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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于猿辻濡湿的袖子(2 / 2)


听见预料中的答案,我开始带路,沿着河原町通往南走。



慢慢地走了近三十分钟后,在道路前方看见了塔列兰咖啡馆。穿过两栋住宅屋顶形成的隧道时,真子形容「好像秘密基地」,相当有趣,确实像是喜欢故事的真子会有的想法。



推开沉重的门扉,铿啷的铃声响起。吧台里的美星小姐抬起头。



「欢迎光临,等候多时了。」



「你好。这位是我的朋友小岛真子小姐。」



「喂,我现在姓神崎了。」



「啊,对喔。」



我搔搔后脑勺。真子笑了。



「她就是这间店——塔列兰咖啡馆的咖啡师切间美星小姐。」



「幸会。」美星从吧台里走出来,鞠躬致意。



「写成『美』丽的『星』星的美星小姐吗?真是美丽的名字。」



「谢谢夸奖。请坐这里。」



在美星的催促下,我们坐到窗边的座位。空调开得很强的店里相当凉爽。真子将帽子、提包及纸袋全放在隔壁的椅子上。



我还是老样子,点了两杯常喝的咖啡后,美星小姐就回到吧台。取而代之地,是藻川先生晃了过来。



「我是藻川又次,这间店的老板。请多多指教。」



他伸出手想跟真子握手,而查尔斯在他的肩上喵喵叫。



「啊,多礼了,你好……」



真子虽然感到困惑,仍握手回应,而我则托腮看着他们。



我没有自信断言自己的眼光公正,但真子的容貌端整,称为美人也当之无愧。喜欢美丽女性的藻川先生绝不可能放过。现在也一样,他会假装握手致意,也只是想找个好借口碰触真子罢了。



我有些傻眼,而藻川先生在放开真子的手后,倏地用脸逼近我。然后用手圈起圆筒状,凑在我耳边说道:



「你终于对我们家的幼齿咖啡师感到厌倦,把目标换成年长的大姐姐啦?」



「才——才不是!」



我下意识地大喊。真子吃了一惊,美星小姐也停下了正要将咖啡豆倒进磨豆机的动作。



我的脸颊发烫,突然觉得飘飘然挥手而去的藻川先生真是讨厌,就连如往常般在他肩上喵喵叫的查尔斯也惹人烦。不过这是迁怒。



真子纳闷地凑过脸来。



「怎么了,那个人对你说了什么吗?」



「没说什么。反倒是你为什么会认为他对我说了什么呢?」



「问我为什么……因为你刚才喊得很大声啊。」



「我才没有大声喊叫哩。哈哈,你真奇怪。」



「不,你明明就有喊……」



「——啊,对了!美星小姐,我们今天被卷入了某起事件喔!」



因为不想被继续追问,我硬生生转换了话题。倒不如说,是换了交谈对象。



「你是说事件吗?」



她的眼神变了。这时她正好开始喀啦喀啦地磨起咖啡豆。



我将今天到这里之前的事告诉美星小姐。虽然美星小姐头脑聪颖,擅长解谜,但今天的事件,她想必无法解决。猿辻的恶作剧如果是从以前就持续到现在,就不太可能掌握犯人的身份。我在她冲好咖啡之前的这段期间,当作打发时间,将实际情况告诉她。



美星小姐主要在两个时间点有反应。第一个是在我提起手工饰品铺时。



「我去过那间店呢。」



「你知道吗?毕竟离这里不太远啊。」



「是的。自从我在散步时发现后,就去过好几次。」



美星小姐的住处距离塔列兰咖啡馆步行不到十分钟。京都御苑一带对她而言,是适当的散步路线吧。



「我不知道那间店可以借用洗手间,但我曾听店长说店铺是用车库改装而成的。」



我实在无法将真子落泪的事告诉美星小姐,于是在按照时间顺序描述情况时,我只说了真子前往洗手间而已。



另一个有所反应的时间点,是我一讲完整件事之后。



「猿辻的恶作剧事件我知道,这件事最近的确蔚为话题。」



美星小姐这么说完,看向真子放在旁边椅子上的纸袋。



「那么,袋子里装的就是湿掉的衣服?」



「没错。」真子回答。



「您如果愿意,我来把衣服晒干吧。现在还有太阳,气温也很高,我想很快就能晒干。」



「啊,可以拜托你帮忙吗?」



美星小姐从店里取来几个衣架,接过真子手中的纸袋,走出店门外。她将衣服挂上衣架,挂在屋檐下后,立刻又回到店里。



「谢谢你。」



真子致谢,美星回以微笑并接着问道:



「话说回来,今天很热呢。虽然已经磨好了咖啡豆,但两位真的要喝热咖啡吗?」



「是啊。因为我听说这里的咖啡味道,相当符合塔列兰伯爵的至理名言。」



「告诉我塔列兰那句名言的人,就是真子小姐喔。」



「是这样啊。接下来我会花几分钟冲咖啡,青山先生,不好意思,能过来帮我端咖啡吗?」



嗯?我感到疑惑。她不可能无法一个人端两杯咖啡。



一定有什么原因吧。我按照她所说的从座位上起身。



美星小姐将磨好的咖啡粉倒进法兰绒滤布,拿起水壶注入热水萃取咖啡。她一边看着咖啡粉冒气膨胀,一边若无其事地在我耳边低语:



「————」



「咦?」



我因为她的话受到冲击,瞥了真子一眼。真子正漫不经心地眺望着窗外,并未注意到我们的互动。



请我帮忙端咖啡果然只是借口。我先回到窗边的座位,询问坐着的真子:



「你都不脱下长袖上衣呢。」



我注意到真子倒抽了一口气。她轻抚着手臂一带。



「为什么这么问?」



「不,我只是想说应该已经不需要在意阳光了。」



「空调很强,我也不觉得热。」



「不过,我们接下来会喝热咖啡喔。你真的不会觉得热吗?」



「…………」



「还是你有什么不能脱下衬衫的理由?」



这个问题相当残忍,我很明白。然而我无法不去确认美星小姐在我耳畔所说的话。真子若是有什么困扰,我想成为她的助力。



真子无力地垂下头,又继续轻抚着手臂。



「那位咖啡师察觉了吧?毕竟你说过她很聪明啊。」



美星小姐一语不发地看着真子。



「我不想脱下来,因为有淤痕。我被他……稍微……」



是家暴吗?沉重的事实令我也跟着低下了头。



果然与美星小姐观察到的一样。她从真子现在仍穿着长袖服装,以及刚才挂起的上衣也是长袖这点,立刻判断出这个可能性。真子不同于以往地在意日晒这点,也让我觉得不太自然,她说肤质变差果然是谎言啊。



从真子截至目前为止的态度,我也能察觉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并不融洽。她在听见恋爱护身符的话题时,甚至还突然落泪。今天与我见面时会取下婚戒,一定也是她期待能忘怀平日阴暗生活的表现吧。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呻吟。虽然是自己挑起的话题,但看见真子痛苦的模样,仍令我难受。



「除了我以外,他还有其他女人。我们总是为了这件事起争执……他一时激动就会动手。虽然我也会尽量避免说出没必要的话,但有时还是无法忍耐。」



真子悲伤地说着。我忍不住拍拍胸膛。



「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帮忙……?」真子愣愣地说。



「比如说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因为,这样下去,你太过痛苦了。」



「做些什么吗……坦白说,我会想要一个可以逃避的场所吧。有时当他愤怒发狂时,我会觉得无法继续待在家里。」



「那么,到时候请联络我,如果你愿意,暂时到我家来避一避也无妨。」



「嗯,谢谢。」



真子浮现的笑容令人不忍。我不由得多管闲事地顺势脱口:



「还是分开比较好吧?你们还没有孩子吧?」



然而真子却摇摇头。



「你不明白。没有那么容易。」



我没有结婚经验。因此她若说我不明白,我也就无可奈何了。



叩咚一声,杯子摆在我们面前。不知何时,美星小姐已经冲好咖啡端了过来。



真子说了声「谢谢」,正要将手伸向咖啡时,美星小姐突然开口:



「真子小姐,我明白您的处境或许相当艰难。」



她虽然这么说,但在我听来,她的语调却不带安慰或情感成分。



我抬起头。美星小姐的表情相当严肃。



「然而,对于您依赖青山先生的温柔,试图欺骗他一事,我还是无法视而不见。」



「……美星小姐?」



我下意识叫唤她的名字,但她仍目不转睛地盯着真子,对我的声音没有任何反应。接着,她开口对着一语不发、全身僵硬的真子说:



「扔水球的人是您自己吧。」



4



「你突然间在胡说什么?」



回过神来,我已经站了起来。



「说真子小姐手臂上或许有伤的,不正是美星小姐你吗?」



然而,美星小姐冷静地说明:



「我确实听说猿辻的恶作剧这阵子蔚为话题,而这显而易见地是模仿猿辻传说所做的事。既然如此,就不可能会在光天化日下遭到恶作剧攻击。换言之,我认为今天所发生的事件,是别人在模仿这一连串的恶作剧。」



「这不过是你的臆测。」我直截了当地反驳:「就算这是他人所为,又为什么会是真子小姐的自导自演?她没有理由做出这种蠢事啊。」



「我刚才替真子小姐晒干的衣服是长袖开襟毛衣,只要她想,随时可以脱下。如果她是为了掩饰手臂上的淤痕,应该也可以穿长袖针织衫等不脱下来比较合理的衣服才对。」



「那只是时尚感的问题吧?」



「此外,真子小姐现在身上所穿的也是T恤加白衬衫,也是可以脱下的服装。真子小姐会不会是刻意挑选这类服饰的呢?」



令人联想到盛夏的气候,身穿可遮挡日晒却显得燠热的长袖开襟毛衣,此外又点了热咖啡。真子是借由凑齐这几个条件,让人不由得对于她为何不脱下外衣一事心生疑惑——美星小姐如此说明。



「话虽如此,如果只是穿了长袖服装,顶多只会让人觉得『看起来好热啊』,而不会抱持更多疑问。」



「实际上,我一见到真子小姐时,就立刻询问她『不会热吗』……而她回答我『因为不想晒到太阳』,因此当下我就干脆地接受了。」



「没错吧。为了让事情照着真子小姐的想法发展,她必须进一步强调自己不脱下长袖服装一事的不自然程度——为此所安排的,就是模仿猿辻的恶作剧了。」



真子紧咬下唇,并未反驳。



「她只要弄湿自己的衣服,制造出必须换衣服的状况就可以了。真子小姐应该是从各种方法之中,选择了模仿猿辻恶作剧这种方式的。」



「请等一下。我亲眼看见水球从她头上砸下来啊,她自己怎么可能做得出那种——」



「只要把球往上扔就行了吧?」



由于美星小姐过于直接地断言,我张开双臂抗议。



「我回过头去时,真子小姐正看着我啊。如果是看着水球,姑且不论能不能刻意走到水球砸下的位置,单是要往上扔,并让水球确实朝自己掉下来,根本是不可能的。如果水球没确实砸到身上破掉,就无法朝换衣服的方向发展了。」



「地上有好几个水球残骸,对吧。」



「那又怎么样?你该不会想说,只要一次扔三个,或许就会有一个砸中吧?」



「不是。青山先生,我想问的是,你确实看见每一颗水球落下的瞬间吗?」



我说不出话来。我的确亲眼看见了水球落下,但我无法确认是不是看见了全部。无法保证在我转过头去前,地面上是不是已经有掉落的水球了。



「要弄湿衣服,只要一颗水球就足够了吧。真子小姐让青山先生走在前头,接着迅速打破一颗水球,让水淋在自己的衣服上,然后把剩下的水球往上扔,再叫住青山先生。毕竟只是往正上方扔,掉落的水球砸到身上破掉的可能性很高,实际上或许的确如此。然而,就算没砸中也无妨。毕竟在真子小姐将剩下的水球往上扔时,她的衣服就已经湿了。」



我回过头去时,真子的衣服究竟是不是湿的?我想不起来,毕竟那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即使在我眼里看来,真子的衣服是湿的,我也会认为那是随后遭到水球直击造成的。



「不,那是因为我被叫住就随即回头,才能目睹水球掉落那一幕喔。要是我的反应迟了一拍,就看不到了。」



「但那对真子小姐而言,也只是凑巧运气好而已,她没必要非得让你目睹掉落的瞬间。倘若在青山先生转过头时,看见真子小姐浑身湿透,以及脚边的水球残骸。这时真子小姐再表示:『有水球掉了下来。』你会怀疑她的话吗?」



我无法回答。我自己最清楚,想必我不会怀疑吧。



「那、那么……她是怎么把水球带过去的?」



「当然是装在托特包里。这个托特包看起来至少可以装进三个水球呢。」



「难不成你要说她是从家里带来的?如果这么做,说不准什么时候会挤破,把里面的物品弄湿吧?」



然而,就连这点反驳,美星小姐也准备好了答案。



「所以,她才在饰品铺借用了洗手间吧。」



「美星小姐,你这个人真是——真子小姐当时哭了啊!难不成你要说她落泪也是为了执行这项计划而演戏吗?」



「……落泪?」



美星小姐会困惑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刚才刻意隐瞒了真子借用洗手间是因为哭泣的缘故。然而,美星小姐虽然困惑,仍未撤回前言。



「我并不清楚真子小姐为何哭泣……但我认为这与是不是演戏并无关联。因为即使没有哭泣,她还是可以借用洗手间。」



「唔,你这么一说……」



「既然要把水球装进托特包里,对真子小姐而言,她应该会想在尽可能接近猿辻的位置再将水装进气球里。为此,那间饰品铺的位置正好适合。我想她以前应该曾经造访过那间店,所以,即使是乍看之下并无洗手间的店铺,她还是知道只要开口就能借用。」



「店里的人并没说过真子小姐不是第一次光顾喔。」



「这种事原本就不该不谨慎地随意说出口。我也不会突然对带了朋友的客人说:『您不是第一次来这间店吧?』这种话。」



她说得没错。我搔了搔脸颊。



这么说来,真子当时是对店长说:「可以借个洗手间吗?」如果是我在那间店里想上洗手间时,我应该会先询问:「请问有洗手间吗?」至少也会说:「请问方便借用洗手间吗?」才对。虽然仅有细微的差别,但「可以借个洗手间吗?」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是以「这里有可以借用的洗手间」为前提而询问的。



「另外还有一项真子小姐明显说谎的事喔。」



美星小姐抱着银色托盘站在那儿,仿佛要给予致命一击。



「就是京都御苑的门,离庐山寺最近的并不是石药师御门,而是清和院御门。她没有必要特意折返,而且只要走清和院御门,就不会通过猿辻附近了。」



一问之下,我才知道只要从庐山寺沿着寺町通往南走将近两百公尺,就会抵达清和院御门。如果这是事实,确实比石药师御门近多了。



「不过,她会不会只是不知道这一点?」



「真子小姐曾经多次造访庐山寺,如果只是不知道名称就罢了,倘若她连清和院御门的存在都不晓得,未免也太不自然了。更何况,她连石药师御门的名称都很清楚。」



只要穿过清和院御门,沿着大宫御所的围墙笔直前进,就会从京都御所的东南角出去。从那里往南前往塔列兰咖啡馆,就不需经过京都御苑的北半部了。假如她有意逛遍整座京都御苑,折返到石药师御门还可以理解,但真子从未对此提过只字片语。



「……美星小姐,虽然你一直说真子小姐说谎骗人,但你自己不也一样吗?『真子小姐的衣服底下或许有不想让人看见的东西。』——不就是美星小姐你在我耳畔这么说的?」



因为判断无法继续袒护真子,回过神来,我已经开始批判起美星小姐了。这显然毫无意义,至少不是现在应该做的事。



美星小姐明显消沉下来。



「对不起。我很想知道真子小姐不惜做到这种地步,也想博得青山先生同情的原因……我想知道她会如何说明不脱下外衣的理由。我认为,若是听了答案,或许就能察觉真子小姐的意图。」



美星小姐的话,让我的头脑稍微冷静了下来。



我所认识的美星小姐,虽然有能力揭穿他人隐瞒的真实想法,另一方面,却也不忘记体贴对方。今天也是,倘若她认为没有那个必要,就不会当面谴责真子欺骗我的事吧。



「就结果而言,真子小姐表示自己受到家暴,借此获得青山先生的同意,可以躲到青山先生家里,却不见她进一步要求更多。既然如此,与其思考『她为何试图博得青山先生同情』,不如视为『她的目的本身就是要博得青山先生的同情』才正确。」



美星小姐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但我也意会到她究竟想说什么。简而言之,真子试图以自己与丈夫相处不融洽为由,希望与我之间的关系比以往更加亲密,是这么一回事吧——虽然我无法判断那究竟该称为恋爱感情,抑或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某些算计。



「——真子小姐。」



美星小姐将银色托盘放在桌上,将双手撑在上头,身子整个向前逼近真子。



「我并不清楚您最终对青山先生究竟有什么期待,也无法且无权左右您借此令青山先生产生何种变化——但相对地,我拥有发言的自由。所以,请容我这么说。」



我想美星小姐大概生气了。她透出某种怜悯以及表里如一的从容感,看在我的眼里,她这种态度可说是极度尖锐。



「您没有必要为了吸引他的同情而做出这种事,只需直接和盘托出即可——因为青山先生是个很温柔的人。」



从美星小姐开始说话起,真子几乎是动也不动,微微低着头噤口不语。她终于抬起头来时,我原本非常紧张,不晓得究竟会如何发展,但从她口中发出的声音却极为平静。



「我曾听他提起你的事,他说你是个非常聪颖的女性。所以,我想你应该会对我不脱下长袖外衣一事感到奇怪。接着,只要你主动揭穿我的秘密,无论他如何判断,你一定都无法置喙吧?因为从他的话中,处处可以感觉得出你们两人之间有相当深厚的交情。」



这令我大吃一惊。也就是说,真子打一开始就不是针对我,而是以「美星小姐会察觉这件事」为前提设计了今天的事?不过回想起来,我自己今天就曾数度提及真子身穿长袖服装的事,其实她在当下就可以说出遭受家暴了。她之所以没有这么做,就是为了让美星小姐主动指出她袖子底下藏有淤痕吗?



「不过,真没想到连我背后的意图也被你看透了。是我太天真,太小看你了。我对于欺骗了他,以及为此试图利用你而道歉,真对不起。」



「真子小姐……」



我看着真子将额头贴在桌上的模样,无言以对。接着,她坐起身,并从椅子上站起来。



「您要去哪里?」



美星小姐沉着地出声询问,真子回以浅笑。



「我原本很期待你冲的咖啡,不过我现在实在没有心情品尝。」



真子就这样拿起托特包及纸袋走向店门口。我连忙追了上去。



「真子小姐,等等——」



「你留下来。你有东西想交给她吧?」



我被她制止,停下了脚步。即使如此,我还是认为不能让她就这样回去。



「但是,真子小姐,你衬衫下的……」



「不要紧,你用不着担心我,因为全都是谎言。」



真子在走出店门口前转过身来,迅速脱下了长袖衬衫。



她的肌肤依然美丽——上面没有半点淤痕。



5



「……你明明可以之后再告诉我一个人的。」



我从唇边挤出这句话。



我现在正和美星小姐喝着桌上的两杯咖啡。她坐在真子刚才坐过的、我对面的椅子上。



真子俐落地收下晒在屋外的衣服后便离去了。我只能隔着窗户,茫然地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屋檐隧道的另一头。



家暴一事是谎言。不,她只让我看到手臂,因此还不能如此断言。然而,至少她承认自己说了谎。



既然如此,我大可以发怒。她所撒的谎是不该撒的那一类谎言。然而回顾她今天的态度及行为举止,我仍感觉她似乎有某些严重的问题,因此无法责怪她。



「即使没受到家暴,但她的精神状态相当危笃——至少难以说是平静的状态——而不得不做出这些事来,这也是事实。希望你能够再更妥善应对,至少应该先找我商量。」



「……说得也是,是我做错了。我的应对方式或许不恰当,但我实在无法保持沉默。」



我们认识两年以来,我曾数度看过美星小姐认真发怒的模样。特别有印象的,是某人仗着他人的善良,做出滥用其好意的举止时,美星小姐所展现的愤怒。既然如此,真子今天的行为对美星小姐而言,也是难以原谅的吧。



即使如此,美星小姐现在似乎正在反省而垂下了肩膀。仔细想想,导致这种结果的正是将真子带来这里的我。我愈发感到歉疚,也就不再责怪美星小姐了。



「真子小姐想制造出让美星小姐你难以干涉的状况。简而言之,就是她想借由躲来我家,让自己与我的关系变得比现在更加深厚——是这个意思吧?」



「对,我是这么感觉的。」



坦白说,我与美星小姐并非情侣。然而我向真子说明自己与美星的关系时,真子会认为我们其实是一对,或许是理所当然的。



「老实说,我感到很奇怪。我们熟稔已经是十一年前某段时期的事了,当时我不过才上国中一年级,她应该顶多将我视为亲戚的孩子一般。当时我们之间绝对没有堪称深厚的情感。重逢后,我的确已经长大成人,但也才见过几面,而且她还结婚了,她却突然做出如此极端的行动,令我不由得怀疑,是不是有什么严重的内情。」



「……你们真的是睽违十一年才重逢的吗?」



美星小姐突然询问,令毫无防备的我吃了一惊。



「应该是这样没错。直到上个月在Roc’k On咖啡店遇见为止,我都不晓得真子小姐究竟在哪里做什么……甚至连她是不是活着都不晓得。」



「这样啊……」



美星小姐看似无法完全接受,但再继续想下去或许也是白费工夫吧,于是她改变了话题。



「话说回来,你上次提起在雨伞故事中登场的女性发型设计师,就是真子小姐吧?」



「你说对了。」



我在没有说明清楚的情况下带女性到这里来,是不常见的事。美星小姐会如此联想也是理所当然。



「既然如此,就是有说谎癖……不,这么说似乎也不太对。应该说,真子小姐给我某种印象——怎么说呢,就是试图以自己创作的故事来掌控现实世界吧。」



「啊,我稍微能够理解。我们今天也一起参观了与紫式部有关的场所,不过不仅是《源氏物语》,她总会在河畔读着各种书。此外似乎也很喜欢看电影。记得她曾经对我说过:『只要沉浸在故事的世界,就能遗忘现实里的讨厌事情。』」



其实,我也大致掌握了她会这么想的理由。然而,我认为现在还不应该特地告诉美星小姐。



美星小姐啜饮着咖啡,吐了口气。



「既然如此,倒不如说真子小姐与青山先生的重逢完全是个偶然,而这一点令你在她心中创作的美好故事里占有一席之地也说不定。」



「这是什么意思?」



「既然真子小姐会说出家暴这种事,表示她与丈夫之间的关系确实不太融洽。此时,她与十一年前曾相当熟稔的男性奇迹似的重逢了。这就像戏剧情节,接下来或许还会发生某些更戏剧性的事——假如是平时总会沉浸在故事里的人,会这么认为也不奇怪,更何况是像真子小姐这样的女性。」



「因此她可能会更加积极地创作故事的后续内容。你是这个意思吧?」



相当有道理——我这么想。直到前阵子被美星小姐点出来为止,我完全无法想象。然而这么一想,十一年前借伞的那件事,以及今天在猿辻的事,行动模式都是相同的——换言之,就是基于她「试图自行创作故事」的想法。



我喝完咖啡,不想久待,正打算站起身时,美星小姐微微歪了歪头。



「话说回来,真子小姐在离开时对青山先生说了些什么对吧?说『你有东西想交给她』之类的。」



「啊,对。其实是这个……」



我翻找着包包,取出在饰品铺里买的咖啡豆吊饰,将其中之一交给美星小姐。



「虽然我不知道这件事明讲好不好……这是恋爱护身符。据说是用从同一颗果实中采出的两颗咖啡豆做成的成对吊饰,用以表示终将合而为一的命运。」



「哎呀,要把这个送给我吗?谢谢。」



即使在这种时刻,美星小姐也只是微微脸红。



「我与店长聊着这个话题时,真子小姐不知为何突然哭了起来……我刚才说过,真子小姐是在落泪后才去洗手间的,当时店长还怀疑真子小姐是不是有什么恋爱上的烦恼。她果然是想起自己与丈夫之间的事了吧。」



「我想,虽不中亦不远矣。」



美星小姐握住吊饰的手加重了力道。



「我当时建议真子小姐也买一对相同的吊饰。虽然我并不是真的相信吊饰能多灵验,但如果她与丈夫处不好,这或许能成为一次新的开始吧。不过,真子小姐不仅完全不打算购买,还回我说:『我才不可能送这种东西给他。』」



「『我才不可能送这种东西给他』……」



美星小姐复诵了真子的话。



「也就是说,她并不希望修复与丈夫之间的关系。换言之,她原本就打算离婚吗……不过,真子小姐还说了『没有那么容易』对吧?嗯,她究竟在想些什么,我完全摸不着头绪。她以前并不是这么复杂难懂的人啊。」



我自言自语,而美星小姐没有回应,只是一直以严肃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的吊饰。



一周后的某一天,在猿辻恶作剧的犯人遭到逮捕。



犯人是一名住在附近的男大学生,目的似乎只是为了发泄压力。他是个相当认真的学生,认识他的人无不异口同声地表示:不认为他会做出那种事来。



而我也因为自己至今所认识的真子,与重逢后所了解的她之间的落差,感到不知所措。



********



【某封信·2】



我曾有个未婚夫。他是我工作地方的同事,我们历经两年的交往相当顺利。他向我求婚时,我很高兴,同时也认为这是非常理所当然的发展。



同事们为我们开了庆祝餐会。身为主角,我与未婚夫都喝了很多杯。我们两人都相当能喝。



餐会持续到深夜,一名男同事向我表示:「没有末班电车了,不晓得能不能让我借住一晚?」当时我已经与未婚夫同居,公寓就位于餐会场地附近。另一方面,这名同事的家住得很远,位于搭计程车得花超过一万圆的地点。我们俩同意了,三个人一起回到公寓。



我们当时同住于一间有楼中楼的房间。我总是与未婚夫同睡于阁楼,但那晚仅有我一个人睡在阁楼,未婚夫则与同事睡在下面的房间。



我们三人都酩酊大醉,至少我是如此,另外两人看起来也差不多。关掉电灯后,我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不晓得睡了多久,我突然感觉到重量覆了上来而清醒。由于我的酒意未消,意识模糊,从我睡着到现在,应该没有经过太久吧。我的记忆相当模糊不清,无法回想起正确的情况。



房间一片黑暗,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状态。我昏昏沉沉地接纳了覆在身上的重量,这时影子突然盖到我头上,就这样吻了下来,于是我便认为是喝醉的未婚夫爬上了阁楼。



我虽然醉意犹存,仍以仅剩的理智考虑到同事还睡在下方。但我没有足够的力气推开重量,只能竭尽所能地压抑声音,让对方为所欲为。



此时,房间的灯突然亮了起来。



刺眼的光线令我眯起眼睛,此时我听见通往阁楼的梯子发出轧轧声响。我转头,看见了爬上梯子的人。



那一瞬间,我完全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从梯子上探出头来的,是我的未婚夫。他的双眸看向我,那是充满冲击、混乱及绝望的眼神。



我再次确认覆在自己身上的人物。



那并不是我的未婚夫。



双眼充血的男同事,正在玩弄着我的身体。



2 町屋是指位在都市主要道路旁,数间紧连的住商一体式建筑物。



3 于日本历天正年间(西元一五七三~一五九三年)迁移至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