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I(2 / 2)
我当时究竟在想什么?
白雪继续写着,扇子华丽地阖上并打开。
——————唰。
——————啪。
『谢谢』
模糊的视线中看见令人意外的词汇。
「……………………什么?」
白雪温和地看着我,她笑着点了点头。扇子重新阖上、打开。她缓慢地写着,想让我仔细聆听她的心声。
『你拯救了我。』
拯救?我?救了她?
白雪点点头,像是要消除我的疑问,这次她用力地运笔,肯定地写道:
『不管发生什么事,这个事实也不会改变。』
她倏地阖上扇子,伸出手,温柔地抱住我的头。她毫不迟疑地紧拥住我,像母亲拥抱孩子那样,抚摸着我的头。和服上飘着墨汁的香气,白雪的心跳直接传到我的耳里。
她的胸口是如此温暖。
再一次用力的拥抱过后,她才松开手。
『那些总是袖手旁观的人,没有资格嘲笑一个跳下水拯救溺水者的人。你所做的绝不仅止于恶意,你想要救人啊!因为想救人所以才管闲事,不是吗?你只是拚命地想帮助人而已,那份心意绝非虚假。』
扇子一开一阖之间,白雪持续写道。她的言语是如此温柔,让人心生暖意,但我不能接受她的好意。
白雪还是继续写着。
『你是我爱的男人,请对自己有点信心,抬头挺胸吧。』
她的笑容如此娴静而美丽。
『我不许你说自己该死。』
——————啪。
扇子啪地一声阖上,我们陷入沉默状态。过了几秒,蝉叫声传入耳中,白雪静静地看着我,我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脑海浮现过去曾经想反驳日伞的话,那些我无法好好说出口的话。
『你总是说想帮人,其实最想帮的是你自己吧?你只是藉由拯救某人来合理化自己苟活于世上的事实。你根本不是真心助人,所以才一直把这件事挂在嘴上,对吧?』
不是那样的、不是!应该不是才对……也许他说的没错,但我想帮人绝非只为了自己。
再次从恶梦中惊醒时,想起了当时对狐狸大吼的话。
——————不对!
我一点儿也不开心。
怎么可能会开心。
「…………呜、呜、啊……」
忍住放声大哭的冲动,我用力闭上眼睛,抱着大腿将脸埋进去。詨怎么办?脑袋一片混乱,记忆迳自浮现脑海。我见到外型扭曲的人鱼在海面上跳跃;血液自衣柜中滴下来,灯小姐笑着挥挥手,而日伞则化为一堆死肉。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可是,我依然想苟活下去。
事实让我觉得好恶心,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都是你的错。』
他斩钉截铁地断言,而我,究竟想怎么做?
——————铃。
清脆的铃声响起,某个东西掉在榻榻米上。是一颗里头装着红色液体的玻璃珠,很像我之前在茧墨的事务所看见的那个玻璃珠。只不过,现在这个比较大些。
里头那像是红酒的红色鲜血不住地摇晃着。
『我学茧墨大人做了这个东西。里头装的是我的血,虽然我也是超能力者,但是我的血远远比不上茧墨大人的,效果只能维持几个小时,所以到了晚上它就会凝固了。』
白雪捡起玻璃球,默默替我戴上。
『请你务必戴着它。就算你还是坚持不出门,也无所谓,我希望你能注视着它,你拯救了我——也拯救了水无濑一族。要是没有你,当我与哥哥——也就是水无濑白峰对决时,早就一败涂地。』
她果决地抬起头,清澈的眸中有着不可动摇的光。
『水无濑家决定报恩。』
「报恩?」
这是什么意思?我忍不住复诵了白雪所写的词汇。但是她没进一步解释,紧抿的双唇说明了她坚定不移的决心,一种不祥的预感使我背脊发凉。
她这么说到底是什么意思?
所谓的报恩指的是什么?
「白雪小姐,你究竟想做什——」
——————咔。
才刚问完,脖子就遭手刀猛击。一阵剧痛过后,我便陷入黑暗之中,伸出手却构不到任何东西。逐渐闭上的双眼,只能看见白雪正静静凝视着我。
她那慈悯的眼神逐渐远离————然后消失。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一股灼热感笼罩全身,让我醒了过来。我站起身,耳中充斥着杂音,蝉声已经消失,有种令人难以喘息、泥土与水混和的臭味。
那是夏日午后的气息。
昏暗的室内只有我一个人,湿气浸淫肌肤,我试图移动手,触摸像被烧烫的铁给烙疼的胸口。这时,指尖掠过一个温热的物体。
「呜——————」
我轻轻哀号一声松开了手,红色的玻璃珠在胸前摇晃。略有厚度的玻璃珠里,红色液体缓缓流转,就像是历经暴风雨的海面。
有一会儿的时间,我搞不清楚这是什么东西,但没多久记忆便回到脑中。
白雪用慈悯的眼神微笑地望着我。
「白雪小姐!」
我紧握玻璃珠,掌心被烫伤,发出「滋」的声音。视野随着肉体的疼痛而染成一片血红,就像是眼睛渗入鲜血般,眼中所见的世界变成红色。淅沥沥的雨声占据双耳,听不见其他声音。
——————滴答。
最后只听见珠子内的鲜血晃动,所产生的清脆声响。
彷佛是珠子正在对我说:「我在这里喔。」
* * *
眼前的红色消退时,我的视野切换至新的景象。
白雪伫立昏暗的视野中央,纯白纸伞下的她,仰望着耸立在眼前的大楼。那是一栋外观陈旧的建筑物,灰色外墙上有些脏污与细细的裂痕,雨水沿着外墙顺流而下。附近没有任何足以让人判断出明确地点的地标,紧闭着的窗户透出明亮灯光,似乎有人在里头。
这栋大楼究竟在哪?
————这条项链算是某种触媒。我和你分开时,藉由血中残留的灵魂,我就能将我的影像传送给你。
茧墨送我类似的玻璃珠时曾这样对我说。白雪的血所制造出的玻璃珠似乎无法和茧墨制造的珠子相提并论,这颗珠子发出惊人的热度,令人担心里头的血液会被这样的高温所蒸发。
白雪的视线落在手中的卡片上,纯白的纸上列印着简单的文字,看到那张卡片,使我呼吸为之一窒。
我看过同样的卡片。
印在洁白的高级纸张上的文字,绝对是狐狸的陷阱。
「白雪小姐,不可以!不要过去,白雪小姐!」
我大喊着试图阻止白雪,但我的呼唤似乎无法传达过去。白雪一脸认真地走近大楼,站在光线明亮的自动门前。鲜红色的地毯映入眼帘,大楼内部和外观相反,设有如公司行号般整洁的柜台。
一名身穿西装、戴着眼镜的男人坐在柜台后方,让人联想到爬虫类的灰色眼珠浮现温和笑意。
我突然觉得有些奇怪,因为不管是柜台或内墙,大楼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全新的。
彷佛临时打造出来、『徒具形式』的装潢。
白雪撑着纸伞走了进去,自动门在她背后关上,她暂时闭上双眼,再缓缓睁开。
「想不到有贵客大驾光临。」
男人用冷静到有些诡异的声音对白雪说话,但白雪并未回应,她只是将纸伞从肩上卸下并收起。
——————啪。
「我知道。您是水无濑家的————」
冷静的声音说到一半便消失了。混杂着泡沫的口水滴垂至柜台,男人的身体折成<的形状,手肘靠在柜台上。
纯白的纸伞没入他的胸膛。
白雪抽回插在男人胸口的纸伞,重新调整好姿势,用拿竹剑的方式由左至右朝男人挥舞。男人的头遭到横扫,整个人往旁边飞出去后重重落地。
——————喀嚓。
白雪一脚踩在破碎的眼镜上。
这一连串的变化发生在转瞬之间。
我惊骇地说不出话来,白雪毫不迟疑地前进,看也不看倒卧在地上的男人一眼,一名穿着套装的中年女性出现在内部的走廊上,她发出凄厉的惨叫声,呆立在原地,一脸疑惑地看着白雪。
「水无濑白雪小姐,请您冷静。那个、主……那个……」
『主』指的是谁呢?这里又是哪里?
我无暇深入思考,白雪以简洁的动作从怀里取出一把扇子。
——————啪!
她甩开洁白如羽翼的摺扇,以惊人速度在上头挥毫。
『我应你们的邀请而来,既然敢叫我来这里,想必已经有所觉悟。伤害了我未来的夫婿,还想叫我等?——————少在那边磨蹭。』
——————啪。
扇子阖上又打开,白雪简洁有力地写道:
『多说无益,动手吧!』
下一瞬间,一条和服的带子掉在地上。
白布自肩膀滑落,白雪迅速地脱下和服。里头穿着一件比刚才薄而短的和服,解放的双腿往前狂奔,纤细的脚如鞭子般强而有力。
「不!啊、啊……呕。」
纸伞毫不留情地刺入女人腹部,她弯起身体当场呕吐起来。白雪穿过已无力逃跑的女人身边,摺扇插在新的腰带上,拿出另一枝毛笔,双手同时在墙上挥洒着。
墨汁缓缓白灰暗的墙面滑落,我在水无濑家曾见过类似的光景。白雪调整呼吸,像要跳跃似地大大舞动双臂。
『虎』
文字卷起强大的漩涡,化成两笔凝聚着漆黑的点。
紧接着,黑色的点自内部开始膨胀、变形。似乎要从黑色的卵产出野兽般,墙上产生奇妙的变化。如同所有生命的诞生,墙面浮现一个带有肌理的肉块。它迅速成长,无力的肉块生出手、脚,逐渐变化成一头面目狰狞的野兽。
这次的变化和之前大不相同,完成后的野兽外型也不一样。
吼吼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老虎发出惊人咆哮,从墙壁探出头来,空气为之震动。它的唾液四处飞散,浑身散发出墨汁香气。颇具分量的脚踏在地板上,老虎抖动着坚硬的毛皮,转头环顾四周。
它的眼神燃烧着怒火,两只老虎一左一右站在白雪身边,而白雪则睥睨着前方。
她朝昏暗的走廊挥下扇子。
——————去吧!
吼吼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接到无声的命令后,老虎狂奔起来。伴随跳动的肌肉,它们以惊人速度在走廊上奔驰,用前肢推倒一个又一个四处逃窜的人们。不知白雪是否有下令,老虎并未使用利爪攻击,因此没有造成致命伤,但老虎也不在乎脚下的人是否受伤。
惨叫声此起彼落,男男女女惊惧地在走廊上奔跑。
看着这幅画面,我察觉到一件事。这栋大楼里的人外观颇为一致,都穿着类似的西装或食装,只有员工本人本人不太一样,具备不同的年龄与气质。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听见外头骚动的人从各个房间走出来,让走廊更加混乱。惊慌逃窜的人群里,有个人呆立原地,一动也不动。
白雪抬起头,与那侗女人四目交接。
那个女人绑着短短的马尾,正不住地摇晃,从紧身裙里露出的腿如死肉般苍白。这名我曾在某处见过的女人,脸上的大眼睛正饶富兴味地看着这一切。
她的脸上浮现一抹堪称妖艳的笑容。
——————喀嚓。
于此同时,冷硬的声音响起,一扇紧闭着的门打开了。她们前方的墙上,一扇类似安全门的铁门缓缓开启,让原本昏暗的走廊射入一道明亮的光线,
叽……叽叽叽叽叽叽——————
门发出机械声,从门后走出另一个人。光溜溜的双足自门缝踏了出来,五根纤细的趾头蠕动着,
那双脚异常的白净。
——————叽。
——————咻!
白雪果决地走向铁门,挥舞手中摺扇,刚要走出来的人喉咙应声断裂。红色鲜血溅了开来,那人的头立刻往后一仰,黑色长发随风飘动,喉咙上的伤口像一个扭曲的嘴巴,发出嗒嗒的声响,不停冒出鲜血。
那人承受不住头的重量,整个躯干跟着向后倒下。
碰!
形体如断了线的人偶般溃散。
——————白雪……杀了人?
在不禁屏息的我面前,白雪冷酷地看着瘫倒在地上的人。瘦到肋骨清晰可见的胸膛微微抖动,那人头上包覆着绷带,随意包扎的绷带缝隙里只看得见毫无血色的嘴唇,皮包骨的身材让人联想到关节可动人偶。
绷带上渗出血迹,像是只用肉与骨组成的躯壳。
乍看之下并不像正常的人类。
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叽、叽叽……
铁门又打开了一些,狭小的房间里挤满许多人。大量的『人』密密麻麻排列其中,它们有着完全一样的造型,像是量产出来的人偶。
白雪后退一步,同时某个『人』朝着白雪、以一种人类根本无法办到的角度挥动手臂,没有指甲的手逼近白雪的脸,但在几乎要碰到她眼睛的距离停住。
——————啪滋。
老虎的利齿啃咬着『人』的腹部,当牙齿没入苍白的肉中,鲜血跟着迸发出来。
它叼着『人』双双滚进房间,另一只老虎跟在后面冲了进去。对老虎而言,这房间里的所有『人』只不过是猎物而已。
残忍的杀戮开始,地上到处是兀自跳动的内脏,以及四肢被撕裂后抽动不已的尸块,但这些惨遭虐杀的『人』却连声惨叫都没有。
它们只是人类的仿制品。
白雪擦去喷到脸上的血渍,留下一道赤红的痕迹,像是演员在脸上勾勒出的油墨线条。她的手压在墙上,疑惑地皱起眉头。指尖竟能微微陷入墙面,铁门四周的红色墙壁鼓动着,平常明确的界线如今已渐渐崩溃。
现实与异界融合为一体。
我看过类似的状况,当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生物被大量繁殖出来时,天秤便因此失去平衡。
白雪眯着眼睛,仔细观察鼓动着的红色墙壁。
啪当、噗滋——
某个物体飞出门外,并掉在地板上,原来是一颗喷出脑浆的『人』头。两只老虎嘴边沾满血迹,回到白雪身边。白雪收回靠在墙上的手,继续向前走。就在老虎恣意杀害房间里的『人』时,走廊上四处窜逃的人们消失了。
绑马尾的女人也跟着消失。
走到走廊尽头依然空无一人,只有电梯正缓慢上升,并停在七楼。
白雪看着电梯,按下按键,于是电梯又缓缓地下降。
——————叮。
叮地一声电梯到达,白雪领着老虎们走进电梯。门缓缓关上,在白雪尚未按下楼层按键时,七楼的显示灯便已亮起。
白雪并不诧异,她那燃烧着怒火的眼睛盯着门的另一头,眼神没有丝毫惧色。她战战兢兢地等待电梯到达目的地,像是受到呼唤似地一路上升至最高楼层。
同样清脆的声音响起,电梯门跟着打开。
——————叮。
——————咚!
老虎的前脚在地板上用力一蹬,巨大的身体跳跃起来,像是要掩护白雪般以两只后脚站立,狭窄的门口并排着两头巨兽。
巨大的肉盾于是完成。
接着不知从哪飞来一块白色物体,小巧的它射向老虎腹部,柔软的肚皮赫然被人的手指贯穿。老虎的腹部应声裂开,像是用手撕扯布匹那般轻而易举。
一连串声音同时爆发。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伴随着野兽痛苦的呻吟,诡异的笑声毫无间断地响起。即使腹腔开了个大洞,里头的内脏不停往外掉,老虎依然忠实地执行命令,不往后倒,继续当盾牌守护菩主人。但它的轮廓却渐渐模糊,那只小巧的手转而攻击第二只老虎。
下一瞬间,大量的墨汁泼洒在地。
失去盾牌的白雪不慌不忙地写出新的文字。
左右墙面巍然浮现两个巨大的文字。
『龙』
电梯两旁的墙面上卷起漩涡,像是正经历暴风雨的天空。灰色的云层以猛烈的速度转动,满是墨汁的地上站立着一个白色身影。穿着纯白歌德萝莉风洋装的小女孩,随意踩着脚边的墨汁玩耍。
小女孩拉着裙摆屈膝行礼。
——————呵呵?
小女孩天真无邪地笑着,但她的身影瞬间消失。
——————喀滋。
从地上窜出来的龙张开大口,一口将小女孩吞下,娇小的身体消失在龙长长的下颚中。而在一旁的地板上,另一只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飞驰,它柔软的身躯游动着,毫不迟疑地朝目标冲去。殷红墙壁所包围着的房间中心,放着一张椅子。
戴着狐狸面具的少年端坐在椅子上。
——————是日斗!
吼吼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现实中我的呼喊,与龙的咆哮重叠了。龙对着少年张开血盆大口,就在它即将吞噬少年的刹那—
——————啪哒。
一切都静止了。
墨汁缓缓自龙细长的牙齿上滴落,在半空飞舞的龙戛然而止,犹如已经返回墙面般安静,连长须也跟着静止,文风不动。狐狸面具下方的嘴勾勒出愉悦微笑,面带笑容的他,像在逗弄自己的爱犬似地伸出手,摸着龙的下巴。
——————啪沙!
一声巨响过后,龙恢复成一滩墨汁。狐狸脸上的笑容再度加深,同时将视线移至电梯的方向。
——————呵、呵。
孩童天真的笑声响起,龙的喉咙随即破裂。从龙口中重新现身的小女孩朝白雪的肚子踹了一脚,小小的鞋底无情地踢凹白雪单薄的肚皮。白雪还来不及发出呻吟便当场倒地,吐出憋住的一口气后,她望向天花板。
她看着我露出微笑。
眼神既哀伤又温柔。
白雪、小姐!
——————啪叽。
眼前景象随着我的惊呼而远离,玻璃珠发出破碎的声响,掌心跟着传来一阵刺痛。回过神才发现玻璃破裂后的碎片剃伤了手掌,似乎是高热让玻璃珠破了。即将凝固的浓稠血液流到手上,并迅速凝结,与我掌中的血液混合在一起。
受伤的手掌刺痛着,但我已无暇在乎那种事。我不停回想刚才所见到的一切。
白雪、白雪她……去了一栋陌生的大楼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她……死了?
一股寒气流窜全身,我慌忙地站起来,僵硬的腿却不听使唤,一个踉跄便脸部朝下倒在榻榻米上。也许是长时间躺着让肌肉有些萎缩,双脚竟无法顺利运作。倒下时用手掌撑住身体,让玻璃珠的碎片扎得更深了,但我仍奋力挣扎,将身子撑了起来。疼痛反而帮了大忙,要是没有痛的刺激,我可能会想继续躺下去,屈身抱腿而眠。
现在不是瞎扯这些的时候,
这双没用的腿还不赶快站起来!
好不容易站起来,头却痛得好像有东西在里头搅拌脑浆一样难受,我当场跪下呕吐。胃持续抽搐,然而里头却没有东西可以让我吐。我忍耐着晕眩的不适,再度站直身体,双手敲打着僵硬的腿,努力前进。
我一定要去,一定要去找她。
白雪可能已经死了。
我又怎么能继续窝在这?
一路跌跌撞撞,终于走到门口。我捡起一直被扔在地上的西装外套,披上它,推开发出杂音的大门。
混杂着雨水味道的空气顿时飘了进来,雨早就停了,夏日独有的浓密黑夜正蔓延着。
我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太久没有出门,让人产生一种彷佛置身梦境的奇妙感觉。下楼之后,看着外头昏暗的道路。附近堤防旁的马路上,仍有车辆来往穿梭着,车灯划破黑夜,扬长而去。
站在令人透不过气来的闷热中,我迷惘地环顾四周。
原来房子外的世界如此广阔。
——————接下来该往哪个方向走呢?
我要怎样寻找白雪?
忽然察觉到自己的渺小无助,白雪现在身陷险境、分秒必争,然而我却连她身在何处都无从得知。无力感烧灼着胃,膝盖一软、几乎要当场跪下。我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迈开脚步,斥责的言语不断盘旋在脑海中。
没有用的、没有用的,绝对没有用。就算试图去找白雪也没有意义。
搞不好我的行动会导致更可怕的结果。
我应该闭上眼睛,什么也不做,反正再过一阵子一切都会落幕。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一定要行动?
脑海里的说话声像是狐狸的声音,或者根本就是我自己的声音,但是我不管那些声音,继续走下去。没有目标的我朝公车站牌走去,肚子上裂开的伤口随着跨出的每一步与衣服相互摩擦,渗出的血沾湿了衬衫,我赶紧扣上外套扣子,隐藏身上的血迹。
——————走吧、走吧、走吧、走吧、走吧、快走!
现在的我除了走路,无法思考其他的事。
脑中一片空白的状态下抵达公车站脾,附近车流量减少许多,下过雨的路面在车灯反射下闪着金色光芒。我坐在被雨林湿的长椅,微温的水浸透长裤。
她说要报恩,为了我奋力一战。
所以,如果我要死,我想为她而死。不,这并不是因为想帮谁,想帮助人的念头对现在的我来说未免过于沉重。
即使如此,我仍不愿见白雪为我牺牲。
我想救她。
所以我只能继续前进了。
搭上公车,司机投来异样的眼光。现在的我浑身脏兮兮,不知多久没刮胡子,头发也脏乱无比。或许是因为这个时间点没有其他要搭车去地铁站的客人,司机才没拒载吧?幸好皮夹就放在西装外套的内袋中,付了车资之后,我手抓吊环站着,车窗上倒映出一个乾瘪的陌生男子。
这模样实在太窝囊了。
到了地铁站后买好车票,遮遮掩掩地上了车,就这么过了好几站。这时我才察觉到自己正朝着某个目的地前进。
去那里又有什么用?
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脸去见她。
茫然无措的我坐在椅子上,不想去那里,却也不想在其他地方下车。电车缓缓驶过闹区与市中心,一路往东前进。没多久,电车便停在熟悉的车站。
我在这个曾经通车好长一段时间的车站下了车。
踏上阶梯,身体的瘦劳与疼痛让双腿不住发抖。走出地铁站后,我一步步地爬上坡道。由于和高中、大学相邻,这座城镇有不少学生出没,但也因为这个原因,入夜后路上就显得较都市冷清许多。我想起水无濑家的事件,当时现实世界切换成异界,我奔驰在同样杳无人烟的路上。
我怀抱某种类似要赶赴刑场的心情,朝目的地前进。
若真的不想去,就此停下脚步也行,可是我却持续走着。
抬头仰望眼前的大楼,虽是晚上却只有一间房亮着灯,十分诡异的光景,但居住在那儿的人丝毫不介意。
我忍不住弯起嘴角,像是被亮光吸引的虫子般朝大楼走去。在自动门前稍作停留,走进大楼内部,这儿的装潢和之前一样,没有改变。步入电梯,让它带我爬升至熟悉的楼层。
出了电梯,透亮清澄的光之海映入眼帘。雨的气味包裹全身,我抓着墙上湿漉漉的扶手,一路走到事务所前。
按下电铃却没有回应。
没有回应很正常,她应该如往常般一脸无聊地窝在沙发上吧?
我从外套口袋取出备钥,屏气凝神地将钥匙插进去,在这一瞬间,我的脉搏频率飘升到最高点。
——————喀嚓。
转动钥匙后轻易地打开了大门,令人吃惊,屋内传出浓郁的巧克力香气。
里头的居民将这房子的空调完美地维持在固定温度。
夏日的高温和这里完全无缘。
——————啪。
轻微的声音响起。
咬碎巧克力的声音,竟让我怀念得几乎要掉下泪来。
再往里面走,便看见沙发上的纤细背影。黑色头发上戴着华丽的头饰,缀饰在末端的蝴蝶结摇晃着,她一脸无聊地拿起点心。
茧墨今天也吃着巧克力。
只有她永远不会改变。
我再往前走,无言地呆立在她面前。茧墨头也不拾,默默地吃着巧克力。
而我则傻傻地盯着她。
总觉得有什么话想说。
但一见到茧墨,就把刚才想说的话全忘了。
忍不住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也就是我平常坐的那个位置。茧墨依旧不发一语,我身上的恶臭混进巧克力带着甜味的香气中,她却反常地没有抱怨。
红色金鱼在水槽里优雅地舞动着。
四周静得能听见茧墨咀嚼巧克力的声音。
我下定决心,缓缓开口。
「那个——小茧……」
「有事吗?小田桐君。」
她随兴地回应着,终于抬起头正眼看我。
猫儿似的眼睛眨呀眨,一如往常的无聊限神。
但她眼里没有丝毫轻视或嘲笑。
和平常一模一样。
眼泪溢满眼眶,模糊了视线。我迅速站起身,膝盖撞到桌子,但我继续移动,来到茧墨跟前。她懒洋洋地看着我,不置可否,我低头望着她,握紧拳头。
然后火速跪伏在地。
「对不起!」
我挤出丹田的力量大吼,但茧墨并没有回应我。眼泪流下脸颊,落到地上。心里千头万绪,无法再说出其他的话语。
我静静地等候她的回应。
过了一会儿,有个东西轻轻地打在我头上。
一抬头,那个东西从我头发上掉了下来,那是一个以薄纸包装着的巧克力。
茧墨满脸嫌恶地开口:
「突然大叫一声还以为你要干嘛,没想到竟然跪在那边动也不动,打算就这样跪到长青苔吗?不想那么做就快给我站起来,看了就烦。还有,什么也没说就突然下跪只会让人觉得困扰,小田桐君。」
会不会察言观色啊?你到底在做什么!
茧墨一个劲儿地数落呆掉的我,她轻易忽视掉我的谢罪。
这个人还是一样毒舌。
茧墨发出一种类似小动物的声音啃咬着巧克力。
「还有,我跟你说过上班时要穿西装,而我也佩服你坚持穿着西装出现的作法,但现在却有点难判断你是否称得上穿戴整齐。」
她惊奇地看着我,跟随她的视线,我开始检视自己的外观。满是污渍的领带早已解开,挂在脖子上;衬衫的扣子掉了两颗、胸膛敞开;唯一像样的西装外套也皱巴巴的,到现在还没被警察抓走真是奇迹。
茧墨清脆的拍手声唤醒呆滞中的我。
「好了,小田桐君,先去洗澡。我可不想跟这么肮脏的人走在一起,被人指指点点也就罢了,一不小心还可能会被警察逮捕。要假装不认识你又很麻烦,这次特别通融,把浴室借给你使用,快去让自己变回人形。」
茧墨催促着。
但我还没有跟她说白雪的事。
我一个人的力量太微弱,只得无奈地返回事务所,然而,我却不知道该向茧墨寻求什么样的协助。她一向痛恨狐狸的狡诈计划,应该不会想再踏进狐狸的全新圈套。茧墨看着不知该说什么、一脸迷惘的我,嘴角讽刺似地上扬。她用手撑着下巴,双腿交叉着。
猫儿般的眼珠闪耀着光芒,她低声说道。
脸上挂着那种我所讨厌的、什么都懂的表情。
「——————等一下再把所有的事情告诉我吧。」
茧墨阿座化的招牌笑容缓缓浮现。
* * *
「水无濑家的族长被抓了,这么一来我也必须有所行动——若茧墨日斗害死水无濑白雪——这个问题便成了茧墨家的问题,要是处理得不好,我会再度被那些人关起来。我可不想被他们以繁殖下一代的名义软禁在像监牢的地方。」
在我还没告诉她白雪的事情之前,茧墨就这么跟我说道。她啜饮了一口热可可后晃着手中的白色马克杯,有些不耐地冷哼一声,用手撑着下巴:
「小田桐君,你也知道,茧墨阿座化是从众多茧墨家的女孩中挑选出来的。所以,很多人对我这个能力号称是初代阿座化再世的人的子嗣期待甚深。若发生类似水无濑家族长遭杀害的事件,就算那些强硬派以此为藉口限制我的行动,我也一点都不会惊讶。哈!我的命是我自己的,我可不想怀胎十月,把命贡献给肚子里的血肉。」
你应该能体会肚子里怀个孩子有多痛苦吧?
茧墨指着已经合上的我的肚子。戴着一枚戒指的手指头不停绕着圈子,她叹口气,艳红的舌头舔着一端附有棒子的巧克力。
我坐在沙发上,十指交握地看着她。空调轰隆作响,茧墨继续说着,白色阳光照在她的脸颊上。
夏日的色彩如此炽烈,一切的景物是那样的耀眼。
窗外的天空万里无云,看着这片像是贴着彩色玻璃的蔚蓝天空,我不禁心想。
克满着许多在暗夜中无法窥见的颜色。
——————也就是说,天在不知不觉间亮了。
「…………小茧,我还记得我在你的房间里找到衣服,然后洗了个澡,适度修剪头发,之后剃了胡子。」
「呵呵,我的房间很神奇吧?居然什么东西都有。问题就在于我其实不记得为什么房间里面会有男人的衣物。」
「这种事请务必记得。对了,小茧,你让我躺在沙发上,好替我合上伤口,到此为止没什么问题……」
「那你又有什么不满?肚子恢复成平常的样子了,不是吗?」
茧墨甚是无奈地耸了耸肩,手指拨弄着玫瑰图样的蕾丝领巾,长度略短的裙子下露出穿着吊袜带的大腿。
肚子上的伤口再度缝合,伤痕比之前还要隆起许多,也更难看,但似乎暂时没有裂开的危险——这也没什么问题。
问题是我醒来的时间。
「我本来只打算躺一下,为什么一张开眼睛就到早上了呢?」
「很遗憾,小田桐君。有一点我想纠正,现在已经是中午了。」
茧墨呢喃道。她手里抓着一支银制叉子,锐利的前端切下一片冷冻过的冰淇淋蛋糕,接着从小桌子上端起盘子,将那片冰淇淋送进嘴里。
冰凉的黑色物体消失在茧墨血红的嘴里。
「你应该很清楚!救人这种事情可是分秒必争的啊!居然还悠闲地吃冰!呜……」
银制叉子在我怒吼的同时跟着移动。
尖锐的前端停在我的眼球正前方,叉子另一头有对猫儿似的眼珠眨呀眨。
冷汗滑落颈后,茧墨淡淡地说:
「冷静一点,小田桐君。不需要这么着急,你再次行动时,我便知道白雪出事了。能让不停唉声叹气的你重新出发的人只有她——因为,被你、小田桐勤帮助过的人,唯有水无濑白雪。」
这也算是某种因缘,堕落者所抓住的最后一根蛛丝。
巧克力自叉子前端滴下,甜蜜的汁液落在我的鼻尖,茧墨伸出手替我抹去它。
「日斗会抓走她也是看准这一点吧————想要把茧墨阿座化拉到舞台上,顺便阻止小田桐勤的慢性自杀。」
你要是自杀了就没那么好玩,他觉得让你在他眼皮底下死去格外有意思。
她毫不犹豫地张口含住沾有巧克力的白嫩手指,同时将叉子自我眼球前方移开。
——————喀。
茧墨轻咬了叉子一口,接着说:
「他选上白雪的原因是,为了让小田桐勤接受狐狸的引诱,然后惨败。我知道你为何着急,但着急也无济于事啊。如果这件事有时间限制,那只狐狸一定会告诉我们,既然他什么提示也没给,表示他没有替这件事设下时限。你大可以放心。」
茧墨姿态优雅地靠在沙发上,像个局外人似地继续吃着冰淇淋蛋糕。我一度无言以对,随即又难掩烦躁地大吼:
「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是吗?很简单。如果有时限,就一定会让对方知道,否则设下时限又有什么意义?要是不能明确订下规则,又怎么能好好嘲笑输给自己的对手呢——所以,现在就是一个无需担心时间的状态。」
茧墨笑容满面,肯定地说道。看了她的表情,我很确定一件事。
茧墨阿座化擅于解读他人的恶意。
和那只狐狸一样。
「没有时间限制——也就是说,状况很简单。」
融化了的巧克力流满整个盘子,叉子一刀割下去,同时切开了冰淇淋与上头装饰着的覆盆子。
鲜红色的汁液流了出来。
「有两种可能,一种就是她还活着,另一种就是她已经被杀死。」
我感觉心脏彷佛停止跳动,茧墨的表情没有改变,继续吃着冰淇淋蛋糕。她不是在开玩笑,她是认真的。
「你……想说现在不管怎么做都已经没差了吗?」
「不是,有点不一样喔。假设,日斗让白雪活下来,那只可能是为了某个无聊的目的。如果我们觉得他另有所图,就得试着找出他的目的。要是你已经放弃族长,那么在『生』与『死』两个选项混淆不清的现在,答案肯定只有『死』一个。」
族长真的会死,要是希望她别死,就快点行动。
就算白雪已经死了,不知情的你还是会想救她。
茧墨颇为厌烦地耸耸肩,放下已空无一物的磁盘,给了沉默不语的我一个灿烂笑容。她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头的景色。
「但是,若族长真的已经死了,处理上会比较容易。比起救人,复仇行动不需要考虑太多因素,简单多了。不过,要是她被杀死,我会很困扰就是了……咦?」
茧墨颇感意外地转过身,歪着小巧的头问道:
「真稀奇————这次怎么不生气了,小田桐君?」
「小茧,你这样说并不是故意想惹我生气,而是打从心底那么认为,才说出口的……不是吗?」
保险起见,我还是向她确认了,茧墨听了缓缓点头。
「当然。我怎么可能为了激怒你而浪费口水,只是觉得依你的个性,听了这番话应该会生气。」
但是她还是说出口了。
我掐了一下大腿并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迅速伸手将窗户打开。夏天的热气顿时冲进屋内,外头的噪音也跟传进来。吹着带有热气的风,让属于夏天的味道取代屋里原有的空气,我凝视着茧墨。
娇小的她沉默地回望着我。
「小茧,我最讨厌你这种人,也绝不认同你的娱乐和那种能够毫不在意地践踏人类的个性。但是,我们拥有相同的目的,况且没有你的帮助,现在的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一口气说完,站在酷热的风中,对茧墨深深一鞠躬。
不管她怎么说,我还是选择相信。
相信白雪还活着。
彷佛感受到一道锐利的光射在脖子上,我不等茧墨回答便继续说下去。
「拜托你救救白雪。我愿意为你做牛做马,我和肚子里的孩子对于保护你『无力的肉体』肯定有所助益。」
茧墨的肉身只不过是一名十四岁的少女,她需要能保护她的盾牌。
我的价值仅是如此而已。
也是我唯一能拿来营救白雪的筹码,一具迟早要死去的躯体,能够让茧墨用完就丢的人肉盾牌。
茧墨依旧没有回答,她忽然关上窗,将夏天隔离在窗外的世界。
她抬起那对猫儿似的眼睛看着我。
「————太热了,小田桐君。话先说在前头,这种事不用你特地拿来说嘴,基本上我并不需要你的许可。」
我一直把你当人肉盾牌,使用完毕该扔掉你时也绝不会迟疑。
茧墨用鼻子冷笑并转身离开窗边,她拿起红色纸伞,挥舞着画出弧线后,姿态优美地靠上肩膀。
——————啪。
清脆的声音响起,绽放出红色花朵。
「好了,出发吧——————小田桐君。」
我点头回应后,跟着迈开脚步。
和某天一样,走进无限闷热的盛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