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话 复制品,哭泣(1 / 2)
下一次我被呼唤出来的时候,已经是过了一个多月之后的事情了。
暑假早就已经结束了。蝉也死了很多,落在道路两旁的蝉蜕的躯壳,都被约克夏梗犬小碎步踩了个粉碎。
日头还是火辣辣的,夏天的余韵似乎还在施展着自己的威风。
消失的那一瞬间,我还以为素直或许以后再也不会叫我出来了。因为素直的怒火是那样地强烈。
但是隔了很久才见到的素直却对我露出了一副内疚的表情。其实对我来说,几秒钟之前,她还在对我尖叫怒吼。
如今才有了这样的实感。
在我静止的时间里,素直的时间却不断地流逝着,前行着。在此期间,素直想了很多,想来想去,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即在我的面前摆出几秒之前的那副奇怪的神情。愤怒并没有持续下去,而是以某种方式化解掉了。在我不知道的时候。
和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相比,我的皮肤要晒得更黑了。
今天我的身体也更新成了素直的身体。只是心……我发现只是我的心在不知什么时候,被遗弃了。
已经……不能将其称之为记忆了吧?对我来说,只是记录。我只是像读书一样,借鉴了、了解了素直经历的事情。在以爱川素直为主人公的故事里,复制人连影子都不会有。
被素直呼唤出来的我,今天也要替她去学校。
在动物园里拍的两张照片,为了防止弯折,被夹在了透明的文件夹里。
暑假前的那一天,素直将满是不认识的东西的书包翻了一个遍,发现了照片。集中整理在一个纸袋子中。而现金也全额封在一个平淡无奇的茶色信封里。
动物园的门票已经被扔掉了。连同迪士尼的罐子一起,被扔到了垃圾箱里。“这个罐子是可回收垃圾吧!”似乎被妈妈这么骂了一顿。因为这是非常鲜明的记忆,所以无须多问我就知道了。
今天一早,我走出房间的时候,素直罕见地追了上来。
「你在和真田交往吗?」
「没有」
不是的。
因为素直是不会和真田君交往的吧?这句话,我说不出口。
我感受到了素直的不安的事情。我也发现了素直的恐惧的事情。如今我也理解了。
但那不是我最初感到怯懦的理由。
因为素直。
因为,复制人,一定,一定不会恋爱的吧?
因为就便是有一天可以展翅高飞,而接下来的一天,恐怕我的脚尖都无法落地吧?
刚一进教室,我向所有人都说了一声“早上好”。零星有几个回复。从这些无关痛痒的微笑之间,我像是在波浪中摇曳一般,悄然掠过。
在窗边的座位坐下后,我依次拿出教科书、笔记本和笔记用具。
去年暑假结束后,上课的时候无论怎么样都会松懈。似乎老师们嫌麻烦,学生们更是觉得麻烦。
平时,认真坐回座位上的学生大概只有一半,剩下的一半则是懒懒散散,无所事事,晕晕乎乎的。看起来就像一群睡着了的小熊猫一样懒兮兮的。可是今天的同学们都很振奋,一点也找不到小熊猫的影子。
认真去聆听吵闹的内容,已经没有人在聊暑假的话题了。我咬牙拼命忍住了想要逃掉的心情。
再一次,教室的门又打开了。
一看到进来的人,我可算是喘了一口气。
和我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真田君一看到我倒吸了一口冷气。
盯着我的眼睛,真田君径直向我走来。甚至连自己的书包都没有放到座位上,笔直地向我这边迈进过来,张开了嘴。
然后一言不发地闭上了嘴,再次张开。幸亏看到了真田君我才喘过气来,而他却像是一条渴求氧气的,气喘吁吁的鱼儿。
看起来似乎有些痛苦,但是我还是忍不住想要和他搭话。
「早上好」
平淡无奇的早上问候。但是真田君却用低沉的声音嘶哑地说出了其他事情。
「发型」
「诶?」
我眨了几下眼,随后,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抱歉。我还没来得及扎成半丸子发型。」
往常一到教室我就会将头发扎起来,但是今天却没有考虑到这件事。
我将镜子放到了书桌上,开始用手梳拢头发。用发圈将垂在身后的头发盘了起来,突然想起来——
咦?明明就不是半丸子头,为什么?
「你不是爱川吧?」
一个声音和我脑海中浮现的疑问重叠到了一起。
发出问题的人是一直站在桌边沉默不语的真田君。
「诶?」
我没有搞清他的意图,意思也没明白,顺势扭过脸去发出了一声反问。
仿佛看穿了一切,仿佛吸入一切的,
悬珠一般的黑色双瞳之中,映出了我呆呆的身影。
他谨慎地,一字一句地咬出声音,这样一来我甚至都无法假装没有听懂。
「你,不是,爱川素直,对吧?」
我从教室中飞奔而出。
走廊里禁止奔跑。这是从小学时候就知道的事情。我打破了这项规定,逆着上学学生行进的方向穿过走廊,踩着室内鞋就跑进了人气皆无的内庭之中。
怎么暴露的?为什么?
确实,我为了和素直区别开来,改换了发型。可是至今为止,没有任何人猜得出来。
看起来就和真的一样,实际上并不是真的。
作为山寨货的我,明明就不应该被任何人发现的。
紧紧地按住制服上衣的胸口。伴随着不规则的炸裂心跳,眼前忽明忽暗。
喉咙痛得就像是被紧紧地掐住了一样。
「不是这里,我要去别的地方」
那一天,我曾经以为坐上电车哪里都能去。
但,别的地方又是哪里呢?
在开满红色、白色、粉红色菊花的内庭之中,我漫无目的地走着。
家。那是素直的家。妈妈的怀里也是,爸爸的手掌中也是,都是素直的。
穿的衣服,被旁人夸赞的漂亮长发、眼睛、鼻子,以及双唇……
不是我的。
不是爱川素直的我,无处可去。
「爱川!」
我被人猛地一把拽住了。
不知道肘关节还是其他什么关节发出了啪的一声响。听到那个声音,出于恐惧畏缩回去的手臂上浮现出了血管,那只手和真田君的脸庞连接到了一起。
我抬起头,跑得气喘吁吁的真田君脸皱成一团,就像是一张揉皱了的纸巾。
之所以没有逃走,是因为召唤我的声音有些迟疑。他追我的时候似乎在迷茫着什么。
「疼吗?」
「没事的。」
一点都不痛。看起来,似乎真田君比我还要痛。
可能又伤到右脚了。都怪我。
「看你一副要哭的模样。」
我用手捂住了双颊。
没有打湿。眼角,内眼角都很平静。我才没有流泪。只是一个模仿人类的复制品,不能擅自哭泣。
「我才没哭。」
「不就是半丸子头吗?」
真田君略带责备地问我:
「为什么要逃啊?」
「我没有逃!」
面对真田君的一口咬定,我也气势汹汹地作答。
真田君犹自想要说些什么,却闭紧了双唇,将手放到了脖子后面。
「抱歉。我并不是在逼你。」
刷地,他瞥了一眼长椅。
「坐吧」
说着,真田君坐到了蓝色油漆已经剥落的长椅上。
我产生了一种预感,怯生生地坐到了旁边。隔开一个人的空间,所以不能说是在他身边。
我一坐下来,椅子腿就发出了吱嘎的一声,像是在说太沉了呀!属实招人恨恨不已。
这时,我终于感受到了我们相遇时的那种违和感是什么了。
真田君总是很安静。
像是为了不发出声音,为了不引起摩擦,一个人躲在教室的角落里悄声呼吸。
所以,在开门的时候,拉出椅子来的时候,坐在长椅上的时候,世界会如此的宁静与祥和。任何色彩都没有发生过改变。
这个人以格外小心的动作,触碰着自己之外的东西。去动物园那天,握着我的手的那只手也是一样的。所以在他身边,心中就会满满地充满爱意。
强风吹拂过光照很好的长椅。
「我……也是一样的。」
那眺望着随风摇曳的大波斯菊花簇的侧脸,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声响。
那张侧脸就像敷结着一层薄冰,只需浅浅触碰,就会哗啦哗啦地崩塌损毁。
不能去触碰。只能装作看不到,拉开距离。
要不然,就会失去安宁。对我,对他。
虽然我已经明悟这一点,但我还是没法离去。这个时候的他,看起来是如此寂寞。
其实从很久很久之前,我就觉得奇怪。
真田秋也是篮球部的社员。
篮球弹起的声音,球鞋摩擦木地板的声音,要求传球的声音,彼此碰撞的拳头,观众的欢呼声……这些都距离静寂过于遥远。
想要与过去的荣光拉开距离。因为他并不想沿袭自己的过去。
所以他才是一个会说出「受伤的人并不是我。」的人。
才是一个会说出「不需要复习考试」的人。
去日本平动物园,他是会说出「说有就算是有吧」的人。
站在我眼前的他,不可能是真田秋也。
「本该早日死,为何活至今。」
注:这是《心》里面原文:もっと早く死ぬべきだのになぜ今まで生きていたのだろう,采用的林少华翻译版本。
为什么要说出这种话?
我想问,但又闭上了嘴。这是K的遗书上写的话语。夏目漱石的『心』。
「为什么K要死掉呢?」
其他文豪、学者、读者都对此做出了各种各样的假说。
上课的时候,也曾作为问题被提出。K自杀的原因是什么?大家一起试着思考一下吧?
有人说或许是失恋的打击;有人说是遭受了背叛,再也无法信任别人;也有说是因为K偏离了自身的道路;还有人说,真的他变成了孤身一人。
可以假设出某种说法,但要对自己的观点作出相应的说明。
但是正确答案谁也不知道。不管是对「老师」、对「我」、抑或是对「K」本人。
本该早日死,为何活至今。
我一次都没有想过去伤害素直。
明明就是如此,大概我————
「动物园」
听到声音,那张僵直的侧脸扭向了我。
「如果明天要是能去动物园的话,我就不想去死了。」
即使是还没有伤害到素直,也不能让步。
「我真的好喜欢小熊猫啊。」
他呆呆地笑脸,让人心里麻酥酥的。
「你……也真的是这样吗?」
我明白。这是一个相当于自掘坟墓的问题。
但即便如此,我也想要知道。
眼前的这个人,我很想了解他的一切。
沉默了数秒之久。两耳之中,感觉有一颗心脏在扑通扑通地跳着。
不久,他看着我柔声地回答道:
「嗯。我也不是真田秋也。」
他并没有叫「爱川」这个名字。
我也一样,再也不会用「真田君」称呼眼前的这名男生了吧?
「这样啊。」
一直以来隐藏的秘密。绝对不能让任何察觉到我真实的身份。
全部,全部,都随它去吧。撂手不管了。
我粲然一笑,开口说道:
「我也一样,不是爱川素直。」
当事实摆放到了舌尖的时候,意外地,并不觉得苦楚。
反倒可以说是感到了松了一口气。接下来的话语没有任何凝滞流畅地说了出来。
「我是爱川素直的复制品。」
「复制品?」
也许是听到了一个不熟悉的词语吧,他重复了一遍。
严格地说,该叫什么我也不知道。不是分身,也不是离魂病,只是自己的一个仿造品。
「我们是这么叫的。素直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做Second。」
「秋也他叫我二世。」
我将手放到了胸口,抬起头看着他的脸。
「二世君?我要这么叫你吗?」
「这个,有点……还是别了。」
看他苦笑不已。我打心底里同意他的意见。
「我也不要。我可不想被你叫什么Second。」
「爱川也是,起了这么一个怪名字。」
「真田君也是这样吧?二周目?什么嘛,他这是打算干什么。」
按住了喉咙。我害怕污言秽语会像决口的堤坝一样倾泻而出。
Second这种名字,我最讨厌了。素直还以为起名字是一个好主意,我差点一拳揍在她的圆脸蛋上。我憎恨不承认我就是我的素直,这让我很痛苦。一直。
「小学生的时候我就仔细想过。该叫一个什么名字才好呢?」
「小学生的时候?」
他的脸上一脸震惊。莫非——
「真田君你是什么时候被当作复制人创造出来的呢?」
「今年六月吧。出院后,第一次要去学校的那个早上。你呢?」
「素直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契机嘛,就是和律酱吵架了。」
同为复制人,似乎出生年月日都会有差异。
「广中和爱川,居然交往了这么长时间了?」
「我们是儿童联谊会上认识的好朋友。」
「诶?」
怎么搞的?他佩服的地方有点怪。
「我刚一出生的时候,素直叫我直。但突然从某个时候开始,她说不能给我直这个字。」
「是怕自己变成醋吗?」
注:这里玩了谐音梗。醋读作す,素读作す。素直读作すなお。去掉直的读音なお,就成了す。
我听到他的谐音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没错。素直她讨厌只剩下一个素字的自己。
「我就是叫お也无所谓了」
「又不是灰姑娘,沾满沙子的爱川素直?」
注:砂的读音是すな,素直读作すなお,去掉お就变成了すな。一直在皮。事实证明,想泡妞,除了长得帅嘴还得跑火车。
最终,素直决定不将自己的任何东西分享给我。所以给我起了个名字叫Second。
Second。二周目。正因为有了一周目,才会存在于世的东西。
「我也叫你直吧。广中这么叫你的时候,我还有点羡慕。」
像是在观察我一样,他飞速地瞥了我一眼。我撅起了不是素直的嘴唇,回答了一句“好吧”
迄今为止,我都在偷偷地思考自己的名字,怎么也无法释怀。不过叫我直,似乎听起来也挺合适的。
「那我怎么称呼你呢?」
「秋……」
「秋君?」
嗯。他引导的目光十分温柔。
秋君。站在我面前的他是真田秋君。
“咚”的一声落在胸口的感觉。珍藏密敛的感觉。
从这一天起,我和他变成了直和秋。
「秋君你和真田君是从六月份开始互换的吗?」
听我再一次这么问,秋君点了点头。
真田君除了脚踝骨折之外还受了其他伤,需要住院。所以向学校请了将近三个星期的假。
那之后,出现的真田君就不是真田君本人了,换成了秋君。从那时开始,他走路的方式就发生了改变。用左脚支撑体重。右脚几乎不去触碰地面。
「自从脚受伤后,秋也他一次都没出过家门。」
「那康复训练呢?」
「主治大夫说只要康复一段时间就能恢复日常生活水平了。但是出院之后一直没去医院复查。骨折的方式很负载,所以要恢复打篮球需要半年时间。」
虽然只是想象一下,但半年时间,对于之前专注于篮球的真田君,应该是一段超级漫长的时光吧?
全国联赛预选赛。篮球部失去了王牌选手。
决战的结果是惨败。夏天结束之后,三年级学生就退役了。
秋君眺望着天空,我静静地凝望着他的侧脸。
「我也很想讨厌秋也。但是无论如何都恨不起来。」
这份心情我明白。
不,大概,他的心情只有我才能明白。同为复制品的我……
我也一样,想要讨厌素直。
我觉得有令人讨厌的部分吧。然而,我从心底里无法憎恨起来。
多亏了素直才有了我。才可以见到许许多多的的东西。即便是作为替身所见到的景色,对我来说也是特别的。
「秋也也算是一个可怜的家伙。脚被搞坏了,篮球也打不成了。连上学的力气都没了。心里就像是有了一个空洞。」
我感到喘不上气来。全身的血液都像被抽走了一样。
我没有听错。脚被搞坏了……秋君是这么说的。
「真田君很喜欢篮球呢。」
这种只能空口说白话的自己,让人觉得窝火!
「做的最拿手的就是打篮球了吧?要是打球打得好的话,会被身边的人夸奖,所以会从一早开始训练一直练到深夜。与其说是喜欢打篮球,更不如说是喜欢社团活动这件事吧。」
秋低下了头。
「所以,我也快了。」
「嗯?」
虽然我反问了一声,但是他像是话说到这里就算结束一样,止住了话语。
所以,我也快了。
我变得有些后悔,后悔没有继续追问这件事。
共享秘密之后。
我和他的每一天,迎来了即便是闭上眼睛两秒钟都不会察觉到的细微变化。
如果素直叫我出来,我就会登上自行车。卡拉,卡拉,卡拉。
在教室里,将头发扎成半丸子发型的动作越来越像模像样了。
上课,吃便当,午后昏昏欲睡,下学后两个人一起走向社团活动室。
在图书室找两个人的书。哗啦、哗啦。将夹在书页之间布满尘埃的空气,满满地吸入肺中。
读律酱写的小说,发表感想。他尖锐的意见让律酱咋舌不已。于是他正式就任文艺部副部长。
暑气渐渐平息,插在树枝上的蝉蜕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一个空气清新极为晴朗的日子里,我正在走回教室的路上,身后传来了搭话的声音。
「爱川」
回过头去,眼前站着一名三年级的男生。
容貌像模特一样端正,修长的手脚。
打有发胶的头发染成了茶色,每一个细节都像是精心设计过一样,跳动着。
长长的刘海下面,细长的眼睛凝眸打量着我。
「早濑前辈」
这个脱口而出的名字,对我来说是第一次叫出口。
早濑光。素直认识的篮球队队员之一。传闻中,这是搞断真田君腿的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