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绿英雄谭」-braves’story-(2 / 2)
「——比如说,像是心中想杀掉的对象,每个人当然都不同。而所谓的把心灵相加起来,就等同于把这些不同的敌意全部加起来的意思。」
缇亚忒闭上眼睛,开始回想。
那一天,沦为无数怪物的科里拿第尔契市的居民,究竟在袭击什么,又试图跟什么战斗?
「如果结合一百个人的力量,在那一百个人想要杀掉的对象全部消失之前,是无法停止的。一千人就有一千个对象。而想当然的,要是增加到这么多人,想必也有人的怒火是对着这群人自身而来的。尽管得到期望中的力量,但必须杀死比期望中还要多的生命才能结束……那把剑就是这样。」
「这……」
也许是想起前阵子的惨剧经过,菲乐可露比亚垂下了头。
「真是邪恶啊。」
卡格朗低声吐出这句话,然后摇了摇头。
「并不是剑本身怀藏恶意,它只是简单地实现了危险的事情而已。」
「把这种以失控为前提的力量交给器量不足之辈就是邪恶,我说的不对吗?」
这……嗯。经他这么一说,缇亚忒觉得确实如此,只能认同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思考着措辞,想反驳几句回去。这时,她瞥见「灰岩皮」在咕噜咕噜地低吟着——不对,他是在笑。
「……怎么了?」
「没事。就是觉得你还是一样才学丰富啊。」
「呃……啊?」
听到这句意外至极的发言,她不禁发出呆傻的声音。
「在战场生死相托的伙伴——即自己的剑,你与它的沟通快如游隼——你自己没有发现吗?」
这个……嗯,这么说起来。
每一把遗迹兵器都具备基础的性能,可以与使用者所催发的魔力同步,或是配合敌人的级数来增幅力量。这些能力几乎就是遗迹兵器作为武器所被要求的力量。大多数妖精兵只把契合的遗迹兵器当作增幅装置来运用在战斗上。
遗迹兵器潜藏着个别的功能——这件事本身她们有听说过。然而,这些剑毕竟是灭绝于古代的种族所遗留下来的古董,多数功能早已损坏;即使幸运地没有受损,也因为没有留下详细的说明书而不晓得使用方法。再者,就算想尽办法学会实际使用个别功能(据说称为异禀〈Talent〉),也不太可能是对战斗有帮助的东西。
因此,对于大部分的遗迹兵器,大家通常不会追求发挥异禀的力量。顶多就是与遗迹兵器相契合的妖精偶然间学会使用异禀,但这是极少数例子。
(学姐她们也是……除了珂朵莉学姐的瑟尼欧里斯以外,好像没听过有谁学会使用异禀的……)
缇亚忒了解伊格纳雷欧的异禀,而且也会使用。虽然她知道这是很稀奇的事情,但并不认为这有什么特别的。
毕竟这把剑没有多强,也不具备多强的能力。既然对战场的贡献度低,那也就失去作为兵器的意义了。
另外,嗯,就是那个。从对战场的贡献度低这方面来看,这次的莫乌尔涅也是半斤八两,还比伊格纳雷欧更不适合当作兵器使用。到头来,她所扮演的角色也就只有这样而已吧,想到这里就觉得非常悲哀。
「打扰了。」
响起两次敲门声后,未等答复,房门就打开了。缇亚忒停下思绪。
一颗鸽子头冒出来,向众人表示:「时间到了。」
什么时间?缇亚忒还没问出口,菲乐可露比亚就站了起来。
「是邀请名流出席的晚宴,我想说尽早做好出席准备比较好。」
「哦。」
原来如此,大小姐也有这样的要事啊。缇亚忒觉得上流阶级真辛苦。
「所以,我们走吧,缇亚忒小姐。虽然急忙准备了礼服,但细节尺寸还是要核对过才行。」
「哦……啊?呃,那个,咦?」
缇亚忒一直以为这件事完全跟自己无关,所以着实被吓了一跳。
「嘻嘻嘻,尽管称为英雄,但终究是士兵,不少人都在嘲笑说一定是个粗俗的乡巴佬。推翻这个评价就是我的战斗。没错,这里正是我的战场。」
她呼吸急促,眼眸中的光采格外强烈。
「那个,所以说,难道我也要去那个晚宴吗?」
她的鼻尖猛然凑近。
「当然了。你可是今晚的主宾耶,不卯起来打扮怎么行呢?」
「咦……咦……咦……」
咦咦咦咦——缇亚忒还没彻底接受这种事态发展,只听到她的哀号离开房间,沿着走廊逐渐远去。
「灰岩皮」一等武官抬头看着天花板,眼睛眯起。
「祝君武运昌隆。」
他祈祷似的如此低声说道。
3. 接获消息
慢了两天,科里拿第尔契市的通知才送达三十八号悬浮岛的第五师团。
接着不久后,潘丽宝和可蓉都接到了那个情报。
拥有二等武官待遇的艾瑟雅·麦杰·瓦尔卡里斯重新转向窗户,背对两个上等相当兵——潘丽宝和可蓉,说道:
「你们四个之所以来到这座悬浮岛,本来是为了替仓库的小朋友争取治疗。但是,经过那些孩子的奋斗后,这一点已经获得了保障。」
哦——原来事情变成这样了吗?
潘丽宝抱着比想象中还要平静的心情听着这一连串的事情。
她早就隐隐觉得菈琪旭和费奥多尔这两人不会回来了,所以她并没有感到吃惊。只有沉重苦涩的情绪积累在心中。
「因为这样,你们已经没有继续战斗的理由了。」
「意思是,要我们退出?」
「退出也可以。前往六十八号岛的交通工具,听说师团那边会帮忙准备。」
「前几天才刚证实过遗迹兵器对〈第十一兽〉是有效的,换句话说,我们是对付那头兽的王牌。如果我们离开,不会造成严重的退步吗?」
「这是两码子事。确实是还满吃不消的,但第五师团再怎样也没有软弱到必须完全仰赖两个小丫头的地步喔。」
这是在逞强吧。
在对付〈兽〉的战场上少了两名妖精兵,这种情况绝不可能只用一句「还满吃不消的」来带过。尽管如此,艾瑟雅仍一如往常地笑着,大概是不想让学妹以义务感和责任感来选择道路吧。
潘丽宝意识到指尖隐隐作痛。
那是她前阵子触碰〈兽〉后,自己切掉皮肉所造成的痛楚。不过,本来就不是很严重的伤口,已经差不多愈合了。
「你这么说——」她有点犹豫要不要说下去。「那艾瑟雅学姐,你又有什么打算呢?你也一样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吧。」
「嗯?唔……不不不。」
艾瑟雅带着一贯的轻浮笑容,避重就轻地答道:
「毕竟我呢,是个拥有神秘不可知的内情的成熟女性嘛。我还有非常多谋划的事情要做,实在无法抽身呢。」
潘丽宝揣测她的内心。
只要是妖精都知道,艾瑟雅为了妖精这支种族的未来,比任何人都更拼命地不断在台面下奋斗。即使无法打破身为消耗型兵器的立场,但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她希望这些兵器能够更加耐用,更能受到重视。
在科里拿第尔契市,那个与艾瑟雅本身没有关联的地方所发生的动乱,大幅改变了这场奋斗的局势。
艾瑟雅不可能没有受到动摇。然而,她的情感一如既往地藏在那张一号表情的后面,导致她在想什么都看不出来。
「怎么办,可蓉?」
她询问身旁的搭档。
「潘丽宝,你问这个干么?」
对方平静地反问回来。
「我问了蠢问题吗?」
「嗯,是蠢问题。」
她们两人同时点了点头。
「……你们听好了,机会恐怕只有这一次而已喔?」
艾瑟雅这么确认道,而潘丽宝则对她耸了耸肩。
「没关系。毕竟这时候回去,也没有什么厉害的见闻可以说给优蒂亚她们听啊。我还想创造英雄事迹呢。这是评估过的决定喔。」
「直到结束之前,战斗都要持续下去嘛。」
可蓉嘻嘻一笑。她笑得出来了。不管内心如何,就算只有表面而已,总之她有办法强颜欢笑了。
有一瞬间,艾瑟雅敛起了所有表情。
她忽然露出无力的微笑,接着喃喃说道:
「一个个全是傻孩子啊,真是的。」
「说得好。真不知道到底是像谁呢。」
「谁晓得,应该是看着不少笨蛋的背影长大的吧……是说人选实在太多了,害我难过了起来。」
艾瑟雅用莫名真诚的语气发完牢骚后,再次抬起头。
「拜潘丽宝违抗命令所赐,我们得以确定遗迹兵器是有效的。不过,就算你们留下来,现在这里能够使用的遗迹兵器也只有两把而已。」
「你的意思是,用两把菜刀来料理,这块肉太大了?」
「是啊,但也别寄望能拿到更多武器。我现在是打算针对调理方法下点工夫,想办法克服这个问题。」
当然,除了那两把菜刀之外,还有开启妖精乡之门——让可蓉和潘丽宝自爆的方法。这是目前为止让许多次对上〈第六兽〈Timere〉〉的战斗获得胜利,借由近身战发挥出压倒性暴力的王牌。
然而,这次的对手太庞大了。虽说自爆比挥剑有效率,但要让整座悬浮岛坠落,一两次爆炸根本不够。再加上妖精乡之门本来就有破坏范围完全不固定的缺点,实在不能纳入战略考量的一部分。
「慢慢熬煮的话,不就会变软吗?」
「真是好主意耶。我想试试看,你去帮我准备锅子吧。」
「唔,被驳倒了。」
短短几句对话间,玩笑话就讲完了。三人沉默了一会儿。
「总之……思考这方面的事情就是我的工作啦。」
艾瑟雅啪地拍一下手,结束话题。
「那么,虽然让你们留下来还这样要求有点不好意思,但这几天要安分一点啊。怕两位忘了所以提醒一下,你们都还在禁足中喔。」
说完,艾瑟雅拿起桌上的一叠纸,塞进眼前的潘丽宝手中。
†
「潘丽宝,你好厉害。」
可蓉在走廊这么对她说道。
「咦,虽然我对自己的本事很有自信,但应该没有厉害到让你特地再说一次吧。」
「不是那样。」
可蓉无力地摇摇头。
「我是说自己还太软弱了。」
潘丽宝意会过来她指的是心灵。
「——菈琪旭和费奥多尔都是不惜挣脱一切,拼尽全力地活着,而他们应该都得到了所求的事物。尽管我不晓得他们是不是心满意足了,但我还是要肯定他们的生与死。要是我们现在因为后悔而灰心沮丧,那就跟理盲的同情没两样——」
「能说出这番话的你,真的很厉害。」
不对吧。潘丽宝这么想着。
她单纯是薄情而已。她已经接受「妖精终须一死」的前提,而且对这件事也没有特别感到悲伤。
说到底,她们本来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到这座悬浮岛的。
献身证明妖精兵的用处,借此开拓阿尔蜜塔等人的未来。
虽然四个人坚定决心的方式各不相同,但大家理应都是迈向同一结局。
然而,等到发现时,她们四人早已分散开来,朝着迥然不同的方向前进,开始步上相异的结局。
但即使如此,潘丽宝依然相信四人信念一致。不管谁在何处身故,她们都不会有任何改变,什么都不会失去。
她如此告诉自己,然后将注意力从内心深处的罣碍上移走。
——潘丽宝想起缇亚忒。
既是朋友也是同僚和家人的她,此刻不在这里,大概在遥远的天空下奋斗着。
她被认为没有操作魔力的才能。任凭再努力,也只能催发出微弱的魔力。对她本人而言,这似乎令她感到相当自卑,但根据潘丽宝的观点,那是有点偏离正题的说法。
所谓的生命力,就是一个生物对自己未来有多渴望的力量。
很多妖精缺乏这个力量,但缇亚忒有。明明是生来就随时会消逝的虚渺存在,却表示自己「总有一天要像学姐一样」,将真心的向往说出口,整个人散发着闪亮亮的光辉。
这应该是比任何事物都美丽,比任何事物都还要理想,比任何事物都更该受到祝福的资质吧。身为反例的潘丽宝·诺可·卡黛娜是如此认为的。
坦白说,她很羡慕。
而且,尽管程度和方向性不同,她欣羡的对象也不是只有缇亚忒一人而已。
「哼!」
响亮的「啪」一声,只见可蓉用双手拍打自己的脸颊。
「可蓉?」
「给我半天,我要振作振作!」
她的脸颊肿了起来,一片通红,眼眸略带水光。
满怀干劲地说完后,她就在走廊上迈开大步前进。
「你要去哪?」
「操练场!我要动动身体,直到不再胡思乱想为止!」
「不是被禁足了吗?」
「这是两回事,不能扯在一起!」
可蓉毫无顾忌地踏步前行,就这样消失在潘丽宝的视野中。
说起来,妮戈兰——宛若她们亲生母亲一般的女子,曾经为了从妖精兵阵亡的悲伤中重振起来而跑到山里猎熊。潘丽宝想起这种事情。
「——『我很软弱』吗……」
等到剩自己一人,没人听得到她说话后,她就呢喃似的说道。
「虽说是很常听到的反论,但在没有自暴自弃的情况下还能坦率地说出这句话,这才是身为强者的证明吧。」
†
分配给妖精的房间——以前觉得很狭窄的那个空间,如今格外有空荡荡的感觉。因为本来是四人房,如果人数减少,理所当然会相对显得更宽敞。
潘丽宝回到房间。
原本伸手想要点灯,但在途中作罢了。
她静静地走向自己的床,避免吵醒睡得香甜的莉艾儿。
把艾瑟雅给的一叠报纸扔在桌上后,她向后倒在床单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眼睛不由自主地开始追逐黏在灰泥上的浓淡不一污渍。
看腻了。
「……唉……」
她以前偶尔会想,一人独处时应该都会思考一些无聊的事情,但实际上正好相反。她什么念头都没有,提不起劲思考任何事情,感觉脑内像是浸泡在温热的明胶里似的。
她起身,重新拿起刚才扔在桌上的报纸。
将报纸大大地摊开。
莱耶尔周报。如同其名,以往都是每周发行一次,广泛报导莱耶尔市的近况。比如市长选举的动向、大剧场的活动日程、广域商会的广告以及作为城市生命线的电线老化状况。但是,由于居民离开莱耶尔市,事件和订阅者都减少,所以最近的发行速度降为每月一次。
潘丽宝现在拿在手中的是莱耶尔周报的号外。
因为突然发生太过轰动社会的事件,报社便无视本来的发行步调,大量印刷这个写满最新消息的号外。
内容如下:
「莱耶尔市也有英雄」。
「受到黄金庇护之地」。
「护翼军的王牌降临三十八号悬浮岛!」。
「——哈哈哈。」
虽然不该笑,但她还是忍不住笑了。
缇亚忒在十三号悬浮岛被推崇为英雄。当时就料想得到会有这样的发展,人们得知希望的存在之后,就理所当然似的渴求着下一个希望。
而三十八号悬浮岛作为对抗〈兽〉的最前线,代表希望的英雄来访此地当然是很正常的事情——人们便会这么想。
报导的依据只有「英雄是无征种」和「护翼军第五师团旗下似乎有无征种士兵」这两个而已,并未追查到潘丽宝、可蓉、艾瑟雅和莉艾儿等个人姓名。报社把这两个片段消息融合为读者喜闻乐见的内容,写成前述的新闻报导。
(所谓的真相,就是一成事实加上九成渲染所混合而成的娱乐作品……吗……)
她将报纸揉成一团扔回桌上。
(——禁足啊……)
艾瑟雅先前说过的话。
潘丽宝觉得这个处置有一点不自然。虽然直接的罪状是她自己违抗命令,但这恐怕仅仅是借口而已。考虑到时间点和事情经过,艾瑟雅应该有一个积极的理由,让她想把两个妖精兵学妹留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在那样的当下,她应该不可能是在提防报社记者的目光吧。
(就像艾瑟雅学姐自己说过的,她还藏着很麻烦的秘密。以时间点而言,大概是那天晚上出现的可疑人物。)
虽然潘丽宝不擅长深入思考,但这点程度的事情她也想得通。
(「腌渍桶的入侵者」、「妖怪」、「四肢爬行的黑玛瑙」。)
记得艾瑟雅学姐当时提到了这些词汇。
无论哪一个,潘丽宝都没什么特别的印象。
(某个艾瑟雅学姐极力阻止我们去追的人吗……)
她思索起来。
然后又放弃了。她的脑袋已经罢工了,这种时候不该再陷入苦思当中。这一类的事情应该交给菈恩托露可学姐和费奥多尔这些靠脑力吃饭的人去烦恼。
……没错,费奥多尔·杰斯曼。
脑海浮现出这个名字,带动她勾起各种回忆。
他一直看着妖精兵,专注地凝视着。他的目光不曾从妖精兵背后的谜团、幕后黑手等所有事情上移开,试图将一切查个水落石出。
她们在他面前并不单纯是兵器,甚至也不仅仅是平凡的青春少女,而是两者混合而成的某种不明生物。虽然他没能接纳这样的生物,但也没有坐视不管。他恐怕是以完全不符自身作风的接触方式,尽全力舍身投入其中。
他与看出一切并接受的妮戈兰及威廉有一点不同。
他并不是以监护人的身份,而是用平等的方式来对待她们这些既特别又复杂的存在。她们的身影笔直地映照在他眼中,这让潘丽宝感到很开心。
若硬要挑剔,大概就是他的目光老是落在缇亚忒和菈琪旭身上。不过,这是她们自己煽动的结果,没有理由怪罪他。
而他的故事似乎在遥远的他方结束了,如今无论说什么也只会变成悔恨的牢骚。这就跟理盲的同情没两样,她明明才刚如此告诫过可蓉。
「早知道应该夺走一个吻的。」
她下意识地吐露出这句低语。
「……哦?」
水珠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她试着用指尖擦拭。热热的。
「这是……」
她凝眸注视濡湿的手指。这个液体是什么,代表什么意思,她虽然有相关知识,却没能理解过来。
我……在哭吗?
这是因为哀悼死别、惋惜触碰不到的未来而流下的泪水吗?
她无法充分掌握住自己的心情。一种连情感都算不上,来历不明的冲动在胸中不停打转。由于太过沉重,她的思绪甚至没办法流畅地运转起来。
……她缓缓睁开眼眸。
看来自己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窗外很暗,太阳似乎早已悄悄西沉。她仿佛拖着床单一般慢吞吞地下床,打算拉上窗帘。这时,她注意到天上的光辉。
好几颗流星接二连三地划过夜空。
「——啊。」
脑子清醒了。
她入迷地看着。
这幅景象出现在世间如此动荡不安的时期,有可能是吉兆或凶兆之类的,如果通晓占星学,或许就能够判断其所代表的含义。但是,对于学识浅薄的潘丽宝而言,那就只是美丽的光辉集合体。而想当然的,她也不会要求更多了。
些微的乡愁刺痛内心。忘了是什么时候,她也曾在妖精仓库仰望这般星空。姐妹们争先恐后地挤到屋顶,想要从高处欣赏如此景致。虽然好像因为某个意外而被打断了(她记不太清楚),但就算是短短的片刻,大家一起仰望星空的情景直到现在依然历历在目。
对了,自己不该独享这片景色。思及此——
「莉艾儿,你看。」
她转头,看向那个应该在旁边睡觉的孩子。
没有回应。不只如此,床上根本就没有人。
「……莉艾儿?」
心中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她转向房间的入口,也就是门的方向。那里的景象要说不意外,确实不意外。原本藏在衣橱里的凳子正摆在门边,隔壁还摆着一个装有驱虫草的木箱,应该是用来辅助爬到凳子上的吧。当然,最重要的门已经彻底被打开了。
莉艾儿有脱逃癖。她会离开房间,随着好奇心的驱使在军事基地内到处乱逛。菈琪旭和费奥多尔不在之后,她的行动范围又扩大了。即使百般叮咛「很危险,不准这样」、「回房去,不然会妨碍到别人」,她也听不进去。
话虽如此,以她的身高而言,应该是没办法碰到门把才对。所以潘丽宝一直以为只要关上门就好,但看来这个想法太过天真了。
「该请人来装门锁了吧,真是的……」
潘丽宝察觉到自己的思考变迟钝了。
她抓了抓头。
四处游荡和神出鬼没是她的特技,也类似存在意义,但看来差不多该把这块招牌传承给下一个世代了。她还想到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
莉艾儿应该是醒过来后,看到了窗外的流星吧。
她可能因此兴起想要从更好的位置仰望流星的念头。但是,她认为即使叫醒睡在同一个房间的监护人〈潘丽宝〉,对方八成也不会带她出去。所以她偷偷溜出房间,跑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特等席。
(若是如此,她不是去野外训练场,就是在餐厅二楼吧——)
潘丽宝打算缩小候选地点,再按顺序一一删减。而她的运气很好,在前往第一个地点的途中就立刻中奖了。
莉艾儿明亮的发色在夜晚非常醒目。就算从有点距离的路上看过去,也能辨识出她就在那里。除此之外……
在走近之后,她才发现莉艾儿身旁还有另一个人。
她慢慢走过去。
表面上踩着平常的步伐,实则暗中压低重心。这是预备跳跃的动作,让自己在面对突如其来的战斗时能够应对自如。
「莉艾儿。」
潘丽宝喊了她的名字后,那两人都转过头来。
莉艾儿嘟着嘴,额上用力挤出皱纹。虽然不知道是谁教的(八成是可蓉),但那张表情所代表的含义只有一个,她大概在威吓可疑人物。
至于另一个人。
「——你是谁?」
潘丽宝毫不掩饰戒心,沉声抛出这个问题。那个人露出温和的笑容说:「哎呀,这下可伤脑筋了。」
那是个狐征族中年男性。
潘丽宝没见过此人。他没有穿军服,一身无光泽的灰色毛皮上,穿着同样皱巴巴的土黄色大衣。
目前来看,莉艾儿的判断是正确的。即便在年纪较大的潘丽宝眼中,对方也是彻头彻尾的典型可疑人物,很适合做成字典里的插图。
「呃……」
他的双眼眯起来,迅速地上下移动。
潘丽宝感觉自己全身都被打量了一遍。也就是说,对方已经确认过以莉艾儿的监护人身份出现的她,同样属于无征种。
「我能不能请教几个问题呢?」
「先回答我的问题。你是哪个部队的?」
「哎呀呀,别摆出那么可怕的表情嘛,可惜了一张漂亮的脸蛋。」
有够轻浮的恭维。如果只是区分性别,看体格可能就知道了(尽管潘丽宝算不上丰满,身体还是有点起伏),但兽人明明无法凭眼力轻易分辨出无征种的美丑。
「我不会白白探听的,会给你们相应的谢礼喔。」
说完,他递出一张小纸片。潘丽宝接过来,在确保男人没离开视野的情况下,匆匆瞥了一眼内容。上头一行字读为「自由记者贝尔托特·席斐尔」。
(自由记者。)
亦即不隶属特定报社,独立工作的记者。
潘丽宝懂了。
她想起睡前读到的那份报纸。上面列的几则报导以少许的事实为基础,借由推测和扩大解释来为内容加油添醋,宛如舒芙蕾般浮而不实。即使是那种报纸,现在也卖得非常好,而且其他家竞争报社也利用类似的内容来提高销量。
因此,每家报社都打算下次要刊登更详细具体、接近事实的报导。换句话说,如果现在成功潜入护翼军并取得最新的第一手新闻题材,就可以高价转卖给报社。眼前这名记者应该打着这个主意吧。
她用指尖把纸片弹回去。
「你看起来似乎没有采访证。」
「哎呀哈哈,这个嘛,嗯,可以这么说啦。」
(这人是溜进来的吧。)
军队永远是机密的宝库,所有外部人员都会被挡在基地入口。然而,并不是每个记者都肯乖乖摸着鼻子回去。一定会有不肖之徒尝试避开门卫的视线,溜进军事要地。而第五师团当前无暇滴水不漏地隔绝这些家伙。
要是警备有漏洞,有外人混进来也是很正常的吧。
「现在人人都在谈论的黄金妖精,你应该知道吧?」
对方直白地抛出了问题。
硬是掌握住对话的主导权,强行塞了一个问题过来。他大概本来就没在期待得到认真的回答吧。也就是说,不管她怎么回答,他发问的目的只在于引出她的反应,这是他设下的局。
她拒绝回答也好,说谎掩饰也好,面无表情地应付过去也好,他自然能从她的反应本身读出自己想要的讯息。包括拒绝在内,她的所有应答都会让对方得利。
(这种心理战我可不在行啊。)
换作是费奥多尔或艾瑟雅学姐,说不定已经想到能够巧妙蒙骗过去的说词了。但遗憾的是,潘丽宝并不具备那种类似玩文字游戏的技术。
她有想过要不要直接一剑砍下去。
剑术是不亚于语言的雄辩。出力的方式、拿捏距离的方式、移动视线的方式,还有抓到机会时的判断速度及其内容。所有情报都会赤裸裸地暴露出使用者的本质与内心。对方喜好什么,能够共享哪些喜好,这些事情潘丽宝都可以解读出来。
(不——)
只消看一眼,就知道这个对手完全是门外汉。在一定程度上习惯战斗的人,会养成难以隐瞒的动作习惯。而她无法从这个狐头人身上感觉到一丁点的强者气息。
再加上,她现在才想起自己双手空空如也。没带武器还想砍人实在是异想天开。
她继续稍作思忖。
由于思考起来变得很麻烦,她决定改变思维。如果连拒绝这条路都遭到封阻,便必须在不拒绝的情况下,建立彼此的沟通。
「既然你这么问,就表示你是追寻神秘者,参与那个『螺旋三角形』的茶会成员吧。哎呀呀,愿我们的登登钢铁大王荣耀永存。」
她浮夸地挥手,露出满面笑容,用平板的语调信口说道。
「——咦?……什么?」
对方挂在脸上的那抹诡异笑容,被困惑所取代。
「嗯,怎么啦?你不是为了追寻『黄金妖精』之谜,而试图进入古代湖底吗?你简直是一匹长着七条腿的马呢。红色祭器沾满了油真是令人头疼。既然如此,茶会主人——探究者之王的故事便展开了。哎呀呀,愿我们咚登咚黄金皇帝的荣华长在。」
「呃……登……登……嗯?」
她看到他的眼皮慌乱地上下开阖。
「怎么了?想打听事情的是你吧。来吧,我们一起祈祷,呸拉呸噜噜邦巴噗~」
「……啊。」
也许是回过神了,他像是要掩饰失态似的恢复刚才那种笑容。
「不了。看来形势对我不是很有利呀。我还是换个法子下次再来吧。」
他退后半步。
潘丽宝没强行赶走他,只是平静地压低声音说:
「每次都要扭送给警备人员也很麻烦。你自己回去吧。」
「我会的。」
「五分钟后,我会向警备人员报告有可疑的声响。如果你不想玩捉迷藏,赶紧在那之前离开军事要地吧。」
男人没有回应她的警告。只见他转过身,迈步而去。虽然看起来走得既随便又有气无力的,但完全听不到脚步声。
直到他的背影融于夜色中,潘丽宝才呼出一大口气。
「唉。」
她想自己应该没有把大众渴求的情报泄漏出去。无论怎么修饰刚才那番对话,也没办法卖给报社。大概吧。
「……比起咚登咚黄金皇帝,吱嘎磨嘎翡翠侯爵好像比较好。不过,也不能受制于表层的影响,而疏忽了对关联性的尊重……可是……」
其实,这不是现在该烦恼的事情,之后再找可蓉商量吧。她这么决定后,便回到最初的问题。也就是说,她要捕捉某个不乖乱跑的大小姐。
「莉艾儿,过来。」
「唔。」
潘丽宝张开双臂等待,但莉艾儿并没有扑过来。没办法之下,她只好自己扑过去抱起莉艾儿。耳边传来「呀啊啊」的尖叫声。
「你不能老是在外面闲晃喔,毕竟今后会发生更多刚才那种事情。更何况,你差不多该认命去六十八号岛了吧——啊痛痛痛痛。」
她的头发被猛力揪住。
「不要,不要,不要。」
「欸欸欸,别闹了,别闹了啦。」
「不~要。」
她想办法把莉艾儿从头发上扯下来。
她一边调整呼吸,一边重新抱住莉艾儿——只见年幼妖精完全忘记自己上一刻还在胡闹,怔怔地仰望天空。
星空一片宁静。
已经没有流星了。
4. 玛格莉特·麦迪西斯的病房
玛格——玛格莉特·麦迪西斯身受重伤。
虽然身受重伤,但依然活着。
在莫乌尔涅引发骚动时,她正好处在战况最激烈的地方。就在遭到那把剑吞噬而失控的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以及继承那把剑的费奥多尔·杰斯曼这两人咫尺处。在场的城市、护翼军及贵翼帝国的士兵不断开着枪。然后,好几颗子弹射中她的身体。
一命尚存可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全部的子弹都贯穿了身体,对骨头和内脏造成的伤害也都不会立刻危及到性命。她后来接受军方的治疗,脱离了险境。
问题在于,玛格别说是亲戚了,连能够肯定是同种族的人都没有。无征种本来就和兽人不同,没办法光凭外貌来辨别种族。以玛格而言,她甚至还有一点点返祖的迹象——类似黑猫的体毛和耳朵。要是连体质倾向都无法判明,别提输血,更不能随便投药。护翼军的医师团队认为,最好以能够对应多数种族的麻醉药来纾缓疼痛,再等她休息静养直到恢复体力。
(…………啊……)
她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
好刺眼。
因为麻醉的缘故,她的瞳孔没办法顺利对焦。
全身几乎没有感觉。
她开始妄想自己是否失去了大部分的身体。宛如亡灵般失去一切的她,终于连身体都没有了。
(要是真的消失了……反倒好得多吧……)
她很清楚。现在只是麻醉的效用发作,她的身体并没有消失。麻醉退掉后,就会恢复原本的知觉。然而,就算这样又如何?无论这具身体是否留着,她如今想做的事情只剩下诅咒自己而已。
(为什么……我为什么还……)
难以动弹的嘴唇自嘲地扭曲着。
她希望活下去的人们都死了。
没有生存意义的自己却活了下来。
她觉得这样不对,必须纠正这个错误才行。
或者。
说不定活到生命燃烧殆尽是生者的特权,死者没有那种权利。而且,恐怕连自称死者的她也是,她只不过是随波逐流罢了。唯有好好活着的人,才能好好地迎来死亡。
因此,她连死都死不成。
因此,她只能一再失去。
甚至连对逝者致上最后的话语都没办法。
视野一隅,有灰色在蠕动。
(——咦?)
异样感与危机感同时迸发。一股寒气窜上理应被麻醉药夺走知觉的脊椎。模糊的意识突然恢复轮廓。
很奇妙的感觉,而她自己也记得这种感觉。在至今为止的短暂人生中,她曾经深深浸没在这种感觉里,几乎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真不愧是你啊,代号F。」
那是低沉、没有起伏又难以捉摸的声音。
仍旧笼罩着雾气的视野一隅,有一团暗灰色的东西仿佛从黑暗中渗出来似的现身了。
那是一个体格庞大,戴着兜帽的人。
(不会吧……)
——代号……B……?
她没发出声音,但对方大概是读出了她试图这么说的嘴唇。
「对,是我喔。很意外吗?」
那团灰色似乎拉开了兜帽。在她朦胧的视野中,看不清他的模样。
「还是说,你没料到我还活着?你逃走后,剩下的我们可是倒了大楣呢。实际上死了好几个人喔,我和你算是很走运了。」
沉默几秒。
记忆如同闪光般复苏。那是一段混浊的过去,实在称不上回忆。从前玛格莉特·麦迪西斯在艾尔毕斯事变中幸存下来后,那几年是如何度过的?
她被黑社会的人扣住,为防逃跑,对方还逼她服毒。她和处境相似的孩子一起接受训练,被迫沾染肮脏勾当。在无从反抗的情况下度过三年这种生活之际,她找到机会,抢走抗毒剂和看似昂贵的商品木箱,独自逃走了。其他境遇相同的孩子被留了下来,但她无法顾虑到他们。毕竟大家被允许的交流程度只能勉强称为认识,她也不知道其他人被关在哪里,更何况她根本没有心力去顾虑自己以外的人。
在她离开后,他们遭到了什么对待?不用说,她现在想象得出来,也相信其他人一定恨透了自己。
她只能勉强看到一个巨大的朦胧剪影,那跟她记忆中的「代号B」不一样。他当时是个非常矮小的少年。
为了工作,大家被迫服下大量的药。感觉敏锐化、钝化、肌肉出力增强、改变瞳色和肤色、声线平凡化。把这些光是单一效果就有损身体的药品做成烂糊糊的混合物,再灌进喉咙。玛格半途逃走后,他们应该还在继续被迫服用那些药吧。然后,这甚至让「代号B」的体型从根本上发生了变化。
——你是来杀我的吗?
她抱着些许期待,如此动了动嘴唇。
「我当然有这个念头啊。但是,本来就没人想待在那种鬼地方,有机会早就逃了,只是那个抓住机会的人刚好是你,仅此而已。羡慕归羡慕,要怨恨可就没道理了。」
他的嗓音听起来很不爽,但又隐隐透着喜悦。
「错的人不是先逃走的你,而是身为元凶的组织,还有那几个买下我们的艾尔毕斯商人。我不会笨到误解这一点——而且,对中心人物的复仇已经结束了。」
——复仇?
「以艾尔毕斯的圣碑文为誓,每一滴血皆以一道伤痕来偿还。」
如同歌颂一般,少年的声音这么念诵着。这是艾尔毕斯国教的祈祷文之一,每个在十三号悬浮岛出生的人都听过。
「我效法碑文的训诫,逐一找出每个人,把他们逼至绝境,然后杀掉了。」
(……咦……)
她想起来了。
忘了何时,她在三十八号悬浮岛遇到一名商人,对方曾提到这件事。在旧艾尔毕斯登记过名字的商人被约出去进行可疑交易,结果接连死于非命。玛格还被怀疑是杀人凶手。
她对这件事几乎没什么印象,当下也以为对方只是在找碴。但现在想想,当时那个商人之所以说得那么肯定,搞不好是手上握有什么证据。比如说,杀人过程所使用的技术,他们也曾灌输同一套技术给用来使唤的孩子们。既然如此,从那个设施逃出来的人理所当然会列为首要嫌犯。
——那么,该不会……
「我今天是来向你道谢的。」
他用雀跃的嗓音这么说。
「你挖出了护翼军的机密,好像叫做黄金妖精来着。」
——咦?
「护翼军其实隐藏了战力吧。发生事变时也是,他们明明有能力帮助我们,却没有出手。所以我们才会失去性命以外的一切事物。虽说追本溯源,那桩事变的始作俑者是艾尔毕斯的人,但这跟我们无关。抹杀我们的,是那些商人……而决定抛弃我们的,则是护翼军。」
——不对……
她的嘴唇动不太起来。
「该报仇的对象水落石出,今后要做的事情也确定了,这都要多亏你啊。尽管我对你的感觉很复杂,不过这件事我非常感谢你。」
他的眼神平静、温和且带着觉悟。
「就算成功了,应该也没办法告诉你吧。虽然久别多时才见面,但这是最后一次的告别了。」
——不行,别去——
她的身体被麻醉药控制住,完全使不上力,阻止不了他。
「再见了。」
气息离去,和来时几乎一样突然。
一片寂静。她被独自留在病房里。
谁……谁来阻止他。
哪个部位都好,她希望身体赶快动起来。也许是她的心愿成真了,依然麻痹的手臂仿佛痉挛似的用力抖动一下。不知道是撞到还是勾到什么东西,她全身从床上滚落下来。受到波及的边桌也倒在地上,装有纱布等东西的托盘被打翻,发出尖锐的金属声响。她看到血在地板上流动。不知是哪个伤口裂开了,还是刚才又添了新伤,抑或是两者皆有。
护理师发觉异状而冲了过来。玛格拼命地动嘴唇求助。
——谁……谁快去阻止他。
护理师忙乱地走来走去,没有看出她在求助什么。
少女的呐喊与哀求没有传达给任何人。
玛格无力地挣扎着,而注射针刺进了她的手臂。应该是镇定剂之类的吧。她连反抗都做不到,意识遭到抹除,整个人被关进黑暗之中。
5. 自由记者
一名狐征族人走在莱耶尔市的街上。
贝尔托特·席斐尔——这是他刚才报上的名字。
名片上的名字并不是父母取的,而是假名,取自喜欢的戏剧配角之名。约莫四年前,他在追查奥兰多商会会计士的不法行为时,就取了这个名字。毕竟名字这种东西,多几个会比较方便。至少对于做这种工作的人来说是如此。
他做的是搜集传闻的生意,亦即挖掘某人想知道的消息,经过适度的夸饰后卖出。
虽然夸饰的程度会依买方不同而有所差异,但贝尔托特这次的客户是专门刊登八卦新闻的大众报纸,也就是说,过度夸饰才好。
算不上发财,但他认为是一桩稳定的生意。毕竟商品是别人的名誉和安宁。既然是别人的东西,那不管怎样抛售,自己都不会感到心痛。
「哦,对,就是说啊,我也很想赶快拿到新闻题材啦。话题的腐败速度可是比鲜鱼还要快呢。我要趁掉价之前卖掉啊,这一点我们是相同的吧。」
听筒那边传来喊叫声,但他没放在心上。
「不过,要是没看脚下只管往前冲,只会跌倒弄掉货物而已。这里就交给我来处理吧。」
他单方面讲完便切断了通话,然后把话筒放回墙上,叹了一口气。
那是投币式雷动远话机,虽然不能像通讯晶石那样无视距离,甚至连影像都传过去,但相对的,这是在市井——仅限于有铺设专用雷线的莱耶尔市内——很普及的三十八号悬浮岛独门技术。如今大半技术人员都已经逃离莱耶尔市,这些远话机处于一旦故障就没人修的状态,但依然勉强运作着。
这是即将消失的技术吗?还是说会透过出走技术人员之手,在其他都市重现呢?
(不管怎样——相同的东西也回不来了。)
用铜板拼贴而成的街景。每走一步,都会响起别处听不惯的脚步声。
完全没有人的气息。毕竟这里是据传近期可能会坠落的悬浮岛。几乎所有居民都已经离开,现在还留在这里的,只有做好觉悟的人,以及一部分可以借此获利的人而已。
他想起采访对象。
英雄种族。黄金妖精。无征种少女。
拥有值得一卖的名誉的他人。
有人欣然接受她们存在的事实。
同样地,也有人表示拒绝。
表与里,光与影。民众的情感就是这样毫无道理地形成的,而且他们绝对不会对自己的情感抱有怀疑。随心所欲地对蔚为话题的英雄吹毛求疵,意图谩骂嘲弄。若在这时候写一篇正中他们下怀的八卦报导,想必会卖翻天。
如果只是要卖,混杂夸大和虚构的成分在内容里并不是什么大问题。然而以长远的目光来看,还是交出真实存在的新闻题材比较利于收入。
再者,该采访的对象不是只有护翼军。现在要谈论他们的事情,就该连同周遭环境的资讯一起搜集起来。具体来说,就是采访那些否定、指责护翼军的人,也就是要顾及表里双方。
要做的事情很多,今后的路还很长,但新闻题材的新鲜度没办法保存那么久。虽说感觉会是一笔大收入,不过这份工作可相当累人。
「算了,就耐着性子慢慢摆平吧。」
他一边调整帽子的位置,一边朝酒馆的方向走去。
当然,这种时期仍在营业的酒馆只有寥寥几家,而且每家都是喝一杯廉价酒就要价不菲。虽然考虑到口袋深度还是会让他有一定程度的犹豫,但他没有不喝的选择——
——双脚擅自定住。
(怎……)
犹如酩酊的一瞬间,他开始搞不懂自己身在何处。
周遭景色没有改变,依然是金属制的阳刚街景。然而,因为寒意而倒竖起来的全身毛发,正在向他诉说与这幅光景不相符的结论。
那就是,这里是凶恶猛兽的猎食场。
(我被盯上了?)
他将寒意解释为杀气,然后寻思有可能会对自己下手的对象。由于职业缘故,他想到了几个名字。但是,他一直很小心地提防那些人,避免引发杀身之祸,所以应该不至于追杀到这里。
不——他立刻意会过来——不对,事情不是这样。
事实只有两个。这附近有某种危险的东西,而且是能够轻易杀掉弱小狐征族的猛兽类。这就是贝尔托特目前置身的状况全貌。
只不过,死亡的可能性,也就是单纯的危机感非常强烈,甚至让他把仅仅是存在那里的气息误以为是冲着自己而来的杀气。
(是野狗吗?下山到人群迁离的莱耶尔市找食物?)
室内之所以比野外安全,是因为有人在。人潮离去的城市,就和荒野中央没什么差别。因此他认为很有可能是野狗,然而——
(不……好像不对……?)
搜集传闻所累积下来的经验,让贝尔托特嗅到了什么。
他的视线前方,有一条略脏的狭巷。
凝神一看,他便明白那里面有东西。那是一个黑漆漆的、有危险的、来历不明的、只能说是「某种事物」的东西。
他咕嘟地咽下一口唾沫,感觉特别苦。
他可以肯定的是,现在还来得及逃走,那家伙不会追上来。只要逃到安全的地方,就能用一杯难喝的廉价酒冲掉喉咙的刺痛感。这是非常吸引人的选项,不过……
(要是搞错了怎么办?感觉这是超猛的新闻题材啊——)
咕嘟一声,他这次是凭自身意志吞下了口水。
「呃……不好意思,那边那位……」
他踏出一步。
对方在黑暗之中,对贝尔托特的声音起了反应。
于是,黑色的某种东西——「妖怪」缓缓地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