嘛~!很好玩喔~?」



大学生在二年级时要决定主修,四年级加入研究小组。尚哉没什么特别想学的领域,只是选了觉得最适合自己的文学院,还没决定未来要主修哪个。不过在今年度上过的课程中,最让他感兴趣的确实是高槻的课。



唯拼命招揽尚哉加入高槻小组,还想继续塞其他零食给他,让尚哉伤透脑筋。于是高槻再度苦笑着说:



「不好意思啊,深町同学。我的研究室基本上都是女学生,所以大家都对学弟非常饥渴,很想照顾小男孩呢。」



「呃,怎么会对这种事饥渴……哈啾!」



他又打喷嚏了。



唯立刻掏出面纸拿给尚哉,是跟传单一起放在生协门口,证照补习班的面纸。



「狗狗同学,你感冒啦?来,给你,不介意的话就拿去用吧~」



「……谢谢你……但麻烦不要叫我『狗狗同学』……」



尚哉心想今天到底拿了几包面纸啊,总而言之能拿的就先拿吧。毕竟这阵子应该会用掉很多面纸,因此尚哉心存感激。



将尚哉的咖啡倒好后,瑠衣子转头看着高槻问:



「彰良老师,你要喝热可可的话我可以帮你泡。要喝吗?」



「谢谢你,瑠衣子同学。如果可以放点棉花糖在上面,我会很开心唷!」



「是是是~我知道了~真是的,喝这么甜怎么还不会胖啊……」



瑠衣子伸手拿取那包VAN HOUTEN可可粉。后半句听起来有点像自言自语。



唯的视线飘向高槻手上的资料。



「咦?彰良老师,那是青和祭的传单吗?」



「啊啊,嗯。好像还不是正式版本的传单,但教务处拿给我确认。我好像临时要参加青和祭的脱口秀。」



「咦咦咦?怎么回事啊~」



唯瞪大双眼。



高槻在尚哉对面的椅子坐下,将手里的传单放在桌上。



传单上的内容是活动当天的行程表。似乎有几场邀请艺人表演的脱口秀和现场录制的广播节目,也详列了时间与地点。



「我要参加的是这一场。」



高槻指的是第二天下午在中庭特设舞台举行的节目──「青和大学毕业的人气女演员.藤谷更纱脱口秀」。藤谷更纱是经常在电视剧和电影曝光的女演员,特征是眼角微微上扬的大眼睛,非常漂亮。虽然近期较少担纲主角,却都是相当重要的角色。



唯向桌上探出身子,双眼闪闪发亮。



「什么~这不是藤谷更纱吗?我很喜欢她耶!好好喔~彰良老师可以近距离看到更纱!──咦?但这种脱口秀的主持人通常会找外面的主播,或由营运委员担任吧,为什么会是彰良老师呢?」



「应该会有其他主持人吧。我负责与藤谷小姐对谈,是昨天藤谷小姐的经纪公司忽然告知的。听说藤谷小姐之前看过我参演的电视节目,指名要跟我对谈,说我们年龄也相近,请务必赏脸。」



「咦,藤谷更纱不是才二十几岁吗?……啊,真的耶~网路上说她三十一岁。哇~她出道的时候还在这间大学就读呢。」



唯用手机浏览更纱的维基百科并这么说。



端着咖啡和热可可回来的瑠衣子,从旁边盯着唯的手机看。



「啊啊,没错没错,从五千人的试镜中脱颖而出,直接被选为主角的就是她吧?我很喜欢她的出道作电影《在森林沉睡》呢。」



「啊~我也看过那部!记得她是演无法说话的角色!」



「对对对,没有任何台词,全靠表情展现情感,真的很厉害。但近期都没有拿到好角色……而且她最近还走『神秘美女』路线。」



瑠衣子苦笑着说。



唯一脸惊愕地看着瑠衣子。



「咦?我刚刚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嗯~可能没这么夸张啦。喏,你没看吗?她以来宾身分参加前阵子播出的综艺节目时,忽然说『自己有灵能力』,结果被大家调侃。在那之后,只要上综艺节目,她就一定会聊到灵异话题,还被冠上『灵能力女演员』的称号──指名要跟彰良老师对谈,也是因为老师是研究怪谈的学者吧?」



「谁知道呢。经纪公司只说是藤谷小姐的要求。」



高槻从瑠衣子手中接过热可可的杯子这么说。



「毕竟没有规定女演员不能对怪谈感兴趣,有这个机会跟她对谈,我觉得很开心,也很喜欢她的出道作……咦,深町同学怎么了?难道你讨厌藤谷更纱吗?」



高槻看向尚哉,疑惑地歪着头,似乎发现尚哉微微皱眉的模样。他的观察能力还是那么仔细。



尚哉将视线落在拉到手边的马克杯里的咖啡,接着回答:



「也不是讨厌啦,但『有灵能力』这种说法,让我不太舒服。」



「啊啊,难道深町同学也看了那个节目?」



「不,没看过……我不喜欢综艺节目。」



他很讨厌一大堆艺人七嘴八舌聊天的节目。大部分艺人都会说得滔滔不绝,瞎编一堆故事,想要博取笑声。或许这一切都是让节目更精彩的努力,但他们嘴上说的依旧是谎言。



所以这类型的节目是尚哉的罩门。他受不了和笑声相互交织的扭曲声线,通常都会马上转台。



他觉得藤谷更纱的灵能力话题,或许也是博取关注的一种方法。但尚哉没有实际听过她的声音,所以无法断言。



「在电视节目上聊这种话题,感觉就很可疑啊……如果真的有灵能力,应该不会大肆对外宣传吧?」



尚哉喝了一口苦涩的咖啡这么说。



如果是自己一定不会说出去,不想被外人发现有异于常人的能力。就像这对耳朵的力量,他也想要极力隐瞒。



但唯的意见似乎跟尚哉完全相反。



「咦~但如果是我可能会跟别人说耶,看得到幽灵感觉很特别又很酷啊。好想要灵能力喔!」



「的确~如果真的有幽灵存在,好想看见一次看看喔。我完全没有灵能力,有点羡慕看得见的人。」



瑠衣子再次点点头这么说。



「咦?学姐,你们都想要灵能力吗?」



「这个嘛,随时随地都看得见应该满不舒服的。但针对有阴阳眼的人的撞鬼经验进行研究,感觉很有趣呀?只是就算写成论文发表,首先『真的看得见』这部分就很难证明了。」



尚哉不经意这么一问,瑠衣子便用满不在乎的笑容这么回答。对未来想跟高槻一样成为学者的瑠衣子来说,是否有灵能力或许也是需要考量的因素之一吧。



高槻轻轻耸肩笑道:



「简单来说,关于拥有特殊能力这一点,你们的想法有正面和反面的差别呢。毕竟会来我研究室的孩子都很喜欢鬼故事嘛。这些人都觉得如果有幽灵真想见识看看,才会变成这样。」



「……这么说来,高槻老师也是想看见幽灵这一派呢。」



「嗯,因为我本身没有灵能力嘛。深町同学,你是不想看见那一派吗?」



「可以的话,我不想看到那种东西……」



这时,尚哉忽然觉得有股强烈的寒意窜过背脊。



这里──当然不可能有幽灵,尚哉也没有灵能力。



「……哈啾!哈啾……啊,对、对不起……」



尚哉连续打了两个喷嚏,拿出唯刚才送给他的面纸擤鼻涕。



「深町同学,你果然感冒了吧?脸有点红耶。」



高槻说完就将手伸过来,似乎要帮尚哉测量体温。



尚哉彷佛要躲开他的手般站了起来,开始整理包包。



「那个,传染给大家也不太好,我先走了。谢谢你们招待的咖啡。」



尚哉准备离开研究室时,高槻对他说道:



「不要硬撑,不舒服就早点回家吧──啊,深町同学,等一下。」



被高槻叫住后,尚哉回头一看,只见高槻起身拿出个东西给他。



「来,给你,带在身上吧。」



是面纸。



站在高槻身边的瑠衣子和唯,也各自拿出一包面纸给尚哉。



尚哉的包包已经装满别人送的面纸了。他往里头又塞进三包新的面纸,在「保重喔。」「暖暖身子早点休息。」等众人的关切声中,步履蹒跚地走出高槻的研究室。



那天晚上,尚哉乖乖听从建议,暖完身子早早入睡。



但隔天早上起来,他依旧不停打喷嚏流鼻水。虽然觉得有点发烧,但这个家里似乎没有体温计,顺带一提连药品都没有。尚哉从今年春天开始在外独居,这是第一次身体不舒服。



由于周二第一堂是必修的外文课,尚哉决定至少这堂课要出席,于是在超商买完口罩后就去大学上课。第二堂以后就自主停课回家,直接上床睡个痛快──入夜后他口渴而醒过来时,才终于有种「啊,可能不太妙」的感觉。



他觉得在发烧,也出现严重的畏寒症状。因为上完外文课后就立刻回家睡觉,所以忘记去药局买体温计跟药了。



打喷嚏的症状似乎缓解了,但鼻塞非常严重。一想擤鼻涕,耳朵内部就有种被紧紧拧绞的感觉。他再度心想这下糟了,喝了一点水,再用手机查询附近的医院。确认车站前有内科诊所后,决定明天一早去就医,便再次躺回床上。



──到了隔天早上。



因为喉咙又变得干渴,所以他在闹钟响之前就早早起床了。从床上起身时头痛欲裂,彷佛有人在脑袋里用铁锤猛敲一样,但双耳却更加疼痛。如果是漫画的话,耳朵的疼痛程度应该会被加上剧烈抽痛的粗体特效。



怎么回事啊──尚哉疑惑地将两脚往床下放,站了起来。



结果他的脚忽然绊了一下,浑身无力到连自己都吓一跳的地步,还觉得这间套房正在天旋地转,全身上下像火炉一样热烫无比。



「呃……这样不行啊……怎么办……」



尚哉自言自语着,好不容易走到厨房流理台喝了点水。这时耳朵又开始剧烈抽痛,让他不禁缩起身子。这是他第一次出现耳朵疼痛的感冒症状。



心想得去医院才行,却连能不能离开房间走到车站前都没把握。浑身无力的原因或许是昨天以来就没有好好吃过饭,但一点食欲都没有。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该吃点东西填填肚子,于是打开冰箱翻找,偏偏这时候又没有做好的常备菜。好不容易找到一颗番茄,他用水清洗后直接啃完,再摇摇晃晃地躺回床上。



尚哉将自己钻进毛毯,抬头看着天花板时,他忽然意识到──啊啊,原来一个人就是这种感觉。



自从能辨别谎言后,尚哉跟父母之间就出现某种紧张关系。话虽如此,以前住在老家时,只要他病了父母还是会带他去看医生,照顾他的病情。



可是如今,已经没有人会像这样无微不至地关心尚哉了。



如果打通电话回家,他觉得母亲可能会赶过来,毕竟横滨和东京都心不算太远,但尚哉实在不想跟他们联络。当初确定要在外独居时,就已经决定尽量不要依靠家里了。



然而这种时候,除了老家以外,尚哉也没有人可以联络。



「……原来如此,人或许就是这样孤独死的吧……」



尚哉不经意说出让人笑不出来的玩笑话。偶尔会自言自语的习惯,也是从一个人住之后开始的吧。



算了,应该不会一个小感冒就死掉吧。没事的,只要多休息一会就会轻松一点。尚哉在心中说着这种毫无根据的言论,在毛毯里捂着耳朵缩起身子。



放在枕边的手机响了,尚哉才醒过来。



是一通来电,萤幕上显示着高槻的名字。



这么说来今天有高槻的课。尚哉看看时间,发现正好下课了。尚哉心想第一次跷了高槻的课,迷迷糊糊地看着萤幕上高槻的名字。到底是什么事呢?



最后,尚哉终于轻触萤幕接起电话。



「……喂?」



『啊,深町同学!抱歉忽然打给你。』



他听见高槻一如往常的声音。



由于耳朵再次抽痛,尚哉把手机拿远了些。



『深町同学?──深町同学,你有在听吗?喂,你还好吧!』



「……对不起,我状况不太好……好像真的感冒了。」



尚哉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沙哑,心想这种声音高槻听得清楚吗,才把暂时拿远的手机拉了回来。



「那个……所以,如果要谈打工的事,我暂时没办法接……」



『在胡说什么,不是啦!我不是要找你打工,是因为担心才打给你!』



听到高槻回答的声音带了点怒气,尚哉有些疑惑。



『你今天没来上课吧,明明每次都会准时出席啊。你周一来研究室时好像就不太舒服了,我才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而且试着追溯昨天和今天的记忆,发现完全没有在校园里碰见你。你周二下午应该还有课,周三上午也几乎都会在学校里,所以一定会在某个地方遇见才对!我就在猜你可能没来学校。』



高槻这么说。尚哉用烧到昏昏沉沉的脑袋想着,对喔这个人有超忆症。



高槻的记忆力异常优秀,加上视力又好,可以将映入眼帘的所有景象直接化为鲜明的图像记在脑子里。这些记忆似乎能在日后自由倒带重播,还能针对细节进行特写处理。



尚哉心想「有这种难得一见的能力,拜托别用来确认我的所在位置」,同时说道:



「周二我只去上第一堂课……之后就马上回家了。虽然一直昏睡,症状却越来越严重……耳朵很痛。」



『耳朵?──记得你是一个人住吧?有去看医生吗?有没有发烧?』



「本来想去医院,但没力气出门……没量体温,家里没有体温计……药也忘记买了。」



『全都是独居在外常见的惨事耶。』



高槻在电话另一头叹了口气,尚哉自己也这么认为。



经过几秒的沉默,高槻再次开口说道:



『──好吧,我现在过去。你住哪?』



「……什么?」



『我问你住在哪里。我在附近的药局买完东西后马上过去。』



「咦……不用啦,我没事。」



『就说你听起来根本不像没事啊!唉,深町同学,你不知道自己现在讲话的声音有多可怕吧?』



被高槻破口大骂后,尚哉才勉为其难地说出自己公寓的地址。高槻再次叮嘱「知道了,我立刻过去」后,就挂上电话。



看样子高槻是真的要过来。他应该没有这种闲工夫吧。



尚哉盯着变黑的手机萤幕好一会,再次将脸埋进枕头。



「……何必这么麻烦。」



尚哉低声嘟哝,翻了个身。这时耳朵忽然剧烈疼痛,于是他缩进毛毯中闭上眼睛。脑袋晕呼呼的,体内好像有股微弱的火焰不断烧灼。



多久没发烧了呢?



他并不是经常感冒的体质,可是一旦生起病来,症状通常都会很严重。



就像那个时候一样。



十岁的暑假。



当时待在位于长野的祖母家,在夏天得了感冒,连续好几天都高烧不退。到了期待许久的祭典那一天,也迟迟不见好转。



于是他在深夜里听见了太鼓声。



以为祭典还没结束,一个人跑出祖母家,就这么被「咚、咚、咚咚」的太鼓声呼唤而去。



像这样闭上双眼,就会想起当时的情景。



当天晚上见到的景象,在眼睑后方鲜明地浮现而出。



绵延不绝的蓝色灯笼,宛如飘浮在黑夜中的鬼火。广场正中央搭建了一座高台,旁边围了两三圈人,摇呀晃地跳着盆舞。每个跳舞的人脸上都戴着面具,完全看不出是谁。有狐狸面具、猫咪面具、老翁面具、天狗面具。因为亡者的脸绝对不能被看见,所有人都用面具遮掩脸庞。



啊啊,我也得赶紧戴上面具才行。



要是被亡者看到脸就糟了,一定会被带走的。



尚哉这么想,却到处都找不到那天夜里戴在脸上,堂哥买给他的那个战队英雄面具。此刻他才明白,当天晚上就是那个面具保护了自己。面具遮住他的脸,自己的身分才没有被现场那些陌生的亡者发现。



可是,如今尚哉找不到可以遮掩脸部的东西。



围着高台跳盆舞的人群不知不觉混乱起来。



戴着面具的亡者纷纷靠近,彷佛要将尚哉团团包围。



戴着猴子面具的浴衣男人,默默地向尚哉伸出手,尚哉惊慌失措地逃开。这时有人从后方抓住他的肩膀,回头一看,竟是一个戴着怨灵面具的和服女性。紧扣在尚哉肩上的纤细手指苍白又冰冷,像木棍一样坚硬。



好不容易挣脱那只手后,尚哉在戴面具的亡者之间寻找祖父的身影,当时带他去支付代价逃离现场的祖父。可是到处都找不到戴着火男面具祖父的踪影,期间仍有无数只手伸过来。



最后尚哉还是被逮到了。浑身上下都被揪住的他倒向地面,拼命地挣扎。不要,好恐怖,想哀号却发不出声音。那些亡者从上方欺压而上,每张脸都紧盯着他瞧。老奶奶面具、狗面具、阿多福面具。尚哉看着远方的深蓝色夜空,以及绽放冷冽光芒的成排蓝色灯笼。「咚、咚、咚咚」,耳边只剩下太鼓的声音。「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深町同学!」



高槻的声音忽然传来。



尚哉猛地睁开眼,看见房间的天花板,看来自己不知不觉昏睡过去了。一想到刚才那些经历只是一场梦,就由衷松了一口气。



但这个时候,他又听到「咚、咚、咚咚」的声音,吓了一大跳。



又听见梦里那阵太鼓声了。



不──不对。



这个「咚咚咚」的声响,是有人在敲打尚哉的房门。



「深町同学、深町同学!深町同学,你没事吧!」



那个人不是别人,就是高槻。



尚哉急忙下床,却忽然双腿一软,用差点跌倒的步伐走向玄关。明明有门铃,不知为何高槻却不断敲门。



「深町同学?深町同学、深──」



「──……老师,你会吵到邻居。」



尚哉好不容易走到玄关打开房门,就看到高槻一脸着急地站在门外。他穿着灰色大衣和蓝色围巾,手上提着大大的药局塑胶袋。



看到尚哉的那一瞬间,高槻就说:



「啊啊,太好了,深町同学还活着!因为你一直没来应门,我差点就要踹门而入了呢!」



真希望他别用这么惊恐的表情说些危言耸听的话。而且高槻真的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所以才恐怖。这人明明有一张高雅绅士的面孔,没想到却是个格斗派。



「你太夸张了啦……好痛……」



「深町同学!」



尚哉捂着耳朵当场瘫坐下来,高槻连忙上前搀扶。



高槻直接将手放上尚哉的额头。



「果然烧得很严重!我把体温计买来了,赶快量一下!」



高槻搀扶着尚哉的肩膀,将他带到床边。



接着,高槻让尚哉躺进棉被里,并把体温计拿给他。尚哉乖乖地将体温计夹在腋下,迷迷糊糊地抬头看着高槻。



因为先前一直在昏睡,所以尚哉没戴眼镜。不过他的视力本来就不算太差,所以可以清楚看见高槻的面容。



这个人为什么要露出焦急万分的表情?尚哉这么想,并开口说道:



「……你连口罩都没戴,要是被传染了我可不管。」



「别担心,我买来了。」



说完,高槻就从药局袋子里拿出口罩戴上。尚哉心想,要在进房间之前戴上才有意义吧。



这时,高槻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脱下大衣的同时沮丧地皱起眉头。



「……那个,对不起,深町同学。」



「咦……?」



「我明明说会马上过来,却花了不少时间,真对不起。要是深町同学在我赶来的路上死掉怎么办,真的很担心……」



「就说太夸张了……」



尚哉这么说,也发现外面的天色暗了一些。



看看时钟,距离高槻打来的时间又过了将近一个半小时。尚哉的住处跟大学相隔一站,从车站走过来只要十分钟。高槻确实花了不少时间。



「……老师,其实你很忙吧?那何必勉强来一趟呢……啊!难不成路上遇到鸟,在某个地方昏倒了吧!毕竟这个车站前面有很多乌鸦跟鸽子。」



尚哉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忍不住从床上撑起身子。



高槻很怕鸟。只要一看到鸟,有时候甚至会失去意识。



但高槻往尚哉肩膀一推,让他重新躺回床上后,才有些尴尬地说:



「不是啦,你误会了。会这么晚到是因为……那个,我不认得路。」



「……啊。」



尚哉完全忘记了。



高槻不会看地图,所以在初次前往的地点一定会迷路。



这似乎是超忆能力带来的缺陷。映入眼帘的资讯太过详细,地图又太过简略,所以在脑海中根本无法对照。尚哉只告诉高槻地址让他自己走过来,难怪会找不到尚哉的住处。



尚哉觉得越来越无力,于是把脸埋进枕头里。



「……所以不必勉强过来啊……」



「怎么能放着你不管呢?」



「一般的大学老师,根本不会因为学生感冒就特地杀到家里嘛……你到底为什么要来啊?」



这时传来一阵电子音。高槻伸出手,擅自从尚哉腋下抽出体温计,看了数字一眼就皱起眉头。



「三十八度八啊。你好像没有咳嗽症状,应该不是肺炎。我猜可能是流感──但你说耳朵会痛对吧。我的声音听起来跟平常一样吗?」



「……这么说来,听力确实怪怪的。右耳好像听不太清楚……而且还很痛。」



「是吗?大学附近的耳鼻喉科看诊到晚上七点,去那边看看吧。」



「耳鼻喉科……?我是感冒耶……?」



「你应该是感冒引发了中耳炎,所以才会发高烧。」



「什么……」



尚哉小时候得过中耳炎,不过印象中没有烧得这么严重。



但一脸严肃的高槻,再次翻找药局袋子并说道:



「长大后罹患中耳炎很可怕喔。我以前也得过,当时体温高到很离谱非常难受,嘴里真的只剩下『耳朵好痛』这句话。还有,我先警告你,人类有时候会因为区区小感冒而丧命喔。」



高槻拿出退热贴,贴在尚哉额头上继续说:



「当时是阿健来照顾我,可是深町同学身边没有阿健,所以我就过来了。」



高槻这么说,语气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尚哉用手指压了压贴在额头上的退热贴。或许是发烧的缘故,感觉眼前的景象不太真实。他还没习惯平常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房间里,高槻居然也在的事实。但这一幕并非梦境的证据,就是烧得热烫的额头被贴上退热贴后带来的冰凉舒适感,于是尚哉再次迷迷糊糊地抬头看向高槻。



「……对了,老师。刚才。」



「嗯?什么?」



「刚才……为什么要直接敲门啊?明明有电铃啊。」



「因为我按了好几次电铃,你都没应门啊。」



「啊啊……可能是睡着了没听见吧。可是也不必因为这样就敲门啊……我一时还以为是太鼓的声音。」



「太鼓?」



高槻发出疑惑的声音。



尚哉心想,啊啊,他忽然听我这么说也一头雾水吧,便继续说道:



「那个,我……在老师来之前,好像……做梦了。」



「是吗?做了什么梦?」



「那天晚上的……祭典的梦。」



高槻闭口不语。



尚哉之前跟高槻说过自己的往事。所以光靠「那天晚上的祭典」这句话,高槻就能理解尚哉的言下之意。



「可是跟那晚不一样的是,戴面具的那些人全都跑来攻击我。明明人数非常多,却没有任何人开口说一句话,就只是沉默……只能听见太鼓的声音。但原本以为是太鼓声,结果是老师的敲门声。」



没错,刚才看见的是梦境,此刻才是现实。



尚哉想确认这一点,于是强忍耳朵从未停歇的疼痛继续说道:



「当醒来发现是在做梦时,真的松了一口气。因为梦里的我已经不是小孩子,跟现在的样子差不多……以为又误闯了那场祭典。当我以为这次真的会被带走时,真的……真的好害怕。」



因为尚哉十岁的时候也是高烧不退。



若把那场祭典视为亡者的祭典,当时自己之所以会被呼唤而至──或许就是因为当时已经在鬼门关前徘徊了。尚哉有这种感觉。



回想方才的梦境,尚哉心中再度涌现让手指频频颤抖的恐惧。那场梦逼真得不可思议,连肩膀被抓住的感觉都相当鲜明。



或许那些亡者如今仍在那片昏暗的夜空下静候尚哉到来。或许会继续翩翩起舞,把尚哉唤到身边来,不让他有逃脱的机会。



「这样啊,的确是很可怕的梦。」



高槻这么说。



「没关系,那毕竟只是一场梦,不用太担心。我偶尔也会做恶梦。」



「老师也会……?」



「嗯。但深町同学的恶梦是源自于实际经历,跟我不太一样就是了。我的想像力营造出的──就只是梦境罢了。」



「……能告诉我是什么样的梦吗?」



尚哉有些恍惚地抬头看着高槻,开口发问。



高槻只是眼里多了一抹无奈,语气中并没有厌恶之情。



「这个嘛,有好几种──但通常都是背上裂开的梦。」



「背上……?」



「是啊。因为是在梦里,所以感受不到疼痛。肌肤『啪哩啪哩』地裂开,血肉都毫不留情地飞溅而出……还有一对漆黑的翅膀,伴随着『咯吱咯吱』的声响从裂开的背上冒出来。」



高槻背上──有两道陈年旧疤。



高槻小时候遭遇过神隐事件。



失踪一个月后,他被人发现倒在路边──虽然没有生命危险,肩胛骨到腰骨的两侧皮肤却被剥了下来。



看起来就像被斩去翅膀似的。由于发现地点是在京都鞍马附近,高槻的母亲认定他是被天狗绑架。



说他差一步就要变成天狗,却被斩去羽翼放回人间。



眼睛的颜色会改变,记忆力突飞猛进,也是在那之后出现的状况。



「我──蹲坐在自己流淌的血泊之中。因为是自己背上受了伤,照理说应该看不见才对,但毕竟是在梦里嘛。而且身边还落下了巨大的翅膀阴影,所以我才知道。我在梦里不知所措,以为真的变成非人类,没办法再用这副模样跟大家相处了……想到这里,就觉得好悲伤,怕得不得了。」



高槻笑着说:「三十好几的男人居然被梦吓成这样,感觉很糟吧?」



如同尚哉被囚禁在过去的阴影之中,高槻也被囚禁在自己的过去。



但高槻跟尚哉不一样,完全不记得过去发生的事──或许这些只是他放任自己的想像力制造出来的各种恶梦。



「……做这种梦的时候,老师会怎么处理?」



「嗯。会先冲个澡让脑袋清醒过来,洗完后就觉得『啊啊,今天吃点好料吧』。」



「……真是单纯。」



「用餐时感受到美味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嘛。」



高槻这么说。



尚哉心想,啊啊,这个人真是坚强。



可能是因为高槻比尚哉多活了好几年──是成熟的大人吧。



又或者是他只能用这种方式让自己更坚强。



「啊啊,对了。深町同学康复后,我们就去吃你喜欢的东西吧。这么说来,我没问过你爱吃什么呢。深町同学,你喜欢什么食物?」



高槻用听起来柔软至极的温柔嗓音这么问。



尚哉老实回答:



「……江户清的叉烧包。」



「江户清?」



「是中华街的一家肉包店。味道比一般肉包更加浓郁,里面放了大块叉烧……面皮口感也跟超商的肉包截然不同,非常好吃。」



「中华街啊。对喔,你是横滨人嘛。好啊,那下次一起去吧。不过在这之前……对了,深町同学,你现在有食欲吗?我猜你应该什么都没吃吧,要是去医院之前吃得下,还是吃点食物垫垫胃比较好。」



「啊……聊到肉包的话题,好像有点食欲了……吃一点点,应该还行……」



「是吗?那厨房借用一下。我买了即时调理粥和汤品,但机会难得,就煮粥给你吃吧。能吃的话吃一点点也好,之后再去医院。」



说完,高槻就准备离开床边。



尚哉对着他的背影说:



「老师。」



「嗯?」



高槻转过头。



「……那个……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尚哉将自己半缩在毛毯里含糊不清地说,高槻笑着回答:



「听我一句劝,深町同学。你最好养成多依赖他人的习惯。」



高槻特地走回床边,用宽大的手轻抚尚哉的头。



「毕竟没有人可以真的只靠自己走完这一生。遇到困难的时候,可以找个人依靠──要记住这个道理喔,知道吗?」



「……唔。」



这种像在对小孩子说教的口吻,让尚哉下意识躲开他的手,钻进毛毯里去。隔着毛毯也能猜到高槻露出苦笑。



平常那么像孩子的一个人,刚才独自前来时还迷了路,有时却又会像这样把尚哉当成小孩子。



不知怎地,尚哉有些不甘心,又往毛毯深处钻了进去。



听到地板传来吱嘎声,尚哉知道他这次真的离开床边了。尚哉偷偷将头伸出毛毯,发现高槻站在厨房冰箱前。他拿出鸡蛋,在冷冻库里找到事先煮好冷冻的白饭,满意地点了点头。



尚哉不经意地盯着将水注入小锅,开始煮水的高槻。



这间套房被外人造访的次数,除了搬家业者之外,高槻是头一个。



高槻说「遇到困难的时候可以找个人依靠」。



还以为再也不会有人关心自己了。



……还以为只剩自己一个人了。



厨房传来水沸腾的咕嘟声,以及温热的食物香气。正在为自己准备餐点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其他人。这个事实让尚哉莫名喜悦,甚至有种想哭的安心感。还是说,这果然只是一场梦?



高槻转头看向尚哉,一脸惊讶地问:



「深町同学?……耳朵这么痛吗?」



经他这么一说,尚哉才终于发现自己真的流下眼泪,于是急忙重新钻进毛毯里……现在他索性希望这只是一场梦了。



印象中好像听高槻说过平常不太下厨,但他煮的粥还满好吃的。



话虽如此,尚哉还是只吃得下一点点。高槻说「剩下的之后再热来吃就好」,就立刻叫计程车带尚哉去医院。



流感筛检结果是阴性。之后尚哉被叫进诊疗室,就有一位仙风道骨的白发医生迎接他。医生说「唉呀,你两只耳朵都有中耳炎呢,在鼓膜上开个小洞吧」,就强制把尚哉压上诊疗用的椅子,转眼间就将两耳鼓膜切开再塞入棉花。由于暂时会出现化脓现象,必须勤换棉花才行。让尚哉惊讶的是,原来在鼓膜上穿洞不会完全听不见声音啊。



治疗完毕后,尚哉又被高槻带回家,吃下处方药就睡着了。



尚哉醒来的时候已经入夜,高槻也不见了。枕边放有一张纸条,上面是高槻用娟秀的字迹写着「明天再来看你,我把钥匙丢进邮箱啰」。除此之外,枕边还放着瓶装运动饮料和杯子。



结果之后花了三天左右,尚哉才完全退烧。高槻连续两天都有来关心他,第三天尚哉用「我已经没事了」婉拒。就算高槻说可以找个人依靠,但依赖过头也不是件好事。



过了一个周末,尚哉才总算能重返大学上课。诊疗后过了一周,尚哉再次到耳鼻喉科回诊时,医生只说:「嗯,复原得很顺利。鼓膜暂时还没有黏合,要注意别让耳朵进水。」



然后青和祭就在当周五拉开了序幕。



幸好青和祭第一天不用上课,尚哉就在自己房里好好休息。



但到了第二天早上,他想到之前跟难波约好要去社团摊贩买可丽饼。印象中难波有说他是第二天下午负责顾摊。



既然约好了那就得去。穿上牛角扣大衣再围上毛线围巾后,尚哉踏着还有些蹒跚的步伐往大学走去。



当他抵达校园时,就被人山人海的盛况震慑住了。



似乎也有校外的客人来访,现场很多穿制服的高中生和看似上班族的人。欢腾的音乐响彻四方,通知活动时刻表的广播也从未间断。校门到中庭有一整排摊贩,揽客及吆喝的声势也十分惊人。



「要不要来份泰式炒河粉~现在有特大碗优惠!通关密语是『特大大大』!」



「第二校舍二○一教室正在举办女仆&执事咖啡厅~!本日特别将男女逆转,有帅哥女仆和美女执事等着你唷~!主人,欢迎回来~!」



「这里有中国留学生特制的超辣干拌担担面唷~!保证好吃唷~现在还提供边吃边看手相的服务唷~那位看起来有点愁苦的小哥,要不要看个手相啊~!」



被四面八方而来的传单和揽客人员到处攻击,尚哉心想,原来这就是大学校庆啊。就像难波之前说的,规模跟到高中为止的文化祭真的不一样。



尚哉用手摸了摸耳朵。因为已经不再化脓所以没有塞入棉花,但听力尚未恢复完全,所有声音听起来都模糊不清。



由于医生嘱咐暂时别戴耳机,尚哉把平常随身携带的音乐播放器放在家里。不戴耳机走在这种人多的地方,总觉得静不下心。



尚哉靠到路旁避开人潮,翻开在入口拿到的校庆场刊,寻找难波的社团。翻页查看后,发现校舍里有五花八门的店家和表演,但他今天只想吃完难波卖的可丽饼就速速回家。



就在此时。



「喂。」



尚哉听到这个低哑的嗓音,发现有只大手轻轻放在自己头上。



他惊讶地转过头,就看见一名身形魁梧、顶着一张坏人脸的男人。



那人的眉毛俐落笔直,略微细长的眼中绽放出锐利的目光,鼻梁高挺,整体来说算是英勇剽悍的长相。但由于眼神太过凶狠,给人一种魄力十足的印象。他的身高连一七二公分的尚哉都必须稍微抬头看,体型更是比高槻高大且壮硕。因为这样的男人还穿着全黑大衣,说白一点,看起来根本就是黑道分子──但这个男人却是警视厅的刑警。



佐佐仓健司,是高槻的儿时玩伴,尚哉也见过他几次。高槻经常挂在嘴边的「阿健」,指的就是这个人。



「你在这里做什么?」



「……别用侦讯的口气问我好吗……来自己大学的校庆有什么问题吗?才想问佐佐仓先生来这里干嘛呢,不用值班吗?」



「对啊,这里校庆摆的小吃摊都很好吃。而且今天有彰良跟藤谷更纱的脱口秀吧?」



「咦?难道你是藤谷更纱的粉丝?」



「算不上粉丝吧,顶多之前看过几部电影而已。」



佐佐仓用本来就很恐怖的脸,狠狠瞪着尚哉这么说。



「对了深町,你怎么变得这么憔悴?」



「唉,上周感冒引发了中耳炎。」



「真是软弱。瘦了几公斤?」



「我家没有体重计,所以不清楚……大概是皮带后退两格的程度……?」



「瘦太多了吧,笨蛋。总之吃点东西吧,我请客。」



「……呃,那个,也不必拉着我走吧……」



佐佐仓将尚哉的手一把拽过来,走向摊贩区。旁人看来可能以为尚哉是被绑架了吧,有几个人好奇地转头查看,但佐佐仓还是若无其事地拉着尚哉走。



他们路过某个摊贩时,难波正好就在里面。难波也抬起头看向尚哉。



「哦~深町!这不是深町吗,你真的来啦!……不过,咦,你是要被带去哪里?谁啊那个大叔……呃,大、哥?」



「我们认识。」



看到佐佐仓抓着尚哉的手,难波顿时面部僵硬。佐佐仓则用气势凌人的嗓音这么说。



难波在摊贩里抬头看着佐佐仓可怕的面孔,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再把视线转向尚哉。看到他露出「确定不会出事?」的眼神,尚哉就举起一只手挥了挥,要他别担心。他能理解难波的心情,毕竟佐佐仓的外表就是这么冷酷。但他的个性一点都不恐怖,反而是个爱替人操心的好人。



难波的视线又在佐佐仓和尚哉之间游移一阵,才总算确定没有危险。于是再度用有些僵硬的表情露出营业用笑容。



「这、这样啊~!深町,你在带朋友逛校庆吧,真了不起~!总之来试试我们的可丽饼吧,可丽饼!算我招待~!」



「……啊啊,嗯,我就是来吃可丽饼的。」



「真的吗~!那稍等一下,我马上做!深町就吃我之前说的,明太子大阪烧可丽饼加炒面,洒满海苔粉!呃,这位长相吓人的大哥要吃什么?」



「长相吓人这句话就不必了……我想想,就这个吧。」



「巧克力香蕉特制款吗?了解,谢谢惠~顾~!」



「谢谢惠~顾~!」



接下订单后,难波和其他在摊贩里的社团成员就气势磅礡地喊出声来。这种气氛根本不是可丽饼摊,反倒更像居酒屋。



最后难波做出来的,是比当初听说的还要有份量感的可丽饼。把加了明太子的广岛烧用可丽饼包成圆锥形──这么形容可能比较好理解吧。尚哉心想这是哪门子可丽饼啊,并在难波的目送下离开了摊贩。



「你朋友真有活力。」



佐佐仓用庞大的身躯挤开人潮并这么说,他手上的可丽饼看起来也很惊人。与其说是可丽饼,倒不如说像圣代。里头塞满卡士达酱和一整根香蕉,上面叠有鲜奶油和香草冰淇淋,香蕉切片如花瓣般散落其上,还淋了巧克力酱。



尚哉抬头看着边走边用嘴巴灵活地咬下香蕉吃的佐佐仓,接着说道:



「原来佐佐仓先生也会吃这种东西啊。还以为只有老师是蚂蚁人。」



「跟彰良认识久了,我也变得越来越嗜甜。那个社团卖的可丽饼,每年CP值都高得离谱。塞在可丽饼里的食材多到不行,真亏他们只收那种价钱,感觉还不赖。」



「哇,居然比我还了解青和祭……」



说着说着,尚哉也咬了一口自己的可丽饼。虽然九成都是大阪烧的味道,但包在外层的可丽饼皮的淡淡甜味,和酱汁与海苔粉的味道意外搭配。原以为是很恶心的东西,结果味道还不错。



「佐佐仓先生,在场刊附的美食竞赛投票单填上刚才那个社团吧。他们今年似乎很想夺冠。」



「什么?评价得公平公正吧,别投友情票。」



「呃,投个票而已,干嘛这么认真……」



这时,特设舞台那边变得热闹起来。



喇叭传出喧闹无比的音乐,舞台上的巨大萤幕闪烁着光芒。中庭里的人纷纷转头望去,看来是脱口秀表演开始了。



随后,一名女性拿着麦克风走上舞台。她的长相很眼熟,可能是电视台的主播吧。这名女性笑盈盈地说:



「让各位久等了!藤谷更纱的脱口秀即将开始!让我们掌声欢迎青和大学毕业的超人气女演员,藤谷更纱小姐!」



音乐变得更大声了。



但首先在舞台上登场的人并非更纱,而是高槻。他像平常一样高雅地穿着西装,带着满脸笑容往舞台侧边伸出手。



舞台侧边也出现一只纤瘦的手臂,轻轻握住高槻的手。



藤谷更纱现身后,现场传来一阵欢呼。



更纱穿着黑白千鸟格纹的大衣。由于剪裁完全贴合身形,看起来已经不像大衣,而是小洋装了。被黑色丝袜包覆的腿型纤细又完美,紧实收束的腰线偏高,一头乌黑长发从背后流泻而下,头也小得惊人。「洋娃娃」这个形容词用在她身上再贴切不过,根本看不出已经三十一岁了。她的美貌远比电视上看到的更为惊艳,身上散发着让人移不开眼神的光芒。



走上舞台时,更纱带着腼腆笑靥向观众席挥挥手,高槻也动作自然地将她护送到舞台设置的椅子旁,走在艺人身边也毫不逊色的身姿令人叹为观止。尚哉身边的女高中生也低声说着「咦?那个男人是谁,演员吗?」尚哉能理解她们的心情。



高槻和更纱入座后,女主持人再次开口:



「容我再次介绍,这位是女演员藤谷更纱小姐。而方才这位贴心护送藤谷小姐至舞台上的人,是青和大学文学院历史系的副教授,高槻彰良老师。今天就麻烦两位了!──高槻老师,像这样近距离看到藤谷小姐,您有什么想法呢?刚才您引导藤谷小姐的时候表情也很从容,两位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吧?」



「没错,是第一次见。」



女主持人将话题抛过来后,高槻便拿起麦克风回答。



「女演员跟普通人的比例尺真的不太一样。」



「比例尺?什么意思……」



「唉呀,不论是头部大小,还是身材纤细程度,真的都差太多了。像这样见到本人,比在电视或电影上看到的还要漂亮。各位也这么认为吧?」



高槻对挤满中庭的人说道。



更纱说了句「讨厌啦」,自己也拿起麦克风。



她用在电视上听过好几次,独具风格的中低音说:



「说到高槻老师,身材和脸蛋完全就是艺人等级嘛!真想问为什么还在大学教书呢,帮你向经纪公司引荐吧?」



「你问为什么啊,因为比起在摄影机前面念台词,我更适合研究钱仙或裂嘴女这些都市传说吧。」



高槻面带微笑地说,中庭的观众就哄堂大笑起来。可能是平常就习惯拿麦克风在许多学生面前说话,他一点也不紧张。



听到女主持人开始介绍更纱的经历和代表作品时,尚哉在想要什么时候回去。他决定先在这里待到把手上的可丽饼吃完,但那个时候更纱或许就会聊到灵能力之类的话题。那些话一定是假的,现在的身体状况听到扭曲的声音,想必会很不舒服。



但难波做的特制可丽饼份量实在太多,尚哉还没吃完,更纱的介绍就告一段落,脱口秀也正式拉开序幕。



「听说今天的脱口秀,是藤谷小姐指名要跟高槻老师对谈。藤谷小姐,您为什么要选高槻老师呢?」



「当然是因为高槻老师是个完美型男呀!」



更纱这么回答,观众席又爆出一阵笑声。



「这是原因之一啦,不过我个人对高槻老师研究的内容非常感兴趣。老师,您是专门研究都市传说或怪谈吧?」



「对,没错!」



高槻露出黄金猎犬般的笑容,点头如捣蒜。



更纱也点头回应「这样啊」,稍微探出身子靠近高槻。



「我真的很想请教高槻老师的看法,老师您认为幽灵真的存在吗?不管是以学者的立场,或是高槻老师个人的立场回答都可以。」



「这个嘛,很遗憾我也从来没见过幽灵这种存在,所以无法断言。」



高槻的脸被放大投影到舞台萤幕上,继续回答:



「说到底,要为『幽灵』定义也并非易事。在民俗学的世界中,经常争论妖怪和幽灵的相异之处。柳田国男说的『妖怪有地点限制,幽灵没有』、『妖怪不挑对象,幽灵则会让特定对象体会到自己的存在』、『幽灵是在丑时三刻现身,妖怪是在黄昏逢魔之时现身』这些定义已经过时了。只要比较两者在众多怪谈中的表现,就会发现两者在地点、时间和对象方面都没有受限。那么,妖怪和幽灵的差别在哪里呢?一言以蔽之,大概就是幽灵会以亡者生前的模样显现吧。」



高槻用轻柔悦耳的美声,以平常上课的态度滔滔不绝地说。这样就变成高槻一枝独秀的舞台了。明明是藤谷更纱的脱口秀,不知不觉却变成了高槻的上课时间。



「但这种说法其实不尽完美,而且也有无法界定为妖怪和幽灵的事物。『产女』这个妖怪很有名吧。相传在平安时代末期编纂的《今昔物语集》第二十七卷第四十三话中提到『赖光家臣平季武撞见产女』,据说是产女故事首次出现的记录。但在总结『渡河时被产女逼迫帮忙抱孩子』的怪异现象时,有人认为是由狐狸幻化而成,有人认为是女人难产而死化成的怨灵。如果是狐狸的化身,那就算是妖怪吧。但如果说是死去女人的怨灵,就还是要当成幽灵看待。」



「换句话说,幽灵和妖怪是无法区分的吗?」



「不是无法区分,而是要看那个人有没有见过幽灵。」



听到更纱的疑问,高槻如此答道。



「假如那边站着一个乍看之下就像幽灵的东西。」



高槻指着女主持人这么说,女主持人惊讶地用食指指着自己的脸说:「咦?是在说我吗?」



高槻笑着回答「只是假设而已」,并向更纱提问:



「那么,藤谷小姐认为那是什么呢?」



「咦?我想想……看起来就像幽灵的话,我应该会觉得是幽灵吧。」



「但以前特别是住在乡下而非城市的人,就会觉得『啊啊,又是狐狸的化身』或者『是狸猫在作怪』。因为对他们来说,绝大多数的怪异现象都是狐狸搞的鬼。就算认同幽灵的存在,可是实际出现在眼前时,还是会觉得是『狐狸幻化成幽灵』,以现代人的观点来看有点不可思议吧。不过,要用何种方式解读某个怪异现象,确实会因人而异,也会受到那个人所属的文化背景影响──啊啊,不好意思,您不必再扮演幽灵了,谢谢。」



高槻对乖乖模仿幽灵站在一旁的女主持人道谢后,她才将垂在身前的两只手放下来松了一口气,于是观众又被她逗笑了。



站在尚哉旁边的佐佐仓嘀咕道:



「喂,这是藤谷更纱的脱口秀吧?怎么都是彰良在讲话,这样好吗?」



「……毕竟是对方把话题抛给他的,观众也看得很开心。」



平常负责高槻常识担当的两人,用一言难尽的表情看着舞台。舞台上的高槻雀跃地继续说道:



「不过,从现代社会流传的怪谈中,就能看出状况与以往截然不同。基本上已经看不到狸猫或狐狸作怪这种民间故事风格的题材,大部分都直接定义为幽灵。这是受到社会变迁的影响,都市化之后狐狸这类动物已经离人们的生活太过遥远,如今不再是狐狸或狸猫会幻化成人的时代了。这样一来,要解释出现亡者形态的怪异现象,幽灵就成为主流学说。所以在现代社会中,幽灵或许还是能定义为『死去的人以生前的模样现身』吧。」



「这样的话那个,我想回归正题。到头来,幽灵到底是什么呢?」



发现高槻的话题无止尽向外延伸,更纱强行将话题拉回原点。



高槻没有一丝不悦,眼神反而变得更加晶亮。



「从古至今确实都有『疑心生暗鬼』的案例。但依照我个人的看法,既然现代仍有这么多人有过撞鬼经历,就算真的有幽灵存在也不足为奇。我反而满心期盼未来能亲眼目睹真正的幽灵呢!」



「这……这样啊。您说幽灵存在也不足为奇吧?应该说……我认为世上真有幽灵。」



听完高槻这番话,更纱一脸严肃地说起来。



尚哉心想,看吧要开始了,忍不住绷紧全身。照这个流程继续走下去,更纱一定会说「自己看过幽灵」吧。尚哉实在不想听这种谎言。



「那个,佐佐仓先生,我该回去──」



好不容易把可丽饼吃完后,尚哉对佐佐仓知会一声,准备离开现场。



就在此时。



他听见更纱在舞台上说的话。



「老师,您刚才说很多人有过撞鬼经历吧。那个……我也看过好几次。第一次是小时候在祖母的葬礼上──」



尚哉不禁疑惑地转头看向舞台。



佐佐仓低头看着尚哉问:



「怎么,你还有事吗?……深町?喂,怎么回事?」



佐佐仓有些忧心地问,但尚哉依旧没能回答,并用手触摸自己的耳朵。



舞台上的更纱继续描述:



「──当我回头一看,发现祖母就站在正后方,但祖母的遗体明明就在我眼前。」



她在描述撞鬼经历时,声音竟没有一丝扭曲。



不对,整体来说还是模糊不清,但不管是谁的声音,在此刻的尚哉耳里都是这种感觉。



也就是说,更纱有灵能力这件事是事实吗?



──但这个时候,有个想法如闪电般窜过尚哉的脑海。



他下意识看向周遭。台上正在表演脱口秀,现场却还是有很多说话声。有人在讲电话,有人在跟客人搭话,有人在跟同伴聊天。



这么多说话声此起彼落,有好几个声音也传进了尚哉耳里。



可是他现在才发现,这些声音都没有出现扭曲状况。



难不成,尚哉心想。



「……佐佐仓先生。」



「怎么了?耳朵又痛了吗?」



「不痛,没事。那个……你能不能跟我说句谎话?」



「什么意思啊?」



「别问那么多,拜托你了。」



见尚哉如此恳求,佐佐仓虽然一脸莫名其妙,还是开口说道:



「今天下大雨。」



今天天气非常晴朗。



尚哉瞪大双眼。看来没错了。



他心想,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不知道。这几天他很少跟别人说话,但至少在罹患中耳炎之前还没有这种状况。是生病的关系吗?还是鼓膜被穿洞的缘故?



不管理由如何,现在自己确实听不出谎言了。



尚哉口中发出类似笑声的「哈」一声。



「太好了」跟「怎会如此」这两种心情各占一半。他没想到这么简单就能解决。弄坏耳朵是否就能恢复正常,过去这个念头在心中浮现过无数次,但最终都太过害怕而作罢。这么做就能变回普通人类的话,真希望能早点生病。毕竟也不会完全失去听力。



总而言之,自己再也不必对他人的谎言心生畏惧了。



可是这个时候──舞台上的高槻映入尚哉的眼帘。



尚哉心中高涨到一半的兴奋感忽然破开一个洞。



他顿时停止呼吸,发现上扬到一半的嘴角变成了不自然的扭曲模样。



抬起头茫然地看着被放大投影在萤幕上的高槻的脸,尚哉放在耳边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如果,他心想。



如果这对耳朵变得跟普通人一样。



那,那个人──高槻他。



到底会是什么表情,又会说些什么?



「深町,你还是很不舒服吗?」



佐佐仓这么问。



尚哉没能回答,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



结果尚哉跟佐佐仓一起在中庭待到脱口秀结束。



高槻和更纱都已经离开舞台了,尚哉还是动也不动,佐佐仓用力抓住他的手臂。



「喂,去彰良的研究室吧。」



「咦……」



「你要稍微休息一下,脸色真的很差。」



「……不,那个,我要回家了。回去自己家里休息……请你放开我。」



「少说废话,你现在一脸要昏倒的样子。」



说完,佐佐仓就不顾尚哉抵抗,除了手臂之外还抓住他的脖子,像是在押送罪犯那样往研究室大楼走去。



其他校舍也被用来当作校庆的展示场,但研究室大楼没有。这里没什么人影,外头的喧嚣声听起来很遥远,彷佛被推到墙后另一端。



来到高槻研究室前面后,佐佐仓没敲门就打开门。



「彰良,让这小子休息一──」



佐佐仓对里头这么喊,但声音到一半就停了下来。



高槻似乎不在。尚哉心想这样也好,也跟着往房内看去。



不对。



高槻站在房间里。



不对,除了他之外,还有另外两个人也站在里头。分别是一名身型丰满的中年女性──以及一名身穿黑白千鸟格纹大衣的美女。



就是藤谷更纱。



「──抱歉,我先出去吧。」



「阿健、深町同学,没关系,进来吧。」



佐佐仓还抓着尚哉的脖子,就直接转身准备关门,但高槻对他们这么说。



中年女性眉头紧蹙地说:



「这样很为难啊,毕竟我希望接下来的内容不要外流。」



「别担心,这位体型魁梧的男性职业是刑警,口风也很紧。而且跟他在一起的学生是我的助手,既然接下你们的调查委托,他也会同行。」



高槻带着温和笑容这么说,让她乖乖闭上嘴,走上前打开差点被佐佐仓关上的门。他像是要从佐佐仓手中接过尚哉似的,将手放上尚哉的肩膀。



「没事吧?你看起来有点疲倦呢,坐那里吧。阿健也是。」



高槻让尚哉和佐佐仓并肩坐在桌旁的折叠椅上,随后对站在桌子对面的两名女性开口说:



「两位请坐,让我请教一下事件经过。在那之前要不要倒点饮料?」



「不,不用麻烦了,我们马上就走。」



中年女性冷冷地这么说,将附近的折叠椅拉过来给更纱坐,自己也坐在旁边。看来这两人才刚到高槻的研究室。



高槻在她们对面入座后,女性从肩背包拿出名片递给高槻。



「我是藤谷更纱的经纪人,敝姓宫原……站在经纪公司的立场,我本来该阻止这种行为,但藤谷说什么都要过来。明知可能会给您添麻烦,还是斗胆前来叨扰。」



「这是我的任性要求,真的很抱歉。」



更纱这么说,并将身子往前探。



她一开口,尚哉就忍不住将视线移过去。原本只会在电视上听到的声音,居然能像现在这样亲耳听见,而且距离还这么近,感觉很不可思议。尚哉甚至有些感慨地心想,啊啊,原来艺人真的活在现实世界里。光是女演员造访,本来再熟悉不过的研究室看起来也像舞台布景了。



更纱继续说道:



「但我真的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毕竟跟大学老师说话的机会不多,而且还是专门研究幽灵鬼怪,还会调查奇怪事件的大学老师!根本就是千载难逢的缘分……其实,那个,我想麻烦高槻老师一件事。」



「请说,是什么事呢?」



高槻面带微笑地回应。



更纱看了宫原一眼,宫原一脸不情愿地点点头,接着从包里拿出看似册子的东西。



「这是藤谷正在拍摄的电影,片名是《馆》,是原创剧本。类型是偏向惊悚的悬疑片……讲述一名嫁给资本家的女性,在古老洋房里撞见幽灵的故事。当然,女主角是由藤谷饰演。」



「总之结局就是,女主角以为是幽灵的存在,其实是丈夫的母亲,丈夫为了捐赠脏器给特殊血型的母亲,才会跟女主角结婚。最后以经典桥段的洋房陷入火海作结。」



更纱毫无保留地剧透了。



「光听剧情可能会以为是B级片,但我觉得可以拍成非常精彩的电影。导演的名气虽然不高,不过愿意在拍摄手法等大胆加入许多新尝试。而且有趣的是,他想营造出登场的幽灵并非全是人类的感觉。不但让剧情合乎常理,还下了点工夫,让观众事后仔细回想时觉得『奇怪,这一幕看到的难道真的是幽灵吗?』所以我想在这部电影上赌一把──可是,最近在制片厂经常发生怪事。」



「制片厂的怪异现象吗?感觉很像《女优灵》这部恐怖片呢!请问是什么状况呢?」



这次换高槻喜孜孜地探出身子。



更纱说:



「一开始……是音效方面的问题。」



她说目前是在制片厂搭建的布景中进行拍摄。故事舞台的洋房外观是实际参考当地的建筑物,拍摄室外场景时虽然也会出外景,但室内场景全都是在布景里拍摄的。



当时他们正在客厅拍摄。刚嫁进这栋洋房的女主角,晚上点了油灯在客厅里看书时,却听到某处传来音乐盒的音色。



音乐盒的声音是另外录制,后制时再加入画面当中,更纱本来只要演出听到声音的样子即可。



可是现场真的出现了音乐盒的声音。



「大家起初都以为是有人手机响了,还骂了一句『喂,是谁啊!』……但似乎并非如此。我说感觉不太舒服耶,但还是继续拍摄。」



「现场所有人都听见了那个音乐盒的声音吗?」



高槻提出疑问。



更纱点点头,宫原也从旁插话:



「我当时也在现场,所以听到了。真的有音乐,千真万确。」



「是什么曲子?」



「毕竟只听见短短两三秒,所以不太清楚。顺带一提,原本预定在电影中使用的是《向星星许愿》。」



宫原用不带私情的工作语气回答。



更纱继续说道:



「之后也发生好几次类似的现象。拍摄当下收音师突然说『收到奇怪的声音』,中断拍摄工作──可是确认收音时,却没有混进一点杂音。据收音师描述,听起来很像女人的啜泣声……」



随后,怪异现象开始变本加厉。



好几名工作人员都说看到长发白衣的女子。现场确实有几位女性工作人员,但大家都是短发,应该不可能看错。神秘的音效问题也不断发生,除了音效组之外,还有其他人听见了啜泣声。



渐渐地,工作人员之间开始流传「这部电影可能被诅咒」的谣言。虽然不知道是出自何人之手,但某次走进摄影棚时,就看到四处都放着避邪用的盛盐。



「但当我们注意到时,那些盛盐都像被水泼过一样融化了……这时我已经觉得很不舒服。结果我终于在某一天的摄影时,看到了……大家口中的幽灵。」



那一幕是寝室的场景,剧情是女主角等待丈夫回家时在床上打起盹来,身上盖的棉被却被某人拉扯掉在地上。当时更纱躺在床上,负责在镜头外拉扯棉被的工作人员也在床尾旁边待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