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IV(2 / 2)
啪哒、啪哒、啪哒。
脚步声此起彼落。
「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人了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雄介大吼,单手拿起球棒袋,找出另一支球棒,脚一踢,球棒在空中转了半圈便落在他手上。他双手各抓一支球棒,如野兽般疾走。他灵活地挥舞着球棒,时分时合,不停殴打着眼前的『人』。
鲜血四溅,雄介迅速果决地用球棒对『人』施以重击。
一个个的『人』伴随沉重打击声而倒下。其他『人』转动着关节分离的手臂,从四面八方涌上来,企图阻止雄介。但是雄介的动作快得吓人,以媲美野兽的动作抓住『人』的手臂,用力踢着『人』的身体,甚至狠咬『人』的手。
我完全没办法发出任何声音,只能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根本没有我能插手的余地。
「吵死人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死了的人怎么回来?不会回来啦!要是能这么简单回来就好了!要是那样就好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好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雄介胡乱大吼并不停打击出现在眼前的『人』,快要倒下的『人』重新站直了身体,伸出双手。细长的手指擦过雄介的脖子,雄介趁机用下颚与肩膀夹住它的手,不让它逃跑,同时用力殴打它的肚子。
——————碰、碰、碰、碰……
雄介以固定的节奏敲打『人』,伴随着无间断的怒吼。
「她们不可能回来!我看见的、我亲眼看见的!吊死的尸体晃啊晃的,最后连骷髅都不笑了。已经和我说哦再见了!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地就回来,想要我拍手说可喜可贺吗?笑死人了!想耍我?门都没有!不要闹了!吵死人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咚。
『人』被殴打时的冲力让它的手脱离雄介的箝制,整个往后倒。雄介身边倒卧着许多『人』,其中还有几具正努力挣扎着。雄介毫不留情地踩在兀自扭动的『人』身上,『人』的喉咙与鼻子喷出鲜血,不断挣扎,
雄介抬头看着天花板,这时我才注意到。
他哭得像个孩子。
「每个人死了之后都会变成一堆骨头……我怎么可能还奢望她们能复活?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大叔……那边的大叔你说啊!」
他转动着头,一边摇摇晃晃地走向丹波。
丹波吓得大叫,不停往后退,雄介瞪着丹波低声说道:
「只要拥有希望就满足了。我真羡慕你能这么想……我已经决定……绝对不让自己再看到一样的悲剧……我已经决定了……我说,大叔你……」
想不想看看自己的骷髅?
雄介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像骷髅的笑容,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肚子里的孩子像是称赞雄介似地笑了起来。丹波拚命后退,然而他已经退到墙边,再也无路可退,他忽然毫无理由地说道:
「那、那为什么……为什么……」
哒……哒……哒……
诡异的脚步声响起,雄介慢慢地靠近丹波。丹波一时语塞,显得有些混乱的他开口问雄介。
也许是这个由衷信奉着狐狸的男人,内心的最大疑问。
「为什么你——还能活到现在呢?」
不依靠任何事物,对任何事都不抱持希望,也无法抱持希望。
听到丹波的问题,雄介的笑更增添了几分凶狠。他像骷髅一样露齿而笑,缓缓地举起球棒。
这时我终于能发出声音了。
「住手!雄介,不要杀他!」
雄介在我大叫的同时往前奔跑。
他一边回答丹波的疑问,球棒跟着落下。
「当然是因为……我还不想死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噗嗞。
湿答答的声音响起,丹波脸上挂着奇特的笑容倒地。血液从瞪得大大的双眼之间流出,破碎的眼镜摔在地上,雄介踩碎眼镜,看着我。
嘴边有着同样凶残的笑,但是眼睛却在哭泣。
哭得像个孩子的雄介缓缓开口:
「……死是一件令人害怕的事,对吗?小田桐先生。」
平静到让人惊讶的声音,他手上的球棒还滴着血。
四周充满『人』的尸体,眼前还有一具死尸,
我思考着该说什么,该骂骂他,或者说些什么来让他停止暴行。最后我决定什么也不说。
沉默的几十秒过后,我才点点头。
「你说的没错……死的确很可怕,我也怕得不得了。」
雄介静静地不断点头,手胡乱擦着脸。
如纯真的少年般率直的动作。
「……………………那个时候我应该出面阻止的。」
雄介万分后悔地说,听得出沉痛的悔恨,眼泪不停自他张大的眼睛里溢出。
我不知道在他眼里,现在倒映出的是何时的情景。
是朝子被狗咬伤脚的情景?还是她被殴打时的情景?或者是……
她上吊自杀的前一天?
「那个时候、还有那个时候、那个时候!要是我出面阻止的话就没事了。我应该拿起球棒把该死的爸爸杀了,而我却没有,结果变成这样……」
雄介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像是发泄似地大吼。
「她们等于是我害死的!」
语尾因哭泣而模糊,
他脸上涕泪纵横,十分狼狈。但是他没有擦脸,继续说下去。
「我是个笨蛋!没有好好保护她们。别闹了!报仇又算什么?就算我爸自杀也已经于事无补了!结果,她们两人就是死了!就算找我爸报了仇也什么意义都没有!没有意义!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喀啷!
雄介扔出球棒,发出清脆的响声,铁制的球棒撞到墙壁之后掉在地上。雄介当场瘫倒在地,脸上浮现自嘲似的笑容。
那表情好诡异。
「哈哈哈、所以,我好害怕……像我这样的人,居然也不想变成骷髅!」
十分沉痛的哀鸣。
是自己杀死了最置要的人,他一直这么认为。
他后悔得要命、懊恼得要命,痛苦地感受着沉重的悔恨。
但是他不想死。
雄介用挑衅的眼神看着我,那样的眼神带有很深的敌意。但是他的嘴角依然有笑容,不变的嘲讽似的笑容。
这时我察觉到一件事。
「——————或许……一样吧?」
——————我和你。
脱口而出的疑问听起来很抽象,然而雄介却用力地点头。他颤抖的双腿站了起来,喃喃地说。
「你说的没错,虽然完全不一样,却又完全一样。所以,我对你们很有兴趣。只把人类的悲剧当成娱乐的茧墨小姐,和与我极为相似的小田桐先生。我很想知道你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以及如何活下去。我想知道茧墨小姐死了之后,你会变成什么样子。可是……在这里却遇到了愚蠢的、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雄介伸出颤抖的手,触摸倒在他身边的『人』。朝子小姐的头颅如石榴般破裂,雄介抱起朝子小姐的头。
他一脸厌恶地说:
「别开玩笑了……把我当笨蛋啊?」
口头上充满愤怒,但是雄介却紧紧抱住朝子小姐的身体,不停地用力再用力。他满怀祈求似地闭上双眼,将头紧贴着朝子的后颈。
他突然松开手。
——————叩。
『朝子』的头撞击地面,雄介用一种异常灵活的姿势站了起来,眼神空洞,脸上的泪水已经干涸,像是从来没有哭过那样。
接着,他露出开朗的笑容。
「好了,小田桐先生————抱歉,事情似乎发展到有点不可收拾的地步,我先离开一下。」
雄介捡起掉在地上的球棒,愉快地用双手甩动着,踩着地上成堆的『人』,我出声企图留住站在死尸上的他。
「雄介,别去——————你想做什么?」
雄介没有回头,他站在原地回答我。
「这栋大楼里还有很多『跟刚才一样的东西』,我要把它们全都打死。」
他想杀了全部的『人』。
不满的语气彷佛在告诉我:别阻止我。但是我还是冲到他身边,抓住他的球棒。问题是,杀了那些『人』等于杀人吗?
我不知道,但是除了那些人……
「雄介,这大楼里还有很多被狐狸骗来的人,不要杀掉他们。就算对方抵抗也不可以。被你杀了的人是不会死而复生的,知道吗?」
不可以破坏无法恢复原状的东西。
我低声地说。雄介狠狠地瞪若我,但我还是和他四目对看。背上冷汗直流,担心雄介会不会失控揍死我,幸好他缓慢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虽然现在才这样说有点太迟了,不过,我知道怎么做了。」
你能不能先放手?
我直视他的眼睛,放开手。雄介挥舞着从我手中夺回的球棒,从敞开的门跳到走廊。
——————哒。
双脚着地之后,他回过头来看着我说:
「你也该出发了吧?我相信不管发生什么状况,那只『狐狸』肯定在某处等着你。」
不论结果如何,都到了该面对的时候。
我点点头。我知道狐狸一定在等我,我相信。
我是茧墨从狐狸手上抢走的玩具,对狐狸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
他不惜让我喝下他的血好维持我的生命,搞不好他很怕我在他计划之外死了也不一定。对他而言,『茧墨阿座化抢走了原本属于他的物品』这件事应该是个不小的心灵创伤,他只想按照自己拟定的计划玩弄并杀死我。
我无视于他所准备的节目而来到这里。为了救白雪,我摧毁了他所准备的舞台。我不想一直当观众,应该没有人笨到舞台上的演员冲下来杀人还乖乖坐着看戏的。
茧墨阿座化被杀了。
我也有上台的权利。
「————没错,我该走了。马上出发。」
回答后,雄介默默地走出去,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不知道是不是又找到一些『人』,远方传来东西遭到重击的声音。
我也跟着踏过那堆死尸山,柔软的物体被踩烂。我穿过会客室的门跳到走廊上,脚下一个不稳,只好伸手撑在墙上。
——————喳叽。
手上传来触摸伤口的感觉。
抬头一看,我的手陷入墙面。墙壁融化成红色的肉墙,这里渐渐转变为异界,已经不是真实世界。仔细一看,走廊整个变成红色,好像小肠里面的场景。我回过头看着数量惊人的死尸。
那些『人』本来就不存于这个世界。
和那个时候的水无濑家一样,现实与异界的天秤已经失衡。这栋大楼已经有一半化为异界,我开始觉得呼吸困难,但是肚子里的孩子却开心地笑着。
鬼感到愉快,也就是说这里并不是正常的世界。
笑声自我喉头迸发出来,这一切都可笑得叫人忍俊不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没想到茧墨死了,而我竟孤身一人跑到异界。
还真是愉快到让人想哭。
「…………哈。」
笑声自然停止,我擦去不水心流下的泪水。紧握被泪水弄湿的手,往走廊深处走去。半路上从敞开的房门里头传来『人』被击杀的声音,我没有因此停下,继续往最里头走去。
电梯叮地一声到达本楼层,从七楼下来的电梯打开了门。
一阵爆炸性的惨叫声冲进耳朵。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名中年男子从电梯里头冲出来,一边惨叫着。他跌跌撞撞地跑着,完全没有注意到站在一旁的我。西装包裹着肥胖身躯,肩膀的位置渗出大量血液,男人跑过我身边,继续往外冲。
他的五官————好像少了耳朵。
「——————咦?」
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傻傻地站在原地,但是现在不是呆站着的时候,我走近敞开着的电梯,就在这时——
背后传来脚步声,光着脚在地上走着的声音。
——————啪、哒。
雪白柔软的肉块在走廊上走着。
一堆『人』静静地走过我身边,头也不回。肚子里的孩子忽然蠢动起来,但是这些『人』似乎没有恶意。它们如人偶般踏着机械式的步伐前进,三个、四个、五个,数目渐渐增加。
然后它们在走廊两恻各排成一列。
像是要恭送我离开一样地排排站好。
——————叽咔。
它们慢慢弯下腰,如蜡像般苍白的肌肤上闪烁着微弱光芒。
就像是西式建筑里常见的一整排铠甲装饰,我默默前进,在它们的目送之下走进电梯。
电梯门缓缓地关上。
就在门即将关上之前,这些『人』像线被突然切断一样瞬间倒地。
* * *
显示楼层的灯亮了之后,电梯开始往上爬。
听着电梯上升的声音,想起过去的事件。在某栋废弃的大楼里,我离开茧墨,一个人搭了电梯,
有一种随着电梯的上升而离现实越来越远的错觉。但是我知道自己没做错,就算我现在走出电梯也没有意义。
因为我已经无处可去。
茧墨不在了。即使回到事务所,也见不到熟悉的讽刺般的笑容。
我一直想要逃离茧墨身边,但是,仔细想一想,我能回去的地方也只有事务所。
肚子里孕育着鬼的我根本无法生活在正常的性界中。
正因为有茧墨这么一个超现实的人存在,我才能够活下去。
「………………居然现在才发现这一点,未免太晚了。」
没错。所以,小田桐君,你应该更尊敬我一些才对吧?
想像出来的茧墨在我脑海里嘲笑着,我摇摇头,试图甩开她的影像。
现在的我只剩下白雪了。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把白雪救回来。
仅此而已。
只剩下这个明确而坚定的目的。
——————叮。
电梯门伴随声响打开了,我正想踏出去,却又忍不住停下脚步。
红色的液体缓缓流进电梯,黏腻的臭味钻进鼻腔,眼前出现既视感。我用力闭上眼睛,忍住晕眩的感觉,走了出去。
——————啪唰。
脚底传来预期的触感,我张开双眼。
地上的血液如池塘般漾出波纹,红色的房间中央放着一张椅子。纤细的黑色椅子上坐着一个带着狐狸面具的人,他手上抱着如娃娃般的白色小女孩。
他坐在红色的房间中央悠闲地微笑着。
「嗨!好久不见了,小田桐。」
地上满是血液。
却没有任何尸体。
白色的孩子突然吐出一小块东西,弹了一下便掉到地上。
那东西有着熟悉的形状。
也许是因为咬不碎才吐出来的吧。我捡起那块白色的东西,低声呢喃:
「…………都被吃了吗?」
可怕的预感驱使下,我开口询问。大楼里那些四处窜逃的人不是往外逃,就是往上逃。在白雪攻击时,他们学会一件事。
『主』一定会救他们。
但是那些逃到上面来的人后来怎么了呢?
狐狸感到有些无聊似地微笑着,一直站在他背后的黑色人影往前移动。我讶异地张大眼睛,原来还有人活着,然而,过没多久我便发现了。
这个房间里根本没有其他人类。
——————叽、叽叽。
黑色斗篷内侧露出白色的肌肤,五个『人』脸上都戴着狐狸画具,但是它们的面具和日斗不太一样,眼睛的部位都涂成黑色。
黑色影子围绕着白色的身影而站。
诡异到不行的场景。这房间不只地板上都是血,连墙壁也是红色的,完全与异界融合为一体。有种好像在子宫里的错觉。
肚子里的孩子已然苏醒,即将破肚而出,我不打算阻止她。
——————出来也好。
我再次询问狐狸。
「回答我啊,日斗。」
他懒洋洋地抬起头,想睡的眼睛里映出我的影子。
「没想到你这么早就到了。有点让人吃惊呢,本以为你会让我等到开始想你的时候才来。但也觉得可惜,没想到这个游戏这么快就要结束了,无聊。不过,反正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无趣。」
还以为如果是你,应该能让我玩久一点的。
他像唱歌似地说着,白色的小女孩一脸不高兴地瘪着嘴,像是在嚼口香糖似地动着嘴巴,接着吐出了『某个东西』。
——————噗滋。
一块咬得破破烂烂的肉掉在红色地面上,看着长长的肉块,我想起刚才见到的场景。
失去了耳朵的男人一边发出惨叫,仓皇地逃出去。
「他叫雄介是吗?他也是个很有趣的人呢,尽管已经不太正常,却比任何人还不想变成疯子。托他在楼下大暴走的福,那些人全挤到这个房间来。吵死人了。所以,我就让这孩子替我收拾了他们,愚蠢的肉块就该死得像个肉块。」
肉块最好不要发出噪音,更不应该跑来哀求我的帮助。
他傲慢地说着,愤怒拉扯着我的喉咙,我忍不住讽刺他。
「——————因为『茧墨阿座化』不会对任何人伸出援手,所以你也要学她?」
他说话的样子很像茧墨。
日斗的表情有一瞬间消失了。
但没多久又恢复成温和的笑容。没有办法从他的表情里读取太多想法,我逼自已忍下再度出口讽刺他的冲动。
我改问他一个目前最该确认的问题。
「水无濑白雪、白雪她在哪里?」
听到白雪的名字,日斗心满意足地笑了。
白色的孩子张开口,天真地笑了,笑声高亢。她伸手玩着自己的头发,满是鲜血的双手让我想到事务所窗帘上所沾染的血迹。
「对了,潘朵拉的盒子里必须放着希望,可惜这个盒子里只剩下可以预见未来的灾难。尤其是对已经失去生存希望,又失去了我妹妹的你来说,只有水无濑白雪是仅存的特别的人了。」
不管是谁,身边都有一个像是在绝望深渊中看见的蜘蛛丝那样的人存在。
日斗像乐团指挥般扬起手,身边的『人』开始蠕动,它们从后面拉出一名女性。穿着白色和服的女孩从一堆黑色人影中现身,我的心中顿时产生一阵冲击与安心感。
——————水无濑白雪。
她看起来很憔悴,但有着微弱的呼吸。
两边的『人』用力拉扯她的手臂,让人看了很心痛。双手张开被固定住的样子,彷佛正钉在十字架上。我握紧拳头,强压内心的激动,这时候必须要冷静。我的视线移至日斗与白色的小女孩身上,他们的眼神里有着明显的愉悦。
那是属于野兽的笑容,白色的小女孩疯了似地舔着满是鲜血的手。
日斗态度沉稳地开口:
「接下来——————来说说最后的故事吧。」
白色的小女孩天真无邪地拍起手,日斗则开始朗读故事的内容。
他的声音明亮高亢,整个红色的房间都能清楚听见。
用之前『和我说话时』一模一样的语气。
「这是最后的故事。
在某个地方有一位被坏人抓走的公主。
在某个地方有一位无法拯救任何人的王子。
王子一直很想救人。
公主则一直希望能被王子拯救。
这样的故事根本是个悲剧。
因为两人的愿望无法一起实现。
公主与王子,最终会使谁能得偿所愿?」
——————正在听这个故事的你觉得呢?
狐狸像是在蛊惑人心似地低声呢喃,接着把,某样东西。丢在地上,红色血海掀起一阵涟漪。『那东西』滑过黏稠的血液,停在我面前。
银色的刀刃在红色液体中闪闪发光。
「——————小田桐,我只有一个条件。」
狐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冰块般的冷酷眼神正盯着我。
我很轻易便猜到化的条件是什么。在这种状况下,他会说出口的条件只有一个。
「——————自杀吧。」
若她真的是你所重视的人,你应该能毫不迟疑地杀了自己吧?
说完了条件,日斗重新恢复笑容。
天秤两边各放着一个砝码。
让它倾斜吧,狐狸说道。想让天秤倾向哪一边是你的自由。
狐狸很乐意见到你做出选择。
「小田桐,我不知道你现在怎么想。但是,把静香逼到自杀的人的确是你。我只负责准备舞台,而你才是写剧本的人。最后将牧原逼至绝境、抛下彩、还有杀了灯与日伞的人,不正是你自己吗?」
不管你如何否定,这些事实都不会改变。
怀念的光景浮现脑海。静香的身体掉了下去,消失在我眼前;蓝色的大海渐渐涨潮,求助的手揪住衣袖。这些不知在脑中重播了多少次的场景再度涌现,我默默地蹲下来。
用力闭上眼睛,握住刀子。
「难道你还坚信自己没有说谎?那么,小田桐勤,你应该为了某人死一次给我看啊。」
那就是绝对的证明。
就能保证你的确是真心真意想帮助他人。
你看,想证明自己没说谎是不是很简单呢?
只要制裁了自己,不管你曾经犯下什么罪,都能够抵消。
狐狸的话让我想起曾经烙印在心上的绝望,被熊熊大火燃烧的房子里,我曾经不停喊着:不是那样的。
我深呼吸之后吐气。
接着,我说: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痛恨茧墨阿座化。」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把话题岔开。
日斗微微眯起眼睛,白色的小女孩则停止拍手,凝重的沉默之中我将刀子往空中抛去。
————————啪。
刀柄啪地一声落入我手中。
「我知道茧墨阿座化、茧墨日斗之间的关系,也能猜出你曾经受过什么样的屈辱。可是,就算没有过去这些恩怨情仇,你依然讨厌这个名叫『茧墨阿座化』的少女。」
狐狸创作出无数的故事,只为了让这名少女踏进陷阱。
但是,为什么他没有出现,亲眼见证陷阱摧毁少女的过程?
难道他只想利用紧密的天罗地网,让少女绕了一大圈之后再尝到失败的滋味?
我看着眼前的光景,狐狸如王者般端坐在这红色房间中央,手里抱着一个如人偶般的孩子。与异界融合的墙壁跳动着,排成一排的黑影则抓着象征祭品的『公主』,也就是白雪。
如绘画般完美的场景。
是他为了让人感到恐惧而精心安排的场所。
笑意涌上喉咙,我拚命忍住大笑的冲动。
这也太愚蠢了吧。
「没错,不管你想做得多完美,安排多精美的舞台,她也不会认同你的努力。茧墨阿座化对你趣味低俗的游戏一点兴趣都没有,也不觉得害怕或恐惧。茧墨阿座化是这么看茧墨日斗的,她觉得你只是个爱装模作样的俗人。」
狐狸瞪大双眼,平常总是笑着的眼睛现在却空洞无神。
白色的小女孩困惑地歪着头,红色的眼睛如玻璃球般映出我的身影。她的头倏地歪向另一边,缓缓地张口。
鲜血自小小的齿缝里滴了出来。
「所以,你不能原谅茧墨阿座化。就是这个原因吧?是不是啊,日斗?不管你端出什么漂亮的说法,不管你如何安排,我们都不需要在意,笑一笑就好。你这个人只值得我们笑一笑而已。没错,茧墨阿座化也早就看穿这一点。」
我一口气说完想说的话,用力握拳,脑中想起熟悉的身影。
茧墨阿座化露出猫儿似的笑容。
「…………而现在的我也理解了。」
没错,小田桐君。你现在才发现啊?愚蠢至极。狐狸的游戏就是小孩子把戏,你根本不需要降低自己的水准陪他玩下去。
我觉得好像听到了茧墨在我耳边说话。一闭上眼,她彷佛就站在我身旁,一边转动着红色纸伞,一边吃着巧克力。
她舔着甜腻腻的巧克力,淡淡地说。
没错,你只要——————发发脾气就好。
不管是反省或后悔,都应该让我自己决定。要不要赎罪也是我的事。就算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也不需要在意。我了解自己的尊严,了解——并带着它活下去。
但是,狐狸没有资格擅自评断我的作为。
「————小田桐,你到底想说什么?」
日斗语气平稳地问道,但听起来就像是最后通牒的口吻。
冷淡的声音里暗藏着强烈的怒意。我要是继续说下去,恐怕白雪就会人头落地。于是我默默地将刀抵在脖子上。
——————滴答。
血液流到喉咙,日斗觉得我刚才的长篇大论算是最后的挣扎,于是他放松地笑了。
我用没有人听得见的声音低声地说。
「——————对你,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没有握刀的手摸着肚子,我确实感觉到肚皮另一头有个活生生的生物。下一秒,染血的范围急远扩大,穿透衬衫滴落地面。日斗诧异地张大双眼,却已经来不及阻止。
这次我绝对不能输给他。
能够将雨香塞回我肚子的人已经不在了,所以只要雨香离开我的肚子,我一定会死。
但我没有丝毫迟疑。
我不再否定雨香的存在,甚至要给予她明确的指令。
将我心中的愤怒全部传达给她。
于是——————我说。
「出来吧!雨香,尽情地吃吧!」
雨香也回应了我的命令。
——————好。
接着,肚子上的伤口裂开,雨香从肚子里以惊人速度冲出体外。黑色长发飘动着,一个大约三岁左右的孩子跳到半空中。她的身体渐渐长大,手脚变长。头与身体的比例也产生变化,变成六岁左右的孩子跳到地上。
裸体的小女孩抬起头,站在抓着白雪的『人』面前笑着。
——————喀滋。
雨香张开口,一口咬掉那个『人』的头。
* * *
我握着小刀冲上前,视线因大量失血与疼痛而模糊,但是我不能呆站在原地。我手上紧握着刀子朝着日斗挥去。
咔啦。
刀子像硬脆的冰块那样碎裂,白色的小女孩握着小小的拳头,破碎的刀刃四处飞散,她望着诧异的我。
接着,她那双红色的眼睛染上愉悦的色彩。
——————啊哈?
她朝我伸出小小的手,我往后仰,以非常不自然的姿势跳开。同时黑色头发在眼前飘舞着,雨香护住我的身体,挡下对方的白皙小手。两名幼儿的手交握在一起,白色的小女孩用力收紧手掌,想捏碎雨香的手骨。
但是雨香的手并未粉碎,她的红色眼睛看着白色小女孩的脸,笑了。
——————呼呼。
白色的小女孩第一次出现扭曲的表情,就在她像狗一样张开血盆大口之时,雨香早已挣脱她的手,如野兽般四肢着地。我丢下被折断的刀子冲到白雪身边。
看来,雨香已经吃完了食物。白雪身边散布着失去头颅的『人』的尸体,而白雪则倒卧在一堆雨香吃剩的人体零件之中。
她紧闭双眼,动也不动,我轻轻抱起她。
她的心跳让我松了一口气,我用力抱着她的身体。
白色的小女孩和雨香继续对峙着,成长后的雨香总算能和白色的小女孩一决胜负。两人如野兽般匍匐在地,伺机攻击对方。可惜雨香还是无法击败白色小女孩,只能不停拍掉对方的手,一味地防守。
但是雨香依然不放弃,从她的动作看来,不愧是名副其实的鬼。
日斗起身看着两人战斗,他难得出现慌张的样子,站起来的时候还不慎弄倒了椅子。
我想起茧墨说过的话,忍不住露出微笑,伸手按压出血不止的肚子,
『你死了之后,这个孩子就得独立生存了。或者,假设你们两个魂魄相通,以人类来比喻,就是雨香的脐带与你相连。你一死,她也可能就此死亡也不一定。』
雨香和我的灵魂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她能够吞食我的负面情绪并增强力量,所以我一直压制真正的情绪,尽量不被别人的情感所同化,然而,现在我却刻意地将自己的情绪全部传给雨香。
所以,雨香因为『得到我的认同』而更加茁壮。
我刚怀雨香的时候,她只是个婴儿。一直到水无濑家的事件时,她才成长到能够独立出现的程度,当时我就察觉一件事。
只要我承认她的存在,并且不压抑内心的愤怒,她就能获得成长。就连白色的小女孩都无法轻易杀掉成长后的她。
我笑容满面地看着我的孩子,日斗慢慢转过身来。
「——————小田桐。」
他叫我的声音彷佛结了冰,眼睛因惊讶而张大。
就好像看到妖怪一样惊讶的眼神。我笑着问他:
「日斗,我的孩子很棒吧?」
「你竟然——————」
如此疯狂。他的声音沙哑。
但是,我是不是疯了,该由我自己评断。
——————咚!
雨香盘踞在天花板上,黑色长发垂了下来,倒吊着的雨香咧嘴而笑,像蜘蛛般灵活地爬着。
我抱起白雪往外跑,这里太危险,不能让她待在这里。雨香现在还能和对方打成平手,但随时都有可能会输。
毕竟那个白色的小女孩不是普通的妖怪。
两个孩子像蜘蛛般在天花板上爬来爬去,白与黑的轨迹并行、交错。我抱着白雪跑到电梯,让她躺了进去。我按下按钮,趁电梯门关上之前退到外面。
这时有只纤细的手拉住我的袖子。
一回头,白雪微微张开眼睛,她茫然地半开着嘴。
白雪不断尝试想发出声音。
她用虚弱无力的手拚命拉住我。
——————就好像想叫我不要过去。
我伸手拨开她的手,一根一根地扳开她的手指。我握了一次她的手之后便退出电梯,笑着对她说。
我不该让她留下如此哀伤的神情。
「再见、还有谢谢——————白雪小姐。」
我配不上你。
白雪眼睛充满泪水,她拼命伸出双手,逐渐消失在鞠上的鬣梯门后面。
就在这刹那。
——————嘻嘻!
听见一阵笑声,白色的小女孩攀在墙上,手指陷进红色墙壁里。她弯起双腿,以媲美子弹的速度飞跃而出。
——————朝着白雪冲去。
小女孩大笑,红色眼睛从我眼前一闪而过,她朝着即将关上门的电梯伸出手。我想也没想跟着举起手臂,以直觉攫向瞬间冲过眼前的物体。
抓到白色的头发。
「——————唔?」
我使尽吃奶的力气往后拽。碰!她掉到地上,跌在血海之中。她眨着大大的眼睛抬头看我,身上的白色歌德萝莉风洋装梁上血迹。
我的手里残留着几络白色发丝。
电梯叮地一声关上门,也许是弄清楚刚才发生什么事,她又开始笑了。
她的目标似乎从白雪移转到我这边来。这样正好,白雪已经随着电梯到达一楼。
白雪是为了我而勇敢战斗的女人。
也是对我说爱我的女人。
我怎能让你杀了她?
「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白色的小女孩发出狂笑,雨香从侧边扑到她身上,日斗皱起眉头看着我。即使情况危急,狐狸依然不肯轻易出手。
他依然不认为我是个威胁。
我环顾整间房间,白色的小女孩咬住雨香的手,动作像猫一样轻柔,但是雨香却因此喷出大量鲜血,痛苦地哀号着。听着雨香的惨叫声,我用力握紧拳头。
我的确能杀掉日斗。
若日斗死了,白色的小女孩会怎么样呢?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就算她跟着日斗断气也无所谓。只不过,失去了主人的孩子可能会陷入疯狂状态,而白雪在一楼。
我不能让『那个孩子』在这个世界存活下来。
脑中迅速转过许多念头,我列出想到的条件,判断计划的可行性。过往的一切如跑马灯般闪过眼前,想起那些因我而死的人们,还有那些熟悉的脸孔。
七海会不会很担心我呢?
雄介可能会生气吧?
幸仁知道了八成会哭。
白雪,她应该不会原谅我。
而茧墨————啊,她已经不在了。
但是依她的个性,一定会嘲笑我的愚蠢行动。
即使如此也无所谓。
我已经决定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我再次看清楚房间里的状况,锁定目标后展开冲刺。利用奔跑的冲力撞上日斗,用力将他压制在墙上,但他完全没有反抗的意思。
我以双手抓住日斗的瞬间,身后隐约传来白色小女孩的气息,虽听见雨香在后头追赶的声音,但似乎来不及的样子。我不想往后看,继续将日斗推入墙壁,背后传来白色小女孩如野兽般的呼吸声。
我们撞进特别血红的那块墙内,柔软的触感瞬间包覆全身。
日斗瞪大了眼睛。
「小田桐!」
他声音嘶哑地喊着我的名字,冷静的假面具终于剥下。
太开心了。我朝他比出中指,由衷地笑了。
「活该!」
我与日斗坠落在完全与异界融合的墙壁之中。睁目所见一片血红,一种像是被动物吞下肚的温热感包裹着我们的身体。从背后追上来的小手触碰到我的头发,不知道那只手是白色小女孩的,或是雨香的。肺部充满浓烈的血腥味,我们不停地沉进红色、红色、全部红色的世界里。
我带着日斗,坠入异界之中。
现实世界消失在远处,在背后越离越远的『分界』另一头。
我好像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小田桐君————你果然选择了这条路。』
这个有些温柔的声音,应该……
是我的幻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