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萌芽的季节」-blurry border-(2 / 2)
前些日子,那个房间里又多摆了两个小小的摇篮。
还来了两个新居民,就此过起生活。
费奥多尔一走进那个房间──
「费多尔~!」
红色的小玩意就扑了过来,直直地扎在他的下腹部。即使撇开趁人不备这一点,力道仍旧十足,相当出色的冲撞。彷佛能让肚子里所有东西喷出来的冲击。费奥多尔一边扭身挣扎,一边庆幸自己不是在刚吃完饭的时段过来。
间隔片刻,同样娇小的蓝色玩意就叫著「费多尔~」跟进了。她碎步赶来,搂向费奥多尔的腰。和刚才宛如大炮的一击相比,这样可爱多了。
「苹果,我说你啊……」
很危险的,所以你别这样──费奥多尔抱著说教的想法叫了对方名字。
被苹果用呆愣愣的眼神抬头一望,他就打消念头了。
「……活泼是好事,但你能不能稍微手下留情?」
「哎咿!」
超有活力的声音传了回来。间隔片刻,棉花糖也跟著附和:「哎咿!」她们俩八成……不,肯定都没有听懂费奥多尔话里的意思。
宝贝蛋们虽然年幼,日后仍会成为肩负悬浮大陆群未来的士兵才对。活力充沛这一点本身是可喜且值得指望的。从那种角度来想,感觉目前的状况倒是可以积极看待。
(要奉陪这种活力就让人受不了喽……)
费奥多尔对持久力不太有自信。并非他特别虚弱,而是名为堕鬼的种族本身就与体魄或体力无缘。
毕竟他们是靠耍嘴皮子利用他人来当成求生第一前提的生物。血统里沾染了基本上会以自食其力为耻的扭曲道德观。练剑术作为以防万一的杀手鐗还无妨,要累积负担锻炼肌肉或心肺能力实在办不到。说来真令人困扰。
费奥多尔一边想著这些──
「两个人就让我忙不完了。麻烦你别过来,潘丽宝。」
一边朝自己的死角如此拋出话语。
「……什么嘛,我就不行吗?」
显得意外的声音。原本准备要来个正统擒抱的潘丽宝解除了架势。
「我才想知道为什么你觉得我会容许。」
「这个嘛。我信任你的度量啊。」
信任。原来如此,好方便的字眼。哈哈哈。
「先不谈度量,我的身体已经腾不出空间喽。」
她们俩牢牢地巴著费奥多尔的腰,迟迟不肯离开。简直像是被蛇或什么玩意捕食的感觉。
「身为男儿,稍微有本事逞强不是当然的吗?」
「那种事情要主动为之才能偷偷自豪,不是被人吩咐照办的啦。」
费奥多尔回嘴说笑以后,突然间便想到。
「潘丽宝。难道你今天心情不好?」
「嗯?你为什么会那样想?」
「呃,我只能说好像有那种感觉就是了。」
硬要提理由的话,大概就是她平时那副自信的笑容缺乏宽裕,或者从只字片语中可以感觉到乱尖锐的调调,如此而已。
「嗯……虽然自觉薄弱,不过,或许我现在确实有些不开心。」
咦,真的吗?
「毕竟她们俩刚才终于肯听我读故事了。」
潘丽宝捡起地板上的绘本。
「而你一来,就弄成这样了。我现在有些嫉妒。」
大概是潘丽宝对不满有所自觉的关系,可以看见她微微噘著嘴唇。
「啊~」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费奥多尔理解了。「苹果?棉花糖?」
他责备似的,试著用较重的语气叫了她们的名字。然而,只得到了「唔啊!」这样活力十足的答覆声。
感觉转移话题似乎比较好。
「──这里只有你?其他三个人呢?」
「是啊。菈琪旭好像身体有微恙,我就逼她去医务室了。」
「那她的状况不要紧吗?」
「她本人是表示不用担心。」
(不用担心……吗?)
黄金妖精口中说出的那种话能不能信?费奥多尔有些迟疑。
「从我们眼里,也看不出她的身体有显著异常喔。要菈琪旭去医务室是为了保险起见,还有让她休息。毕竟……」
潘丽宝朝苹果与棉花糖瞥了一眼。
「待在这房间,并不能期待她透过休养恢复体力。」
何况费奥多尔的体力目前就是以现在进行式遭到消耗。感觉相当有说服力的一句话。
「……缇亚忒和可蓉呢?」
「刚才被一等武官找去,都离开了。」
「哦?」
只找四个女孩之中的两人,究竟有什么事情?还是她们打打闹闹弄坏了什么东西,正在接受训斥?倘若如此,自己身为形式上的上司要是连带遭殃,那可就烦了。
「费多,费多尔~」
当费奥多尔东想西想时,缠上他的苹果与棉花糖似乎发明了新玩法。她们使足力气,开开心心地用手掌朝他的大腿拍了起来。
尽管是小孩子的臂力,还是挺痛的。
「……总之,她们是因为饿了才这样闹吗?」
「难说耶,谁晓得呢。」
呵──潘丽宝微微地笑了。
「要说的话,比较像喜爱的玩具上门而乐歪了。」
「欸,你叫我玩具喔。」
「无从否认吧?」
无法否认。是的,一切正如她所说。
两个小不点拍大腿拍腻,就抓著军服的长裤开始尝试登顶了。放著不管似乎会让布料拉长变形,费奥多尔只好用双臂将她们俩抱起来。
「唔啊~」
苹果玩起劲了,便用力挥舞两只手臂。
棉花糖则在费奥多尔的头发来到眼前以后一把揪住,开始使劲拉扯。
「会痛,会痛会痛会痛……喂,你们两个都给我住手。」
「被年轻的雌性热爱到这种地步,你应该很高兴吧?」
「我想无论是年轻或表示爱意,以常识而言都要有限度耶!」
费奥多尔发出有大半由衷的悲鸣。
「还有我讲过很多次了,无徵种的女孩不管是几岁,都不合我的喜好──喂!不要拔我的头发!欸,慢著,别咬啦!」
「噢噢──这么说来,像母亲一样养育我们的女人有讲过,想吃掉对方是爱情中的最高表现喔。你真的深得她们喜爱呢。」
「别把食人鬼【Troll】的论调讲得像一般论啦!」
「什么嘛,原来你晓得啊。」
「我原先听说时还以为是骗人的,不过看你们脱离世俗的德性就相信了……痛痛痛痛痛!」
不是开玩笑的痛,使得费奥多尔慌忙挣扎起来。每次他一扭身,被甩来甩去的两个人就乐得哇哇笑。
「眼睛要歪了,要歪了,要掉了!这样很危险啦!」
感到开心,肯定是好事。
而且,肯定也是宝贵的事。
不过呢,希望可以稍微考虑一下时间场合,还有尺度与分寸。
「我都说会痛了吧痛痛痛痛痛──!」
这个房间位于兵舍的三楼深处。
角落使用起来不太方便,因此原本属于几乎不会用到的地方。目前几个相邻的房间仍是无人的仓库。换句话说,就算孩子们闹得厉害些,或者费奥多尔发出几声惨叫,也不会打扰到任何人。
「耳朵!耳朵!我的耳朵!」
说好听点是黏著自己。
然而,她们一点都不肯听费奥多尔的话。想帮她们换衣服会作怪,想哄她们睡会黏过来,想让她们进食也会挑嘴。
照料那些事情是可蓉的长项。她可以两三下就化解她们想作怪的活力,还能像变戏法一样地帮她们换衣服,哄她们睡。也许是精神年龄相近吧。或者说,那是无法违抗团体中老大的某种本能。
高明程度排在可蓉后面的是菈琪旭。该怎么说呢,她似乎非常习惯应付撒野成性的小孩。至于理由嘛……为了她所有朋友的名誉著想,还是别深究太多。
费奥多尔到医务室探视情况。
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在毛毯上摊开笔记簿,似乎正写著什么。费奥多尔用指背敲了开著的门,她便慌张似的抬起脸庞看过来。
「费奥多尔先生。」
「状况如何?听说你身体有恙。」
「完完全全没问题喔,因为潘丽宝担心,我才会待在这里就是了。」
菈琪旭一边答话,一边顺手将笔记簿阖上。
「其实我现在立刻起来也不要紧。不过,难得有机会,我在想要不要偷懒一下。」
她微微地,像在使坏似的吐了舌头。
「菈琪旭小姐,你真坏耶。」
「是啊,正是如此。」
在这种时候,为什么你要一脸开心地点头?
「棉花糖她们怎么样?有没有乖乖的?」
「她们都非常有精神喔。」
费奥多尔加重音调回答。
「后来玩闹累了,现在正和潘丽宝三个人一起午睡……只看睡脸的话,她们三个都很可爱就是了。」
菈琪旭微微地噗嗤笑出了声音。
「怎么了吗?」
「你是说『她们三个』耶。」
「有什么奇怪?」
「不会不会不会,一点也不。」
费奥多尔被她用颇有大姊姊风范的口气敷衍了。有点令人气恼。
「──说到这个。」他试著提出忽然想到的问题:「我有事想问你。苹果她们看起来大约是两三岁……对不对?」
「咦?」
「她们会站会走,懂的字不多但也会讲一点话,而且还很会吃。」
此外,她们会跑,会突击,会纠缠,会拍打,会拉扯,会咬人。
「不管怎么看,感觉都不像刚出生的婴儿。被我们带离那座森林以前,她们俩是怎么活下来的啊?」
「啊……说得也是呢。呃,这个……」
菈琪旭想了一会儿。
「以其他种族的标准来看,我想确实是两岁左右。不过,对我们妖精来说,新生儿差不多就像她们一样大喔。」
「啥?」
「关于妖精是什么样的东西,你已经有所认识了对不对?
我们源自孩童的魂魄。所以从最初生下来的时候,就是小孩子了。即使如此,个体之间还是会有些许差异。她们俩以刚出生的妖精来说,算是比较小的。」
「咦?」
什么道理啊?费奥多尔在感到傻眼的同时,也觉得自己开窍了。既然并不是由父母产下的生命,就不必按照正常的出生方式从零开始。
莫大的异样感与一丝嫌恶感,无论如何都会涌上心头。
只是在模仿生命的某种迥异之物。原来如此,光存在就是对生命的亵渎──经菈琪旭这么一说,她们那种自卑的思考方式确实会让人觉得有所道理。
「那么,你们个人资料上写到的十四岁……」
文件上的年龄,应是以出生后经过的年月来计。既然这样,菈琪旭等人生下来便是三岁左右的孩童,现在就相当于十七岁了吗?只有缇亚忒被记载为已经十五岁,所以她相当于十八岁了?
悬浮大陆群有各种不同的种族混居。其寿命也千差万别。有单一个体可以像贵翼族【Bennu】一样活过三百年以上的族群,也有短短几年就结束生命的鼠象族【Arleo】。因此,拿不同种族的身心成长速度相比较,并没有多大意义。
但即使如此,属于无徵种的诸多种族,仍具有寿命及成长速度都相似的倾向。根据某位学者的研究,传说中以往兴盛于地表的人族【Emnetwiht】,据说也半斤八两。
所以说,十八岁的黄金妖精与十八岁的堕鬼族体格相仿……应该也不足为奇就是了。
「呃,关于那个呢。要是照妮戈兰小姐……那位照顾我们的食人鬼所说,妖精在进入青春期以前,好像会成长得慢一点。差不多到我这个年龄,就大致长得跟无徵种小孩普遍一样了……」
「啊,原来如此。」
费奥多尔深感信服了。而且也放心了。
哎,要谈到她们的体格是否符合十四五岁的女孩,倒不是没有留下疑问。关于那部分就别深究好了。
不知道菈琪旭是否明白费奥多尔的那些心思,她落寞地笑了笑。
「虽然说,我也会希望能变得再成熟一──」
这时候──她的肩膀一度猛晃。
菈琪旭的手猛然动起,就像要克制恶心感一样地砸到了嘴边。
「唔……咕……」
「菈琪旭小姐?」
费奥多尔连忙扶稳少女差点瘫倒摔下床的娇小身躯。
「我没事……的……」菈琪旭用断断续续的声音回答:「请……不要担心……」
「你的话没有说服力!」
他大吼似的断言,并且迅速确认菈琪旭的额头及手腕。
「没有发烧……脉搏也没有异样……」
「所……所以说,我没事的。」
「你的表情不像没事!」
费奥多尔日前跟缇亚忒持剑互搏时,学到了一项疑似她们这些黄金妖精固有的特质。她们的忍耐力,不知所谓地强。
所以,动不动就会压抑自己身体或心灵的痛楚,无论怎样都要硬撑。
明明如此,她们对说谎这档事却不在行。即使骗得过自己,也没有足以说服旁人的演技。何况费奥多尔身为专门撒谎的堕鬼族,看在眼里就更加痛心了。
……感觉似乎只经过了浅浅几次呼吸的时间。
「真的不用担心。」
菈琪旭身体发抖的症状停了下来。
脸色也变得像样了点。
她低著脸,仍然用垂下的浏海遮住眼睛,避著费奥多尔的目光说道:
「吓到你了,对不起。这类似妖精才会发作的毛病。对身体状况影响没有那么大,也不会因为这样就死掉或一病不起。」
感觉上,菈琪旭并没有将实情完全吐露。
尽管如此,至少从她的话里,似乎听不出虚假。
5. 缇亚忒
真令人火大──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心想。
只要精神稍有松懈,她立刻就会想起那天的事。
决心一死而走上战场那天的事。
当时,缇亚忒丝毫没有活著回来的念头。她打定主意,不管发生什么都要持续前进,以妖精兵的身分奋战到最后一刻。
只用一名妖精兵的生命,护翼军便能换取到〈沉滞的第十一兽〉的情资。它属于毁灭世界的〈十七兽〉其中一种,同时也是底细不明的怪物。不死且不灭,会侵蚀触及的万物并予以同化,受外力冲击还可转化为加速侵蚀的能量……缇亚忒就是想找出头绪,促成与如此不可理喻之物对抗的手段。
像那样迎来有意义的死,活著无法成就心中所愿的自己,也就多少有价值了吧?缇亚忒抱持著这种想法。
可是。
在战斗结束的那一刻,缇亚忒仍未死去。
而且,在战斗结束后过了半个月左右的现在,依旧如此。
──我就是要阻扰你们。
以护翼军士兵的身分进行训练;为三个月后的作战行动做准备;为了想办法让餐厅的午餐变好吃而费尽心思尝试;试著到街上买甜的东西吃。像那样,在一如往常的生活中,缇亚忒总还是会想起当时的事──想起那家伙的事。
明明跟她们这些妖精兵比,那家伙弱得太多太多。明明他自己十分清楚,众人一直都处于靠妖精牺牲而活下来的立场。
即使如此,他仍不准缇亚忒拋弃性命。
他驳斥她,挡著她,一脸耀武扬威地对她笑。
还有呢……对了。她既没有被说服也不觉得服气,清醒时却已经错失捐躯的机会了。
费奥多尔‧杰斯曼四等武官。
出身于只擅长欺人及鼠窜之不诚实种族的少年。
精通美食;对战斗还算有一手却没有多厉害;在其他人面前都好声好气,不知怎地对缇亚忒就有话直说;或许那家伙其实有点温柔,但他都不把别人的想法或觉悟当一回事。拚命的模样倒不是没有一丝丝帅气。只不过,他的拚命是发挥在阻碍她想做的事情上面。
缇亚忒一想起他的事,各种情绪就会乱糟糟地涌上,让心情变得无法收拾。因此,她决定把自己对他投注的感情,都塞进那几个字之中。
那家伙真令人火大。
所以,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最讨厌那个家伙了──这就是她要表达的。
†
「怎么了?」
被人用听似颟顸的语气一问,缇亚忒才回神过来。
她环顾四周──不需要这么做,自己所在的地方便一目了然。第五师团的总团长室。眼前是由褐色鳞片及军服包覆著身体的矮胖兽人──被甲族──职等为一等武官。由于上眼睑稍微被眼皮盖到,导致他总显得爱困。
「啊,没有,我没事。」
「睡眠不足吗?」
「不行喔!」可蓉莫名自豪地挺胸表示:「身为士兵,管理身体健康也是份内的工作!」
这女孩看起来总是有活力呢,缇亚忒心想。老实讲,她觉得那很了不起。
当然了,「看起来总是有活力」与「总是有活力」绝非同样的事情。两者之间可是有既深又广的鸿沟。
「哎,要那样说的话,世上几乎没有不需要把管理身体健康算在工作份内的行业就是了。」
一等武官一边抠著额头附近的鳞片,一边讲起无关紧要的话。
「不好意思,接连两天传唤你们。我明白你们应该也有许多事要忙,没办法交给别人处理的意外状况却连连出现。」
「不,不要紧。但是……」
缇亚忒对「没办法交给别人」这段话有些挂怀。
「找你们过来不为别的,就是要交派比较特殊的任务。我要你们暂时脱离费奥多尔‧杰斯曼四等武官的指挥,参加这次特别编组的队伍。」
「咦?……啊,好的,我明白了。」
缇亚忒点了头。
「短期内将要求你们只在那支队伍里行动。与其他队伍之间的接触,应该也会受到相当大的限制。」
「咦~」
「喂,可蓉……对不起,一等武官。」
缇亚忒早就料想过,既然只有可蓉与自己两个人被叫来这里,八成会接到如此性质的吩咐。所以,她并不觉得特别讶异。
这样吗。果然暂时要跟那家伙分开了。
遗憾或寂寞一类的想法,都没有特别冒出来,她认为。然而,好像也不是没有那一丝丝不是滋味的感觉。不,要承认那一点还是令人不甘心,因此呢,就当成自己乐得清静或对方活该好了。嗯,就那么办。
「可是,不会有问题吗?我们是无徵种兼妖精兼相当兵喔。先不提那个笨……费奥多尔四等武官,我们到了其他指挥官底下能不能顺利发挥士兵的功能还是未知数……坦白讲,我不太有自信耶。」
被归为无徵种的种族普遍受社会排斥,尤以兽人为甚。整体来讲,这支第五师团的士兵都肯用善意包容她们──大概是因为当事者同样以社会边缘人居多吧──即使如此,她们依旧是不和之源。
毕竟黄金妖精是秘密兵器。原则上其存在受到隐蔽,在护翼军中也只有一小撮人晓得。由于生命不稳定才有资质催生出爆发性魔力,若满足条件还能让自己引发大爆炸。因此,要是身分在队友间曝光,大概会造成恐惧或排斥。想也知道。要跟不知何时会点燃的炸弹一起干活,八成没人愿意。
更不用说的是,她们本身属于相当兵。以士兵而言当然也受过训练,但能不能赢得正规士兵的信赖则是另一个问题。说不定她们光是待在队伍里,就难保不会扯后腿──种种因素都令人堪忧。
「那部分不成问题。负责指挥者指名要你们去。」
「咦?」缇亚忒顿时垂头。
「哦?」可蓉莫名高兴似的眨了一下眼睛。
「关于任务的内容──哎,我这就告诉你们。因为有违法兵器被可疑分子带进市内,所以要赶在遭人动用前回收,大致是这么回事。」
「喔。」
缇亚忒听不出所以然来,只好含糊应声。
稍作思考后,她想到有地方不对劲。
「那不归我们处理,而是宪兵科的差事吧?」
「他们当然也有采取行动。」一等武官点头表示:「基于其他嫌疑,宪兵科正在追缉那帮可疑分子。」
「那就没有我们出场的份了,对不对?」
「很遗憾,也不能那样。宪兵那些人无法对位居关键的兵器出手。」
「……我不太懂意思。」
说是携带违法兵器,当然就属于违法行为才对。由宪兵课取缔违法行为,会有什么问题吗?为什么他们要特地绕圈子,以其他的嫌疑展开追缉呢?
如此心想的缇亚忒歪头感到不解,而在她旁边……
「秘密兵器。」
嗯──可蓉交抱双臂。
「真敏锐,正是如此。」
一等武官点头了。
「……咦?难道说,你从刚才那些话听出什么了吗?」
嗯──可蓉点头。
「违法兵器是比较含蓄的讲法。内容应该跟一般禁止持有或使用的『违法』有点不同……我这样讲对吗?」
缇亚忒瞥向一等武官的脸。被甲人的表情裹著鳞片难以辨别,但他并没有插话,大概就表示可蓉到目前所说的都对。
可蓉继续说道:
「我猜是更危险的东西。危险到不能承认在那里的某种东西。那样的话,宪兵不能插手的理由就可以得到解释……我们被叫来的理由,也就跟著明白了。」
「啊。」
──这样啊,原来如此。
要追查存在本身非掩盖不可的东西,确实不适合宪兵科来办。他们是明著探案,而且纪律严谨入微。效率好,自然会有无法变通的另一面。并不应该介入无法留存于文件的案子。
碰到那种情况,应该要另外召集人数少又能灵活变通的士兵队伍来运用。懂了懂了,那就是自己等人被要求的工作吗?
听人讲过,就可以理解。
没听人讲过,就无法理解。
(我真是不灵光耶。)
缇亚忒勉强克制住想叹气的冲动。从以前就这样。她用功学了许多东西。还学了条理分明的思考方式。可是,往往都看不穿事情的本质。
好矬喔,缇亚忒心想。
想成为独当一面的妖精兵……成为帅气的大人而一直努力过来,到最后却是这样。学姊令人崇拜的背影始终太远,感觉追也追不上。
何止如此,连理应年幼一点的可蓉、潘丽宝、菈琪旭都追上来赶过自己,距离好像还越拉越远。
一思考那些,就不小心想起了半个月前,费奥多尔当时那副耀武扬威的笑容。
(……哼。)
缇亚忒感到火大,因此就没有继续思考下去。
从走廊喀啦喀啦地传来了像是某种东西在转动的声响。声音接近,停在房门前。敲门以后,有阵无精打采的声音说:「我把客人带来了。」
缇亚忒也有听过那声音。她记得对方是叫纳克斯‧赛尔卓上等兵。是个性格难以捉摸的鹰翼族【Falcon】青年。
「让他们进来。」
一等武官点头,房门开启。
喀啦喀啦的声音来到房间之中。
「……咦?」
「……哦?」
缇亚忒与可蓉两个人一块瞪大眼睛。
「啊~好久不见。经过漫长旅途应该也累了,抱歉还把你叫来。」
一等武官把烟草捺在烟灰缸。并且颇为亲昵地开了口。
声音的真面目,是由纳克斯上等兵推著的一辆轮椅。
而一等武官搭话的对象,则是坐在轮椅上的一名女子。
好似乾草曝晒褪色后的淡金色头发。
外表年龄约为二十岁左右。
与褪色金发同样色泽的眼睛。瘦弱身躯彷佛一触即折,隐然散发出空幻的气质。
女子举起了细细的其中一只手,微微地左右摇晃。
「嗨,真的好久不见了呢,叔叔。已经两年没碰面了吧?」
她用开朗的笑容与嗓音如此说道。
「缇亚忒和可蓉似乎也都健健康康的,实在万幸。光是能再次看到你们的脸,一路搭著飞空艇摇摇晃晃地过来也值得了呢。」
「啊……啊啊……」
「啊?」
「艾瑟雅……学姊?」
「是的是的。我是你们的艾瑟雅‧麦杰‧瓦尔卡里斯哟?」
那名女子像恶作剧成功的小孩一样地笑了。
艾瑟雅‧麦杰‧瓦尔卡里斯。在目前存活的妖精兵当中,属于最年长的资深妖精兵。由于在过去的战斗中过度催发魔力而搞坏身体,到了五年前那场艾尔毕斯事变时,战斗这档事终于就令她无能为力了。
她有著匪夷所思的博学程度,专精使坏的伶俐头脑,还总爱藉故戏弄晚辈学妹。对缇亚忒来说,艾瑟雅就是如此令人困扰的学姊。
如今,她处于几乎已经退休的立场,过著有时念念书,有时陪伴妖精幼童的生活──照理说应该是这样的。
「一……一等武官,这到底是怎么……」
「哎,我刚才说过吧。负责指挥者指名要找你们。那个人就是她。」
「指挥?」
缇亚忒鹦鹉学话似的问。
「指挥。」
对方便深深地点了头。
「好啦,因为如此,自我介绍之类的就免了。关于这次的问题,我全权委托她处理,虽然纯属暂时性措施,但她也被赋予了相当二等武官的权限。你们三个,以后都要听艾瑟雅指示。」
缇亚忒尚未顺利恢复过来的脑海一角,浮现了「三个?」这样的疑问。不过……
「啊,果然我也有份吗?」
「你似乎也有份,纳克斯‧赛尔卓。我不晓得理由,但你也是艾瑟雅钦点的人选。」
「哦。」
鹰翼族的目光落在艾瑟雅身上。
「你不只美丽动人,眼光实在敏锐。从众多强手之中选上我,实乃荣幸之至……只不过……」
他摆出了有如范本般的肤浅笑容,还用感觉不到半点诚意的口气,吊儿郎当地问道。
「能不能请教是根据什么缘分,才让你看上我的呢?」
「唔~当场讲出来行吗?」
「难不成是需要看场合的理由?」
「是啊。简单来说呢,理由是『奥尔兰多的无底水桶』。」
纳克斯脸上挂著轻薄的笑容,就那样僵掉了。
「说到『提恩‧帕克的王子殿下与忧郁的窗户玻璃』,你也晓得对吧?」
「唔啊啊啊啊!」
僵硬瞬间化解了。
「我明白了!明白到极点!你为什么会挑我还有想让我做什么都打从心里领会了!所以甭说啦,甭再说下去啦!」
「哎呀,幸好你这么容易说话~」
纳克斯的脸完全惨白。相对地,艾瑟雅则乐得呵呵笑。
「嗯~」一等武官转动圆圆的眼睛瞪了过来。「刚才你们提到了水桶怎样的。感觉好像挺有意思,能不能也告诉我?」
「呃~这个嘛,在四年前的奥尔兰多商行结算期唔唔──」
「唔啊啊啊啊啊啊!」
纳克斯彷佛张皇失措地用手捂住了艾瑟雅的嘴。
「那件事不值一提啦,不值一提!还不如讨论之后的事情,一等武官,来讨论我们该携手迈向的璀璨未来!」
「唔唔~」
「嗯。哎,既然当事人这么说,那就算了。」
一等武官叼起菸草,点了火,深深吸气,然后使劲吐出。
「忙副业要懂得节制,太招摇的话就非得砍你的头了。」
「你都晓得嘛!」
纳克斯含泪吶喊。
艾瑟雅呀哈哈地笑。一等武官无奈地摇头。
「…………唉。」
缇亚忒对他们那一连串的互动不太了解。顶多只了解自己与可蓉还有纳克斯上等兵,似乎会在艾瑟雅学姊的指挥下组成队伍做些什么……就这样而已。
她瞥向可蓉,就发现对方开心似的哇哈哈笑著。可蓉是个一向开朗的女孩,因此有点难分辨她是不是对状况有所理解才乐成这样。
「缇亚忒,你面有难色耶?」
「唉。」
不知道艾瑟雅是否明白缇亚忒的心思,她一脸笑眯眯的。即使同样是日常中的笑容,那种笑的含意与可蓉截然不同。为了掩饰内心,才当成面具戴在脸上的笑容。
这个人都没有改变呢。
缇亚忒怕这个学姊。起码她晓得艾瑟雅并不是坏人,也明白她是用自己的方式在替学妹们著想。可是缇亚忒不太能对她敞开心房,应该说,艾瑟雅本身就给人拒绝互相敞开心房的印象。
然而,即使如此。
「你们俩都过来过来。」
被艾瑟雅招手以后,缇亚忒和可蓉都靠到她的身旁。
她又招手,她们俩就蹲低了一点。
艾瑟雅轻轻地,将两人一起抱进臂弯里。
「──说实在的,我自己也觉得事到如今何必这样。」好似呢喃细语,微微发抖著的声音传来。「不过,看到你们平安的样子……我真的很开心喔……」
「嗯。」
缇亚忒与可蓉目光相接以后,就各自伸出一边的手臂,朝艾雅雅抱回去。
「学姊才是呢。看到你身体健朗真好。」
「哈哈……最近啊,这好像成了我唯一的强项。」
「健康最重要。」
「对呀。我好幸福呢。」
用力使劲的不知道是自己、艾瑟雅还是可蓉,分不出是谁的手臂。
我果然会怕这个学姊──缇亚忒重新如此体认到。
太狡猾了嘛,她心想。每次开口都要取笑人,又迟迟不肯展现真正的一面。可是就只有在这种时候,会冷不防地倾诉真心话。被迫回想起自己这么受学姊疼惜,她也无法一直逞强下去。那会让她变回小时候,愿意对这个人撒娇的自己。
缇亚忒屏住呼吸,将鼻子里微微发出的窣窣声音混了过去。
†
四人从房里告退以后,走在廊上。
「抱歉,交代得这么仓促,接下来所有人都要直接出发去执行任务喽。没有时间了,再说也不晓得他人的耳目藏在什么地方。」
所有人直接出发。
原来如此,听艾瑟雅一说,也算合情合理。
「唔。跟菈琪旭她们打个招呼都不行吗?」
「不好意思,我无法允许耶。」
「唔嗯。」
可蓉不服似的交抱双臂,却没有使性子。
毕竟如此交代的艾瑟雅本身,肯定比任何人都希望见到她们俩。当著她面前,可蓉总不能做出不听话的举动。
「起码让我们回房间拿更换的衣物好吗?」
「否决。配给品会照安排送到现场,所以用不著担心。」
「啊~是喔。」
纳克斯沮丧地垂下肩膀。
依艾瑟雅所说,他们接下来会直接前往港湾区块,然后离开三十八号悬浮岛──表面上如此布局以后,就要潜伏到莱耶尔市内。佯装成不在的战力,以便在不勾起敌方组织戒心的形式下展开任务……据说是这么回事。
原来如此,那目前就不能轻举妄动。
有道理。道理非遵守不可。
「你从一等武官那里听说了吗?关于棉花糖与苹果的事。」
因此,缇亚忒不会重复耍那种行不通的任性。
「啊~……」
艾瑟雅感觉落寞似的低下脸。
「你是说那些新来的小不点吧。我听说喽。可以的话,我也想跟她们打个招呼再走,原本我也想看看她们的脸就是了。」
「两个都是野孩子,非常嚣张。」
「呀哈。」落寞似的气质保持不变,搭配开朗笑容。「总觉得呢,怎么偏偏是由你来说啊?」
唔。那有点令人火大,可是也难以否定。
「缇亚忒,你太会训人了。所以她们才躲著你。」
「因……因为,没有人管教的话,很多事都学不会嘛!菈琪旭太温柔,潘丽宝又只会教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可蓉你还跟她们玩在一起!」
「对啊,小孩的工作就是玩!」
「不要将错就错,你自己也该多学学,振作一点!」
哇哈哈哈──可蓉笑著敷衍。
「话说回来,好离谱的名字喔。是谁想的啊?」
对于那个问题,缇亚忒保持缄默了。假如老实说是费奥多尔以外的在场所有人一致同意,这个人肯定会坏心地笑出来。
「说到这个,玛夏也作梦了喔。」
缇亚忒听了那一句,刚露出的笑容马上又结冻了。
玛夏。那是待在妖精仓库的年幼学妹名字。十二岁。
另外,这里所提到的「梦」,当然并非普通梦境。体验以后绝对会有所警觉,既异常又特别的梦。黄金妖精据说是由心存眷恋的死者魂魄化成,那种梦就是她们开始与以往记忆或思念相连系的证据。
那代表幼体正准备转变为成体,也代表即将有资格成为妖精兵而战。具体来说,作了梦的幼体妖精在十一号悬浮岛的设施调整过身体以后,就有资格成为成体妖精兵。
「阿尔蜜塔那边的状况怎么样呢?」
缇亚忒问道。
这也是妖精仓库里的学妹名字。与方才提到的玛夏几乎是同辈,然而她「作梦」是在近一年前。
「就我所知,她还是好好的哟。她领到的药,目前也还能发挥效果。」
只是──艾瑟雅无力地笑著补充。
「效力逐渐在降低。还有,往后玛夏也会需要一样的药。虽然目前还不成问题,或许药的数量迟早会不够哟。」
「那些大人物……记得位阶是将官吧,他们怎么说?」
「老样子,好像每天都在互斗。说得好听是维持现状,说得难听就是毫无进展。大贤者不在果真影响甚钜呢。」
果然是那样吗。
缇亚忒暗自叹息。她明白那并不是时间能解决的问题。她了解事态越等下去只会越加恶化。她才没有抱持期待。所以根本不觉得心寒。更不会绝望。
不过,她只感觉到焦躁。时间不会帮忙解决。能解决的只有自己这些人。只要明显展现出妖精目前仍有身为兵器的价值,那些孩子应该就会被允许继续活下去。所以──
「欸,缇亚忒。」
可蓉用低而沉著的嗓音叫了她的名字。
「不可以心急喔。上个月的事情……先不提另外两个人,像我就还没有原谅你。」
「嗯,我明白,我懂你的意思。」
可蓉只有在真正认真谈事情的时候,才会发出这种声音。
因此,缇亚忒头也不回地,用了缺乏抑扬顿挫的语气如此答话。
年幼的黄金妖精,会从「作梦」的那一天,开始接近大人。
然而──妖精这种东西,原本就是不稳定的存在。只凭著以往曾为孩童魂魄,就仿照孩童模样诞生于世的自然现象(妖精只有女性的原因应该也出在这里)。其存在的大前提在于孩童之身,根本没办法长成大人。
因此,从「作梦」的那一天起,妖精的生命便怀有矛盾。那种矛盾会随著时间流逝杀死妖精。只能当孩童的东西不当孩童时,就什么也不剩了。
不过那原本是可以规避的。
所谓成体妖精兵,指的是为了方便当兵器使唤而经过调整的妖精。调整细目包含抑制基础魔力输出量以防意外导致的失控,以及调理体质好让耐用年数尽可能延长。
经由那样的过程,原本曾是年幼孩童的妖精在得到青春期心灵与躯体之后,还是可以继续保有自我。
此外,当然了。
不经由那样的过程,妖精们就无法活著迎来青春期。
「学姊们不断打倒〈第六兽【Timere】〉,才会被护翼军所需要。
因为打倒了威……〈最初之兽〉,我们这一代也有了栖身之所。
可是,〈第六兽〉与〈最初〉都没有再进攻悬浮大陆群。想让阿尔蜜塔她们活下去,就需要新的敌人,以及妖精兵能有效对付那些敌人的证据。」
为了不让任何人听见,缇亚忒用细细的声音嘀咕。
「换成珂朵莉学姊……她肯定会有办法吧。」
缇亚忒希望变得像她一样。
既强又帅气,背影总是耀眼灿烂。
假如她在这里,或者自己能变得像她一样,肯定就不会有任何的问题了。挡著妖精仓库未来的危难,肯定可以快刀乱麻地一举解决。
然而,事情没能如此。
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没能成为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起码为了接近对方背影而挣扎过的结果,也是以失败告终。
──你只是想把尊敬的学姊名字,用在戏剧性的自杀表演上面罢了。
这是某日某地的某人,曾说过的话语。
(……好讨厌。)
那些话大概说对了。因为自己找不到答案,才会想从最喜欢的学姊身上仿效出模范解答。那种取巧的想法被他看穿了。
他明明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办不到。
被那种人看穿,感觉既懊悔又难堪。所以……
「果然,我最讨厌那家伙了。」
缇亚忒就像在提醒自己,又如此嘀咕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