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IV(2 / 2)
此时,白雪突然伸出手,狼随即消失无踪;接着,她摧毁飘在空中、以茧墨的血创造出来的金鱼,金鱼无法抵抗地在白皙柔软的手中粉身碎骨,化成一滴滴鲜血,落在白雪的毛笔上。她立刻迅速地运笔写字。
————「龙」
一阶楼梯化为红色,不过只靠这么一点茧墨的血,似乎不足以创造出龙,也可能是白雪的潜意识中认为不够,只见那片红色像湖面那样静静地摇动着,却没有其他动静,于是白雪拿笔蘸上墨汁,在原本红色的笔迹上重叠写上黑色的「龙」。黑色融入红色之中,如阴阳般相互调和,接着,扇面上的「龙」一跃而出,整座楼梯染上红与黑。哇哇哇!雄介大叫一声,「龙」就在我们的脚下逐渐成形,出现鳞片,接着生出肌肉……一只活灵活现、栩栩如生的龙的图画完成了!身体混合着红与黑的龙横跨于楼梯之间——突然开始动了起来。「龙」在我们的脚下穿梭前进,没有障蔽物时,甚至还会将头伸往外头。它的眼中只有奔驰在天桥上的老虎。
两方终于开始对战,虎牙一口咬上龙的喉咙,血与墨汁如雨滴不断滴落地面。两只猛兽的咆哮声震撼了空气,雨滴般四处飞散的血与墨汁喷在脸上,我一边感觉到脸上不停受到水珠喷洒,一边看着它们战斗的样子。
很难用言语形容这是什么感觉……看着它们惨烈的战争,龇牙咧嘴地互相攻击,我突然有种很深的感触。
——人类的力量多么渺小。
——两只猛兽的战斗姿态竟是如此优美。
身体忽然抖动了一下的老虎掉至地面并跌跤,同时龙飞跃而出,用身体卷起老虎。老虎的筋肉「喀啦喀啦」地被搅碎,骨头断裂,啪沙!老虎的身体就此化为一滩墨汁与鲜血,纷纷撒落地面。白雪望着那滩蔓延开来的液体,身体颤抖着。
她的背影并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眼中反而充满泪水。她紧晈着下唇。
「啊……啊!」
她突然大吼起来。头一次听见她发出如此高亢的声音,让我惊讶地张大双眼。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开始不停吼叫,弯曲身体大叫着,好像想说什么,无法汇集成语言的叫声不断自她的喉咙喊出。听着这类似惨叫的声音,我回想起曾经见过的影像。
双眼盈满泪水,被人割去舌头的小女孩。
她的心情不知不觉地传到我心里。在凌乱的叫声当中,明确的言语像是绘画般慢慢浮出。
『出来啊!这个懦夫!不要管什么毁神,让我们堂堂正正地一对一决斗!』
这是她以灵魂喊出来的宣言。
沉痛到让肚子里的孩子忍不住收集起来的悲鸣。
『为什么?为什么啊!为什么……』
没错,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他」也知道。
白雪绝对不会原谅「我」。
『为什么要抛下我?哥哥!』
白雪终于不再怒吼,脸上满是泪痕。奇异的静默之中,她倏地抬起头,眼中闪过类似安心的情绪与惊人的怒意。我将视线从她的背影移开,看向前方。只见龙低垂着头,已经自战斗状态安静下来,有个男人站在龙的另一头,穿着工作服,高壮身材似曾相识。男人的脖子包扎着绷带,伤势并不轻,姿态却看不出任何疼痛或疲惫的气息。他的脸上戴着一张全新雕刻成的木制面具,依然是一张没有刻画上任何表情的面具,像是故意要让人感受不到情绪一样。
沉默降临,兄妹两对峙着。
白雪不发一语,男人也不说话。哭泣的白雪伸出手,一弹指,龙便潜入墙壁之中,在墙壁中分为黑色与红色的团块,接着穿墙而出,爬上白雪的袖子,两只袖子分别染上红与黑。
「咦?」
龙消失了……为什么要让这个取得压倒性胜利、以茧墨的血创造出的生物消失呢?当我正想开口询问时,茧墨抬起手,阻止我发问。
「小田桐君,不需要多说什么,雄介君同样不要靠近他们……幸仁君也退后些——我明白你的心情,但还是要请你躲远一点。」
茧墨语气里的冷淡感让我有些惊讶。只见她瞪着前方,静静地告知:
「插手的话会没命喔。」
没有任何预兆,但两人似乎能听见只有他们懂的暗号,同时抬起手,两双白皙的手像是彼此的镜像一般,手上同样握着一只毛笔——他们以相同的姿势一起在地上写字。
————「虎」
仅以墨汁绘出的猛兽同时冲出地面,龇牙咧嘴地瞪着对方,两只如亲生兄弟般神似的老虎露出尖牙互相攻击。白雪与戴面具的男人不发一语地站在原地,一同注视着老虎们对战的模样。野兽们的吼声震天价响,在我们眼中看来却是一场异常沉静的战斗。墨汁不断喷出,染黑了地面与天桥的栏杆。每当紧咬着对方喉咙不放的老虎们跌在地上时,天桥便不住地震动。尽管如此,这依然是幅充满寂静感的画面。
只有黑与白两色的野兽们互相杀戮。
两人静静地伫立着的背影。
一切场景就像一幅画。
只不过,看似永远持续的战斗终有结束的一刻。
其中一只老虎制伏了另一只老虎,取得优势的老虎用脚压制住地上的老虎,咬破它的喉咙,老虎临死之前还来不及吼叫便化为血泡,渐渐变回一滩墨汁。胜利的老虎立刻冲出来,朝着创造敌人的超能者飞奔而去——它朝着白雪露出锐利尖牙,纵身一跃。白雪注意到老虎冲了过来,却仅抬起头,明知老虎的攻击极有可能让自己「死亡」……
她却露出一抹安详的微笑。
好像并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啊啊!她真的不要命了,可恶!
就在此时,我奋力往前冲,抓住白雪的肩膀将她往后拉,老虎那对燃烧般的眼睛瞪视着我。救援行动有些失败,如果我能和白雪一起往后倒就好了……当我还来不及懊恼,使劲吃奶力气往后跳跃时,老虎的利爪已经从我的胸膛画到腹部,温热的鲜血随着一股锥心的疼痛喷出。我咬着牙,忍住大声哀号的冲动。老虎的脚底仿佛装了弹簧,在着地的瞬间又立刻跳起准备攻击,但是它的头被球棒从侧边打个正着。
————是雄介!
老虎头部受伤后一度退下,不再攻击,但是我已经动不了,身上的血一滴一滴掉落地面。不过我不在乎,受伤的疼痛不重要,涌至喉咙的怒意却让我不住颤抖。
「你在做什么!小田桐君,你是笨蛋吗!」
我的确是笨蛋……我到底在做什么啊?为什么要逞强救人?
我忍不住自嘲,却不后悔。白雪抓住我的袖子,拼命地想说话,好像忘记她一向都是用扇子写字来表达。即使听不见她的声音,我依然大概能猜到她想说什么。
为什么要救我?我想死,为什么要救我?打败仗的人死不足惜!我应该跟你说过,失去了荣誉,我宁愿死。
大概会是以上这些内容吧?真是无聊的坚持。
耍笨也该有个限度。
「不……不要闹了……混、混蛋……」
我伸出染满鲜血的手抓住她的手,她倏地张大双眼。我用力抓着她,到了几乎要弄痛她的程度,但是我不能放手让她白白送死。我希望她能想通,不要再执着于无聊的荣誉。
我以为老虎挨打之后会立刻继续攻击我们,但我猜错了,老虎只是在一旁低吼,警戒地看着我们。虽然不知道它为何停止攻击,但对我来说是难得的机会。
我有件事情一定要告诉白雪。
「你……是被逼着当上族长……吧?因为你哥哥背叛了水无濑一族,所以……被强迫……」
很久很久以前,被大人们强迫割去舌头时,白雪曾经大喊——
救命!
白雪一向过着自由的生活,一定不想成为族长。
听完之后,她全身僵硬,接着用力摇头,拼命想否定我的话……也许她真的不觉得自己是被逼的。
她接受了族人所谓「责任」与「一族的荣誉」之类的话,也接受了族人对她的期许。
但是那些全都是屁话。
「你真心想维持荣誉,为了族人奋斗……即使一开始是被逼,最后却是真心地为了族人付出。但是……其实你一直在期待死亡的到来,所以才一个人……跑来找茧墨,是不是?」
出现在过去影像里的少女并不想当族长。如果她的哥哥能够安分地当族长,她就不需要承受这些痛苦与沉重的责任,所以她无法原谅「哥哥」,虽然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并不是哥哥的对手。
尽管如此,她还是想和哥哥决一死斗。
「你这么做,跟自杀有什么不同!我不想再看见任何人白白送死!能不能适可而止?不要再闹了!」
已经死了那么多人。
怎么可以如此草菅人命?
大家都太乱来了!
过度用力吼叫的结果,我的肚子又开始喷血,红色液体滴滴答答地掉在地上。伴随着轻微的声响,才刚刚成形的手伸了出来,肚内的她将耳朵靠在腹部内侧,倾听着外面的动静。「我的孩子」喃喃地说——
————爸爸?
小小的手自伤口处伸出,肚子沿着伤口逐渐裂开,我的孩子——雨香从裂缝中现身。老虎更用力地低吼着,似乎察觉到威胁而更加警戒。虽然不清楚威胁来自何方,但野兽的直觉让老虎感觉到危机。
眼前的「猎物」体内竟然孕育着一只「怪物」。
啪哒!刚自肚里生出来的婴儿掉落在地面。雨香好像又长大了一点,身上那层薄薄的胎毛长长了不少。她蠕动着满是鲜血的身体,试着从地上站立起来。老虎见机不可失,竖起全身毛发开始奔跑。
它张开血盆大口,雨香则天真地笑着,并伸手触摸老虎的上颚与下颚。
老虎就此一分为二。
耳边响起令人厌恶的肌肉撕裂声响,老虎的身体溃不成形,化为一片墨之海。雨香天真地咯咯笑着,奇异的压迫感贯穿了我的身体……眼前的孩子比老虎还厉害,无论是水无濑家,还是现在这个跨进异界的世界里的所有怪异生物,都不是雨香的对手。
她拥有永续存在的肉体。
她不但拥有肉体,还有内脏。
与那些自墨汁里生成的生物有着完全不同密度的存在感,她透过静香的子宫与我的肚腹成长,保持了婴儿的外型。她抬起沾满墨汁的双手,自己站了起来……她长大了,已经能自己抓东西!一股寒气窜上我的背脊,看着这个比以前还茁壮的孩子,我深切地感觉到一件事——
不管是什么生物都无法胜过她。
「我的孩子」就是这么可怕的怪物。
男人也察觉到这一点,他的目光在茧墨与雨香之间来回巡视着。想要杀死茧墨、取得鲜血,就得先杀死雨香,但是他根本无法对付身为鬼的雨香,我感觉男人隐藏在面具之下的脸闪过一丝绝望。接着,他像是想到什么似地从怀里拿出一把小刀,朝雨香冲过去……他认为自己能够杀死雨香,鲁莽地展开攻击。雨香兴奋地大笑,天真地张开了嘴。
男人主动伸出手,接近雨香的嘴巴……喀滋!雨香的牙齿像啃面包似地轻易地咬断了男人的手,他却没喊痛,以拿着刀的那只手朝雨香的肩膀砍下去,随后扔下刀,拿起毛笔蘸了雨香肩膀上汩汩流出的血。趁雨香继续咬下手臂之前,他翻身脱离雨香的攻击。雨香再次大大地张嘴,白雪则大叫一声,伸手试图抓住男人。
「雨香,住手!」
我制止了雨香,雨香停了一瞬,随即又想追上那个男人,却因为没站稳而摔在地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原来如此————他想拿雨香的血代替我的血。」
茧墨呢喃着。男人没有替自己止血,反而迅速地从楼梯逃走。我硬撑着想站起来,本来想追过去的白雪赶紧冲过来搀扶我,茧墨也慢慢地走过去,我则脚步踉呛地在白雪的帮助下一起走过去。当我们走到天桥中央一处可以看见男人的位置之后,茧墨兴味盎然地说:
「不知道会产生什么结果呢?」
男人走到天桥下方紧邻着百货的墙壁旁,仔细地抚摸着墙面确认材质。来回确认了几次之后,他以颤抖的手紧握着毛笔。停顿了几秒后,手不再颤抖。
他的沉默像是正在进行祈祷仪式。
没多久,他开始运笔。
墙面上出现鲜红色的字。
————「神」
「毁神」的行动在这一刻开始。
* * *
刚开始毫无动静,「神」维持静默,一动也不动。但是下一秒,突然有东西在墙壁上迅速移动,镇上所有的涂鸦全都往「神」所在的墙面聚集,并被「神」吸收——这些涂鸦被这个以人血、墨汁与鬼血所创造出来的「神」吸收进去。红色与黑色合而为一,形成某种特殊纹路,最后变成一种类似曼荼罗(注4:曼荼罗意译为「坛」、「坛场」、「坛城」、「轮圆具足」、「聚集」等,是佛教密乘的重要名相。在具体的密法、密乘的事相运用中,筑起一方或圆的土坛,将观修之诸天诸尊,按照一定的规则安置其中,便是曼荼罗的基本构成。)的纹路,红与黑在「神」这个字的中央画出极为精细的图画。但是没多久,这些颜色又被墙壁吸收,渐渐消失,墙面再度恢复成原先纯白的模样。
纯白的墙面蠕动着。
沙沙地蠕动着的物体已经不能称为墙壁。
那是雪白的肉。
吸收了鲜血之后,墙壁转化为一片肉墙。
「这就是使用了非人的生物之血所创造出的、名为『神』的东西?」
茧墨低低地说着,墙面似乎回应了茧墨的话,开始涌出泡泡状的东西。肉墙「啵啵啵」地进行分裂,开始繁殖,重复着繁殖与淘汰的过程,渐渐演化成具体形状。
就好像细胞正不断地分裂。
最先成形的是许多树木。
墙面衍生出许多细枝,树干渐渐茁壮,枝干萌生出成千上百的茂盛树叶,好几片树叶飘落在地上。就在树林成长到足以将男人包覆住的森林时,又立刻被肉墙完全吸纳进去,肉墙再度恢复成平面。接着,这次是无数的鱼儿自墙面跳跃起来,许多鱼强力地跳跃着,飞舞在半空中。
但是这些鱼和森林一样,再次被墙面吸收回去。
下一个出现的是鹿——一只头上顶着气派鹿角的公鹿上半身浮上墙面,随即又出现一只身上有斑点的小鹿臀部,纤细的母鹿则伸展出纤细的腿,每一只鹿在出现的瞬间又被吸收回去。接下来,出现的是人类的手,男女老幼的手一一现形,渴望地向上伸展,却在还没抓到任何东西的情况下渐渐消失。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这片肉墙到底想做出什么东西
「包罗万象——这是个吸收了宇宙万物的『神』。当然,所谓的宇宙万物指的是人类所能想像出来的东西,像是包含了地球所有事物的存在。」
包含了野兽、人类、大自然,以及海洋。
创造出所有生物与物体之后,肉墙又回归到虚无状态,「神」渐渐地膨胀。
墙面又开始创造东西,表面蠕动着,做出一个形状,就像胎儿从肉块演化成人形一般,肉墙也开始朝着某个明确的方向演化。让树、鱼、野兽、人类与鸟虫等形状贴附在身体后,肉墙大幅成长,并开始拥有自己的形状。
肉墙创造出来的是奇怪的人形。
巨大的手自墙面缓缓伸出,肉块不断自它身上掉下,肉墙站了起来
「最后就是…………『诞生』。」
在茧墨呢喃的同时,「神」开口了,发出惊人的吼声,很难说明那是什么样的发音,听到时,我的全身几乎麻痹,连心脏都快要停止跳动。「神」的吼叫实在吓人,人类的语言无法形容它的声音。我全身冒出冷汗,甚至忘了肚子上伤口的疼痛,只是专注地看着这个初生的巨大生物,它的肌肤表层持续孕育出新的物体,所有的物体在衍生出来之后又随即被吞噬。看着这个诡异的场景,我总算接受了……这个奇特的生物让我不得不接受。
它的确是「神」。除了「神」,它还能是什么?
这个世界上有谁能够不把它当成「神」呢?
除了我以外的人也都无言地看着这一切,男人则开心地站在「神」的脚下,张开双臂。这个刚刚诞生的「神」伫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仅仅只是站着……「神」诞生了,真的诞生了!套用茧墨的说法来形容,「神」就像是过于沉重的秤砣,「神」的出现会带给这个异界什么样的改变?「神」站在被染红的天空下,简直有如世界末日的场景。
茧墨倏地开口。
她以熟悉的声音百无聊赖地说:
「不对——这个东西根本不能称作『神』。」
大家一片沉默。我将视线从「神」身上收回,转头看着茧墨。
每个人都被眼前的「神」吓傻了,只有茧墨维持一贯的态度,眼神里闪着无聊的光。
不知何时,她的手上又抓着一块巧克力。
啪!甜香的巧克力应声破碎。
「别闹了,这种四不像的生物哪里像『神』?一开始想表现出包罗万象,变来变去却成了『人形』,光凭这一点就知道他创造出来的『神』是个失败作品……愚蠢至极,好贫乏的想像力呀!」
「小茧?」
「小田桐君,你在搞什么?居然被这种东西迷惑?再仔细想想,道理很简单。」
茧墨说完,脸上露出了熟悉的微笑。她清楚的声音回荡在红色天空下,像是正在进行一场演说。男人抬起头,透过面具看着茧墨,「神」也缓慢地转头看着茧墨,它的眼睛和昆虫的复眼类似,由无数只眼珠组成……超过一千道视线一起射在茧墨身上。茧墨毫不在乎地接收这些可怕的视线,弯起嘴角。
她仿佛鄙视对方似地转动着手上的纸伞,继续刚才的话题:
「他为了创造出『那个东西』而利用了身为『鬼』的雨香君身上的血,但是『鬼』终究是只『鬼』,不可能变成『神』……怎么可能用『鬼』的血创造出『神』?」
这种算式绝不可能成立。
就像一加一永远不可能等于一百一样。
茧墨一说完,便见男人全身颤抖,由于创造者的心境产生动摇,使得「神」的身体也开始波动。看见他们的变化,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水无濑一族的超能力被超能力者本身的概念所左右,眼前的「神」可能也是依照男人的概念——也就是他的「信仰」而创造出来,进而拥有「神」的形体。
但是,依靠着如此脆弱的东西而出现的生物……
————有资格称为「神」吗?
「说到底,小田桐君,不管用的是鬼血还是我的血都没用,当它以人类的外型出现时就注定了绝对不会是『神』,不可能是会真正的『神』。『神』在天堂司宇宙,人世间平安依旧————不,或者应该说『信仰』只是人们单方面的奉献,『神』只是回应人们崇拜的存在,不可能经由人类之手被创造出来。你所看见的『神』只不过是他依照个人对『神』的印象所创造出来的黏土作品罢了。」
茧墨嘴角的微笑更深了。
她以低沉的声音继续唱出咒语:
「——更何况,那根本是个未完成的作品。」
茧墨斩钉截铁地说着。同时,「神」像是想否认茧墨的话似地伸出手臂,震撼的压迫感直逼眼前,白色的肉如海浪般波动……人类的手、野兽的脚、鸟类的羽翼在它的手中不断诞生又消失,难以估计的重量往茧墨身上压了过去,她却一动也不动,无所畏惧、微笑地望着眼前的巨大肉块,转动着纸伞,红色的纸伞画出弧形优美的圆。
我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因为不需要。
一种绝对的信心涌上我心头。
——她绝对不会受伤,更不会死亡。
——「超能力」绝对杀不死茧墨阿座化。
纸伞碰到了「神」的指尖,「神」的手刹时仿佛从中心爆开似地四处飞散,就像是遇热便融化的黏土一样。「神」身上的肉一块块掉落地面,跟之前那些被墨汁画出来的生物一样。「神」的身体渐渐崩解,黏稠的白色肉块剥落下来,很像是融化中的巧克力般恶心。看着这团令人作呕的东西,茧墨喃喃地说:
「神这种东西——根本就不可能存在,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神」当场解体,融化的肉块已经看不出任何生物该有的样子,肉块之海往镇上蔓延。男人一脸困惑地伸手碰了碰解体后的肉块,随即往后退。只见从肉块里生出的野兽和鱼摔在他脚边,不住跳动。男人一边一脸难过地摸着这些逐渐崩溃的死肉,一边环顾四周,却突然停下了所有动作。
他茫然地站立在死肉之海。
却突然开始挖着这些死肉,并迈开脚步前进。
目的地是「神」的脸部。
「咦?」
我惊呼一声,巨大的「神」的身体逐渐崩溃。这片死肉之海越堆越深,男人再不逃开就有生命危险,他却毫不迟疑地往中央继续前进,最后停留在「神」的头部,那一带的「皮肤」正忙着创造出人类的形状。男人突然抓下脸上的面具,一只手笨拙地拉着某个物体,脸孔朝着天空。
面具下方的脸孔有着与白雪极为相似的五官,属于一个很沉稳的年轻人的脸。
他的脸上出现一个泫然欲泣的微笑。
他伸手从「神」残留的头部里的「人类」堆中拉出「某个东西」。此时死肉已经堆到他的腰部,缓慢地吞噬着他的身体,他却毫不在乎。白雪冲到天桥的栏杆旁,对着男人大叫,发不出声音的她正竭力地喊着,然而男人并没有理会白雪。没多久,死肉便涌到他的胸部,他也终于从死肉堆里拉出「某个东西」。
那是个有着一头黑发的女人。
女人紧闭着双眼,安详的表情仿佛睡着了一般。
从「神」的身体里被抓出来的「她」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男人温柔地抚摸着女人的黑发,并在亲吻了她的额头之后用力地抱紧。他以仅存的一只手笨拙地抱着她的身体,接着像是用尽所有力气似地倒卧在死肉之海,肉块波浪立刻迅速地吞噬了他。我的耳边响起白雪的惊叫声,死肉吞没了整个城镇——接着又突兀地消失。
天空慢慢恢复成原本的蓝色,皮肤表层那种泡在海里的黏腻感觉也消失了,异界在吞没了所有死肉之后关闭。当这个世界恢复原状的同时,噪音瞬间充斥耳朵。天桥下,车子在警报器响了两声之后扬长而去;白天的路上有不少行人,女大学生们一边聊天一边走着;走在天桥上的男人一边狐疑地看着我们几个,一边从楼梯走了下去。手抓着栏杆的白雪瘫坐在地,娇小的背影不住地颤抖着。我没办法开口叫唤白雪,感觉有一股血液冲上喉头,有只小小的手拉了拉我的袖子。
————爸爸?
我听见雨香担心地叫着我,随即当场昏厥过去。
在我摔在天桥之上前,感觉到一双白皙的手臂过来支撑着我——白雪像抱着孩子似地紧紧拥着我,却又觉得那是我的幻觉……不过,不管是不是幻觉都不重要了。
我唯一能肯定的是有个像「神」的生物被创造出来——至于她的哥哥已经死了。
这也许是出悲剧,可是……
她的哥哥一定不后悔一手造成这个悲剧。
* * *
我决定要创造一个神。
而且我要将过程记录下来,好证明这个计划并非疯狂的选择,亦非盲目的妄想,我只是选择了一条挑战自我的道路。我也明白这个选择有多莽撞,从前人的经验可以得知这条路并不好走,难以走到终点。即使如此,我还是选择走上这条路,我要将「具体化的神」从潜意识海中描绘出来。我一定能完成这个计划,以人类的身分挑战人类所无法到达的境界。
即使会被大家责备也好。
甚至有人因此想除掉我也无所谓。
我依然要创造出神。
为了那个独一无二的目的。
也因为如此,我必须背叛我最珍爱的妹妹——白雪。我愤怒地杀了所有随从,将水无濑家的责任全部推到她的身上,离开了家。我让天真可爱的妹妹承担了锥心之痛,永远夺走她说话的能力……白雪一定不会原谅我,会一直恨我这个哥哥,她一定会很想杀了我泄恨,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可是,我一定要这么做。
我最重要的妹妹,你懂不懂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让我走这条路跟杀了我没两样。我并不想让你替我承担那么重的责任,也不愿意让你留下那么痛苦的回忆……我想死,不想让谁怨我,不想怨任何人,不想让人恨我,也不想恨任何人。我很想为了水无濑家、为了你奉献一切,然后面对死亡。可惜我不能这么做,我必须创造神。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即使要牺牲那个被人尊称为「活神」的女孩,我也要完成「毁神」的任务。
一切都是为了我的妻子。
我最温柔的柚木乃。
柚木乃会原谅我吗?应该不会吧?
白雪呢?会原谅我吗?我猜应该不会。
即使如此,我还是要这么做……我不后悔,就算因此感到无比寂寞与哀伤也在所不惜。我好愚蠢,她死的时候明明面带微笑,我却还是放不下,多么愚蠢啊!然而我就是无法放下。我是个禽兽,但我依然希望她能懂我这卑微的愿望。
这封信要交给你,白雪,就在我的房间,我经常坐着沉思的地方。
不知道你会不会接受这封信?会不会平心静气地读完它呢?不,你应该不会发现这封信,除非有奇迹出现,否则这封信很难送到你手中,我根本没告诉你这封信的存在便仓促离家了。我不打算告诉你,我不能让自己的任性行为扰乱你的心。
即使留下这封信是很愚蠢的行为,我还是留了。
这封信只是我任性的独自罢了。
我只希望■■■■。
请原谅任性的哥哥。
求求你————
* * *
睁开眼,眼泪就不自主地落下了。我梦到一个很不可思议的梦,是某人平静的独自,应该是男人最后的回忆。
极度悲伤而寂寞的梦。
我反覆思量男人的思念,擦去了脸上的泪水。一回神,发现白雪与茧墨正盯着我瞧。茧墨露出熟悉的微笑,白雪则一脸担心地看着我。我刻意挤出笑容让她安心,白雪才终于放心地点了点头。
坐起身,我发觉自己已经回到茧墨的事务所。我睡在客厅的皮沙发上,茧墨的歌德萝莉风洋装外头罩了件染血的白衣——这样的打扮也是我很熟悉的。雄介不知道是被赶出去,还是被派去买吃的,不在事务所里,幸仁则一如往常地躲在白雪后面,偶尔露出脸孔,看样子也很担心我。即使回到这个充满巧克力香气的房子,也没有那种一切都已落幕的感觉。不过看见双手交叉在胸前站着的茧墨,有一种很安心的感觉。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只是……我仍然有些不太明白的地方。
「白雪小姐,现在可以说了吗?你的哥哥为什么要背叛族人?」
听了我的提问,白雪缓缓垂下头,嘴唇颤抖着。我并不想逼她,尽量试着用沉稳的声音说话:
「他背叛的原因也许并不重要……不,应该说从一开始就不是很重要,也不是我们非得知道的事情。」
「毁神」行动开始,然后结束。
我们只是无辜地被卷入的关系人,不需要知道他执意毁神的动机。
甚至也没有权利追问。
「但是——我还是想知道原因。」
我想知道他最后的那抹笑容有什么含意。
想知道出于他的希冀而产生的举动,背后究竟有什么意义。
「在我所看见的记忆片段当中,他一直很悲伤。」
白雪缓缓地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坚定的决心。她拿起笔在扇子上写字,用力地写着,笔尖像是敲打在扇面般,写出许多怒吼中的歪斜笔迹。
『哥哥爱上一个女人……她的名字是柚木乃,发音和我的名字很像,也把我当成亲生妹妹那样疼爱,是个很温柔的人。』
我的脑海里浮现一个正在唱儿歌的女人,她是个很适合温柔笑容的人,身体却弱不禁风,病态的瘦瘪。
『她的身体很不好,光是要维持一般的健康状态就很吃力,更别说是要生育孩子。如果硬是要怀孕生子,很可能母子都无法存活。当哥哥说要娶大嫂为妻时,族人全数反对,最反对的人是当时的族长,也就是我的父亲,但是哥哥还是独排众议地娶了大嫂。婚后的哥哥很幸福,非常非常幸福。』
回想起之前肚子里的孩子所收集到的男人情感,当时的他的确很幸福,只要能待在妻子身边,他就能感到满足。与妻子的结合,很可能是长久以来一直为了族人们而活的他首次做出的叛逆行为。
没有什么东西比亲手掌握到的幸福更加珍贵。
『可是,某一天,父亲强烈地要求哥哥和大嫂离婚,我猜父亲可能是因为知道自己的身体大不如前,才开始着急。若是让哥哥继任族长,就必须要生出后代才行……但是哥哥拒绝了,他说只有这件事不能听父亲的话。就在那个时候,大嫂生病了,负责照顾她的人也在这里,就是幸仁。大嫂的身体不太舒服,但还算是有精神。她笑着跟我们说,明天她就能下床活动了。』
幸仁点点头,又露出那种想哭的表情,跟在金鱼屋时看到的一样——因为听到可怜的事情而不忍心听的表情。
当时那个老人正在说什么呢?
『但是——隔天早上,大嫂就死了。』
那个啊?她已经生不出小孩,所以我把她丢到别的地方了
老人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不能生小孩,所以————
「你的哥哥无法接受,所以让你继任下任族长之后便离家出走——这就是他无法原谅全族人的理由吧?」
茧墨询问。幸仁用力地点了点头,白雪则一脸哀凄地继续写着。
『我不知道大嫂的死究竟是不是父亲造成的,但对哥哥来说一定是的。大嫂走了之后没多久,哥哥突然杀了族人,收集他们的鲜血,为了逃避族人的追捕而躲了起来。为了养精蓄锐,培养能杀死族长——也就是父亲的能力,同时也为了准备「毁神」计划。』
之后就演变成这次的事件。他为了「毁神」而着了魔,不断地收集更多的血,甚至想取得茧墨的血以创造「神」。
『我能理解哥哥背叛族人的理由,却不懂他为何要「毁神」。是为了要证明自己的超能力比所有族人都强大?还是为了报仇?如果真是为了报仇,哥哥一定连我都恨上了吧?』
白雪哀伤地写着。看见她这么猜测,我差点要大喊:「你哥哥并不恨你!」我很清楚,因为他曾经在我看见的梦里说——
请原谅任性的哥哥,我只希望■■■■。
他那样做的理由搞不好只有我知道。
『如果可以,我想再见哥哥一面,好好问问他……可惜我没有这个机会了。哥哥陷入疯狂状态而死去,已经没有人能知道他真正的想法。』
不是那样的,他没有疯。
我认为他想「毁神」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比族人强,也不是为了展现自己的能力。
不是为了荣誉,也不是为了得到全能的优越感,更不是为了攀上身为超能力者的最高峰,只是为了一个目的。
「——他只是想见她一面。」
我喃喃地说。白雪听了之后圆睁双眼,我看着疑惑地歪着头的她,继续说着:
「就算被人嘲笑、被人轻视也好,他那样做只是因为想见她一面。」
我看了茧墨一眼,还以为她会耻笑我的说法,但我猜错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严肃地看着我并点点头。受到她的动作鼓舞,我继续说下去。
我只希望见她一面。
请原谅任性的哥哥。
梦里听见的、他的真心话。
他最后的愿望就是希望能得到白雪的原谅。
「那封信应该还在——要给你的信。」
* * *
水无濑家族长的房间,也是白雪的哥哥曾经住过的房间,白雪在檐廊找着。我看过这个地方,温和的阳光撒在檐廊上,从这里能眺望整个庭院的风景。他曾经在这里躺在柚木乃的腿上,信一定放在这里。看着檐廊,我好像又能感觉到柚木乃抚摸头发的那种触感。白雪一片一片地找着地板,没多久便停下动作,从胸口取出毛笔,在地上写上「开锁」,文字渗入地板后渐渐消失。白雪倒抽一口凉气,在原来写字的地方写上新的字。
————「白雪」
咻!文字迅速溶解在地板上,下一秒,地板传来某个东西移动的轻微声响。「啪哒」一声,某部分地板倒转,底下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箱子……就算不是很想把信交给白雪,也不必藏得如此隐密吧?上头的绳结很扎实,不太容易解开。白雪不惜弄伤指甲,用力拆开绳结,看见箱子里面的物品。红色的漆制木箱中放着一张摺叠好的地图与一封信,以及一把黑漆漆的钥匙。
————给我亲爱的妹妹。
白雪紧紧将信抱在怀中。我接过地图,朝茧墨点头示意。
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落入抱着茧墨移动的悲惨状况,我觉得她也该学学怎么自己走路了,老是吵着走路很累很麻烦,赶脆把脚剁掉算了。
「要我走路还不如让你抱着走比较实际。不要胡思乱想了,专心走路吧!」
她轻拍了我一下。真希望她不要任意使用读心术读取我的想法……还有,我也希望她不要再敲我的额头。竹林的小路真的不是普通的难走,举步维艰,我几乎要摔倒。白雪则毫不介意会弄脏和服,抱着不屈不挠的精神在我们身旁走着。我们靠着地图的指引,在水无濑家的山里前进。尽管不太确定我们走的路是否正确,但是走进去之后,我定睛一瞧,真的找到了一条像小动物走的狭窄通道——这条路应该是白雪的哥哥开出来的。我拼命地走着,不知道何时才能到达目的地,只能盲目地走下去。从地图上来看,水无濑家的房子另一头的斜面上,恰好位于山的三合目(注5:从山脚开始上山,约等于十分之三高度的位置。)之处标示了红色的圆形。
我们在这条不成路的小径上专注地走着,没多久便看到了那栋小屋。
有着庑殿式屋顶(注6:日文称为东屋,以寄栋造方式兴建而成的小屋。)的小屋伫立在竹林中,白雪张大双眼,冲向小屋。荒废的小屋构造依然结实。我放下茧墨,慢慢地追上去。白雪冲到小屋前,想尽办法开门,却似乎没发现门上的小锁头。我伸出手,用箱子里的钥匙开了锁,拉开拉门。
屋内满是灰尘,几道阳光射入屋内,让我联想到教堂。透明的光线照耀在昏暗的地板上,然而下一秒,我就因为注意到「那个」而悚然心惊,同时也知道白雪的哥哥在背叛家族之后杀了那么多人、取得他们的鲜血是用在哪里了。
墙壁上像抄经似地写了满满的红色文字。
上面的字体有大有小,无数的文字密密麻麻地盖住墙壁,有整齐的笔迹,也有紊乱的笔迹;有那种带着祈祷的心情写出的精细字体,也有像是情绪失控之下写出的粗体字。这些文字全写着同一个名字。
——水无濑柚木乃。
文字沉默地待在墙面上,一动也不动。
没发现任何曾经孕育出人类的迹象。
「因为无法靠文字让人死而复活,所以才这样做的吗?」
背后的茧墨一边呢喃,一边毫不迟疑地走进屋里,站在中央环顾四周。柚木乃柚木乃柚木乃柚木乃柚木乃——她凝视着墙上疯狂的文字,低低地说:
「不管写多少递对方的名字,在自己的意识中认定『已经死了』的人绝不可能复活,无法用这种方式让对方回魂,因为人类无法接受在墙上写出来的名字能够幻化成自己所爱的人。人类无法创造出人类,这件事俨然超越了人类想像力的范畴。」
从墙上的文字仿佛能听见写字的人心中的哀号,以及失去挚爱而悲恸地哭泣的心情,完全表现出对方心中的痛苦。
悲伤地质问为什么她无法复活。
为什么无法再次相见。
「创造『神』似乎比让人起死回生还容易许多。」
我不禁张大双眼,茧墨则静静地点点头:
「假设能够成功地创造出『神』,便得以让自己觉得已经超越了『神』的境界,也许就能够自由地让任何人复活了……毕竟让『人』『复活』是『神』的权利,一个被自己的观念给束缚住的『人类』无法办到。他以为若是能够成功地完成『毁神』,就能成功地画出『心爱的人』,所以——」
为了超越「神」而创造「神」。
即使一点都不想看见「神」的模样。
「绕了好大一圈,结果甚至徒劳无功,但这是他唯一能做的————我曾经说过,人类要如何定义神都可以。对他而言,『神』只是让爱人复活的手段,他『毁神』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了让心爱的人死而复生。」
并不是真正需要「神」。
只要他能见到「她」就不需要「神」。
即使为了见「她」而必须创造出「神」也无所谓。
「为了让自己认为自己比『神』站在更高的位置。」
——只是想见她一面,如此而已。
我想起之前看过的景象——白峰的「毁神」计划失败后,静静伫立在死肉之海,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不顾危险地冲进去,接着从死肉中拉出一个还有呼吸的「某人」。当时的他欣慰地笑了。
那抹笑容就像是一个美梦成真的人所拥有的。
「当时他拉出来的女人就是柚木乃小姐?」
我好奇地询问,茧墨却摇了摇头。她一向不做让人抱持希望的臆测,只会毫不犹豫地说出残忍的事实。
「谁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呢?他所创造出来的『神』包罗万象,人也是其中的一部分,但是那些人类当中真的包括了他所爱的人吗?我不认为他拉出来的那个东西就是柚木乃,那应该只是他的意识中所认为的、和他妻子很像的赝品。」
人无法让另一个人死而复生,他创造的「神」身上萌生的所有生物皆来自于他本身的观念,不是真实世界里的东西。我知道那些东西都不是真的,于是咬了咬嘴唇,开口问道:
「就算不是真的,至少他在那一瞬间不是得偿所愿了吗?」
茧墨没回答,却也没有否认。白雪突然迈开脚步,走进这个充满哥哥笔迹的房间,茫然地环顾四周,看着整个房间。墙壁上的字用的是族人的鲜血,白雪不忍地低下头,静静地站着。我忍不住对着她的背影说:
「——哭出来没关系。」
白雪倏地抬起头,盯着我瞧,仿佛生气地质疑我:「为什么要那样说?」但我能看出她眼神里产生的动摇。
人如果不能尽情地想哭就哭的话,日后一定会后悔。
我不希望她压抑想哭的冲动。
「——当你哥哥被死肉吞噬时,你也放声大哭了。难过的时候尽管哭出来……要是你说自己真的不想哭,我也不会再多说什么……」
没错,要是她真的不想哭,我就不会那样说了。
她看着满屋子的文字,一脸迷惘地站在那里。
孤伶伶地站着的白雪,看起来——
「可是,你看起来真的很难过。」
白雪张大了双眼,没有任何反应,一颗斗大的泪珠却忽然自她眼睛溢出,渐渐地滑落脸颊。接着犹如水坝崩溃了一般,许多泪珠从她圆睁的眼睛慢慢滑下,五官也渐渐扭曲。
她开始号啕大哭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小木屋里充斥着白雪如孩子般的哭声。茧墨不发一语,我也一样静静地听着白雪哭泣。小屋里只有呼唤心爱的人的声音与伤心的哭声。
白雪不停地哭泣着。
一个思念哥哥的妹妹的哭声。
* * *
————咚!
我抬起腿,用脚跟朝着坐在沙发上的雄介肚子狠踩一脚,着力点大概不错,被踢的雄介还来不及哀号就昏死过去。别怨我太过分,毕竟我早就给了超过二十次警告……居然厚脸皮地要我请吃早餐?我可不想连午餐都一起请。我抓住雄介的脖子,将他拖到地上,打算强行赶他出去。苏醒之后,雄介没用地哀求:
「茧墨小姐——救救我!」
「欢迎下次再来喔,雄介君,想要讨好小田桐君,就带点小礼物过来吧。」
「要给小礼物,请买一些咖啡或香烟,我会考虑让你待在这里一个小时。」
宣告完想要的礼物内容,我将雄介踢了出去,喀嚓!我锁上大门之后转身走回客厅。灿烂的五月阳光照进茧墨灵能侦探事务所,让屋子里一片光明。
茧墨翘着腿,放下装有热可可的马克杯。杯子碰撞桌面,发出「喀」的声音,巧克力的香味顿时飘散过来。距离事件落幕到现在已经过了一星期,水无濑家的人应该还在忙着整顿之前的满目疮痍,我们也已经回归到平常的日子,也就是茧墨存在于我视线范围内的日常生活,以及永远充斥着巧克力香味的房间。虽说是恶梦连连的日子,只要习惯了似乎也没什么不好——我是这么觉得的。
但是,最好不要习惯。
习惯是很危险的……没错,我点点头,走到沙发那边,想打发一下没有委托的无聊下午。
叮咚!
就在此时,电铃响了。我卷起袖子,打算再次驱赶折返的雄介,结果打开大门才发现是送快递的人。真稀奇,一向很少有人寄东西给我们的,到底是什么呢?我歪着头收下小小的箱子,把它放在茧墨前方的桌子。
「小茧,有快递。」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辛苦你了。难得有人寄东西来,是谁寄的呢?」
「我看看……水无濑白……雪?咦咦!」
我惊讶地迅速拆开箱子上的包装纸,底下是很普通的白色纸箱。打开之后,里头有玻璃制的圆筒和两封信,一封给茧墨,另一封信的收件人是我。玻璃圆筒里面有一只红色的金鱼游来游去,弯曲身体优雅泅泳的它似乎和茧墨的血创造出来的金鱼是同样的品种。
茧墨拆开信来看,愉快地笑了。
「哈哈!族长好贴心啊,这只金鱼是她瞒着水无濑家的人私下送我的礼物。她拿当时收藏在她袖口的血做出金鱼,真不赖呀!这只金鱼颇有用处,我会好好地照顾它。」
说到这里,我立刻猜到接下来茧墨要说什么。我拿起玻璃制的筒子看。
「至于照顾的责任就拜托你罗,小田桐君。」
需要喂这只金鱼吃饲料吗?要把它养在哪里比较好?我一边看着在圆筒中上下游着的金鱼,一边烦恼着这些琐碎的问题,最后决定把鱼放在一旁,先打开我的信。打开信封之后,里头只有一张纸片。虽然说是信,却没什么内容。
纯白的纸片中心只写了寥寥数行。
情意苦难言,
伊吹艾草燃,
思念焚我心,
问君是否知。
「咦?」
看完之后,那几行字瞬间消失,手上只剩下空白的纸片。字消失之前才凑过来一起看信的茧墨颇有深意地盯着惊讶的我,很少看她露出这种表情,接着,她竟开始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唉唷,族长的品味真特殊!小田桐君,你看了这个还不明白?哈哈哈!亏族长为了让你明白意思,特地选了有名的诗句表达心意,没想到你依然看不懂,真替族长不值。」
茧墨指着我大笑,但我还是搞不懂,想仔细研究信的内容也没办法,因为文字已经消失。看着疯狂大笑的茧墨,我决定放弃抗议,体认到在茧墨面前坚持自尊之类的原则绝对不会有好下场,笑到告一段落之后,茧墨说:
「『无法说出对你的情意,你应该不知道吧?我对你的思念如同伊吹山上燃烧的艾草那样猛烈。』」
「这是什么?」
茧墨突然来上这么一大段,听得我皱起眉头……没头没脑的,实在很难了解。直到茧墨一脸同情地看着我,我才意会到,这难道那是刚才那首诗的解释?
「那是百人一首里头的诗,藤原实方朝臣所写的,是很有名的恋诗喔。」
「恋爱?咦?白雪为什么要给我恋诗?」
「我不知道喔,我怎么会知道你有哪一点值得人喜欢?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族长知道……真是好事一桩呀,小田桐君,看样子族长很喜欢你。」
茧墨促狭地说着。我很想骂她:「你不要乱说!」白雪喜欢我?突然被这么说,害我有点摸不着头绪,脑袋一片混乱,感觉脸孔正热辣辣地发烫。我伸手摸着脸颊,试图让自己冷静一点,茧墨则趁此时对我泼了一大桶冷水。
「不过,要是你真的和族长结婚,水无濑家就真的前途无亮了。」
茧墨呵呵笑着。为了转移话题,也为了隐藏我的脸红,我站起身走到窗户旁,看着外面——强烈的阳光烧灼着双眼,我一瞬间还以为看到了空中出现红色影子,呼吸为之一窒。我用力闭上眼睛再睁开,哪里还有红色的影子……果然是看错了吧。
我想起在死前仰望着天空的男人。
他的脸上露出了如愿以偿的笑容,当时他的眼里究竟看到了什么?
受了重伤、被死肉吞噬的他已经死去,从不后悔的他希望得到原谅,一直怀抱着希望的他是否死得瞑目?
「不知道他死后是否已经见到真正的柚木乃小姐?」
我喃喃自语着。也许死后就能相聚的想法太过天真,但是人既然已经死亡,难道不该就此得到救赎吗?不过我想没有人能回答我的问题。
这时,茧墨突然接话了:
「谁知道呢——」
我不禁回头看着茧墨。只见她翘着腿回答说:
「这种事情只有神才知道——对吧?」
匍匐在地面的低贱人类无法得知天上所发生的事情。
上面所发生的所有事情只有「神」知道。
但是——
「我认为他们两人已经在天上重逢了。」
尽管如此,人类依然保有祈祷的权利。
茧墨微扬起嘴角,仿佛想起什么似地用开朗的语气说道:
「既然你这样想也无所谓喔!我之前也说过的,小田桐君,我……」
「『我思,故我在』,所以千万不要停止思考,属于我的平静将由我自己决定。小茧……我认为他们两人已经在天上重逢,这样就好。」
虽然下的结论可能太过武断,但我还是满怀希望地望着天空。
「这样就好。」
五月的天空清澈无云。
湛蓝而美丽的颜色中已经找不到金鱼的身影。
这是个被染成红色的世界,完全无法连结至现实世界,在这个类似母体子宫的地方充斥着大量死肉。与现实世界断了所有联系的空间内,死肉如冰块般坚硬地冻结着,不会腐败地永续存在于此。死肉当中埋藏着许多野兽、鱼类以及许多人类的尸体,曾经获得生命的一群生物随着母体一起死去。这里简直像是无数生物的坟墓,其中却有唯一一个尚未死去的生命。
一名男人躺在这堆死肉之中。
他安详地闭着眼睛。
心脏早已停止跳动。
他的怀里抱着一个「拥有女性外型」的物体。
它拼命地舔舐着男人身上流出的血液。
为了生存。
即使被迫脱离了母体,为了活命,它依然拼命地舔呀舔的。
接着,它认为自己已经可以完全离开母体,开始迈开不稳的步伐前进着。它很清楚,继续留在这里一定会死。对它而言,没有什么比死还可怕,既然获得了生命就不想失去,对死的恐惧与生俱来,也是生物们最基本且单纯的本能。
哒哒哒!它慢慢走着,身体却开始崩解,肌肉粉碎,肉块开始往下掉,身形逐渐缩减,它为了保留自身的形状而舍去多余的肉块,就像个能随意变化伸缩的黏土模型。没多久,它化成一个小孩子的模样。即使身体已经缩小许多,生存这件事对它来说依旧十分艰困,它因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哭泣,感叹着即将逝去的生命而不停啼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它倏地摔倒在地上,却还是不停止哭泣。在这个红色的世界里已经不存在其他生命体,所以没有人听见它伤心的哭声……照理说是这样。
哒、哒!无声的世界里突然出现清脆的脚步声。
深蓝色的影子落在红色地面,不知道是谁的影子投射在它雪白的皮肤上?它被影子吸引,抬起头。
它不住地盯着「他」瞧。
看着这个手拿着深蓝色纸伞、脸上戴着狐狸面具的人。对方即使身处异界,依旧恰然自得。
「从人类的感情所孕育出来的生物全都会变成『鬼』吗?」
他呢喃着,随即对它说:
「要不要跟我一起离开这里?」
它只拥有和动物差不多的智能,毕竟是由一团肉泥组成的生物,并不十分聪明,却本能地感觉到「只有跟这个人一起走,才可能生存下去」……
——它突然笑了。
B.A.D事件簿②:茧墨绝不向神祈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