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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2 / 2)




发现松田遗体之后的第四天,我打了两通电话。



第一通电话打给了我正在做兼职的整体院,说自己状况不太好,想暂且休息一段时间。本来也就是我主动请求师傅雇佣我到他独自办的整体院,因此,与其说是工作,不如说更像是在当门徒,为了一己之便而要求休息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但另一方面,我也知道,就算我不在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休假许可还是很简单就能够获得的。



第二通是打给同社的古峰。我稍微睡着的期间,有她的来电。由于睡眠很浅,我想自己当时刚听见响铃就醒了,但当我皱着眉从床上起身,伸手去拿桌上的手机时,它却又不响了。



无奈地回拨过去后,古峰立刻就接了。我为没能接听到电话的事情道歉,并补充说自己睡着了。



她轻轻地、用听上去很平静的声音说:“感觉不太舒服吗?”



“没,为什么这么问?”



“毕竟现在睡还很早吧?”



一看时钟,指针指着八点过一些的时间。



“这已经是晚睡了,有什么事吗?”



“关于社团的事情,想和你稍微谈一下。你看,怎么也得决定接下来的社长吧?”



“这种事,现在不去想也没关系吧?”



“可还有《周四会》的事情。”



她所说的,是社团所出社刊的刊名。正式名称原本定为《凌晨三点的周四聚会》,是松田的提案。每年的刊名都是由社员讨论决定的,虽然我推荐了别的刊名,不过最终定为《周四会》。



“要出吗?”



“毕竟智子也出力了,终止的话就太悲伤了。”



并不是这回事吧?——很想这么喊出来——不管发生什么,松田都已经再也不能高兴或悲伤了,也没法感受什么,求你别说这么无聊的话了好吗——很想这么宣告着切断通话。但真的这么做的话未免太小孩子气了,我闭上眼,转变思绪。



“这倒是,嗯,还是出刊比较好。”



“所以说,还是要有负责人。得尽可能在暑假开始前做出决定,毕竟差不多快要跟印刷厂谈价了。”



“下一任社长不是织原吗?”



“我也这么觉得,给他打了电话,不过没接通。你觉得该怎么办?”



“困意好像还没散去,大脑不太能好好工作。”



不是为了古峰,不是为了社团,当然也不是为了松田,只是想早些挂断电话,我设法组织语言。



“下一任社长会是织原吧,副社长上任很自然。不过那些准备工作还是由我们来做吧。”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页数确定的话就能去谈价了。至于预算,我有分寸,所以和印刷厂的交涉没问题,只要向织原做最后确认就行了。还没交原稿的有谁?”



“宫原和上田,另外我也想改一改,还有……”



稍微停顿之后,她用模糊的声音说着:“智子”。



松田原本打算刊载有关塞林格所着《麦田捕手》的文章,我问是不是书评时她摇头,回答我说是类似读后感的东西,还说周三晚上要留在社团活动室写,笑着打趣说她自己还挺憧憬关禁闭的。第二天她却死了。



“呐,智子的原稿,完成了吗?”



“不知道啊,没完成的话,要减少页数吗?还是刊载别的原稿?”



“写到一半也没关系吧?就照那样刊载上去好了,说明是追悼文就行了。”



“那……不行。”



“诶?为什么?”



“不想。”



我默然笑了,追悼文之类的东西,松田智子不可能为之高兴吧。肯定会说着“令人不适”并皱起眉头——自己不经意间考虑这种事情,实在愚蠢得可笑,才不禁笑了。就在刚才,明明还想喊着她已经什么也感受不到了。



——怎么了?



电话那头,古峰担心地发问。



我只回答没什么。



“松田的原稿,之后再考虑吧,如果已经写完了就没问题。”



“明白了,宫原和上田的原稿,我会去确认。”



“也不用太勉强自己。”



“没事,谢谢了。”



古峰说完再见之后挂断了电话。



我随手将手机滑落在地,自己又躺回了床上,感到非常疲倦。闭上眼时,我低喃着,追悼文。那种东西,到底是想怎样写啊,反正会是在网上找模板、把名字替换成松田智子吧。说到底,那种事情是想要谁来做啊。



有点犯困,然而,不太睡得着。



和古峰通话结束大概一小时之后,听到门口的信箱传来一阵杂乱的声音,我睁开眼。倒并非是有什么预感,想着反正是广告吧,我只是为了把它揉起来扔丢进垃圾桶而从床上起了身。



收到的是个白色信封,上面什么都没写,没有寄信人也没有地址,没有邮票也没有邮戳。



我拿着信,穿上运动鞋,打开门。过道栏杆方向看上去的夜空被云层覆盖着,看起来很沉重,右手边就是十字路口,交通信号灯的红光从侧面照着我。



这是个安静的夜晚。仔细一听的话,能听到走下台阶的脚步声。我从栏杆上探出身子,注视着公寓的入口,没多久,出现了个青年的背影。



“织原。”我喊了他的名字。



织原在路灯下停住脚步,慢慢回头。他面无血色,像戴了面具一样惨白。嘴角没有流露表情,只有眼睛带有情绪。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无言地向对方表达情绪。织原像看向灭门凶手一样看向我,深深地憎恶着我。



看到他的脸,我还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我也好像对他持有恶意。到底是为什么,我会没来由地、在直觉上讨厌他呢?我们互相盯着对方的脸盯了很长时间,一言不发,连姿势也不变。



终于,织原勉强改变了视线。他好像看到我右手拿着的信封,我也将目光转向信封,这时候听见了他的声音。



“是你的错。”



我再次看向织原,但他已经背过身了,就那样迈出步子,走出路灯照射范围,轮廓也逐渐消失了。



——是你的错。



这种事当然知道,用不着特地来说。







我怎么也不是很想拆开信封,就把那白色信封放到桌子上。这时,我看到了社团活动室的钥匙,是从小泉那边拿到的。看来我有把麻烦事暂时后置的习惯。



握着钥匙,我出了门。车站方向,路灯微弱地照亮夜空的云。我背向那路灯,转向夜幕深邃的方向。大概是找了便宜地块的结果吧,学校位于离车站四十分钟脚程的小山丘上。我所住的学生宿舍大致在车站和学校之间,平时走二十分钟到达的距离,我这次慢慢地花了双倍的时间走。



左手边是接连的田野,右边也是差不多的光景,不过偶尔会有便利店和加油站,远方则能看到街道灯光。我全程看着左手边方向走着,牛蛙群的声音重叠起来,响彻云霄,不过没有光照,看不到它们的身影。虽然道路不是很宽广,但大型卡车还是能顺畅通行。各式各样卡车驶过,刮起略微和煦的风抚摸着我的后脑勺,在带着湿气的夏日空气里,有溶解其中的草香味析出。



当然,这条路我和松田一起走过好几次。记忆中,她口中哼着某支曲子,挺有名的一支,我也听过,但她说过想不起曲名了,我也怎么都回忆不起来。就是大概两周前的事情,虽然现在头脑中还盘旋着她的曲子,但果然还是记不起曲名。



在路上的便利店买了生菜火腿三明治和一罐咖啡,我边走边吃。明明很饿,却吃一口就失去了胃口,但我还是勉强用咖啡将第二块三明治带入胃中。到达学校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左右了。进入那建在山丘上的校园前,得先走上一段不算长的陡坡。大多数教学楼漆黑而静谧,但社团的活动教室楼还有光亮从几扇窗子里透出来。我把便利店的袋子扔进楼道入口处的垃圾桶,然后走上能听到脚步声的薄铁板制外楼梯。文学社活动室就在三楼。



就算站在门前,也没有她死过的痕迹。连黑黄相间的警戒线都没围,也没挂着“禁止进入”的警示牌。我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插入锁孔,指尖轻微感觉到一丝阻力,不过稍微用力,锁就发出细微的声音,开了。



我推开门走进房间,打开门口的日光灯开关,灯快速闪了两下后亮了起来。这是我已经看惯了的活动室,八叠大的活动室中间,两张长桌相对着拼合在一起,外围一圈摆放着钢管椅。左手边的墙那侧是书架,松田倒下的地方就在那前面。现在这里什么也没有,就算俯身搜寻也找不到一丝血迹。不只是地板,整个活动室都比记忆中的更整洁。警察应该不会清扫,可能是他们走后,哪个社员打扫的吧。我关上门,从内部上锁。



小泉为什么给我留了钥匙呢?她预想过我会像这样踏入活动室吗?她说想凭我们自己的力量找出犯人。现在想想,其实还挺出人意料的。不知道因为她个子矮小还是因为大眼睛宽额头,从外表看上去,她总给人像是小孩子的印象。不过一旦和她交谈,会觉得她在某些方面很冷静客观,又不如说是她好像拒绝作为一个仅仅憧憬业余侦探的大学生。



但不管怎样,我并非为了调查杀人事件而来到这间活动室。正对面的墙边另外还设有一张长桌,那上面简单地摆放着电脑和打印机。松田说过要在社团活动室写原稿。她自己没有台式电脑,因此,在发生事件的那个晚上,她用的应该就是这台电脑。我坐上钢管椅,打开电脑电源,硬盘发着“嘎吱嘎吱”的划刻声启动了。



电脑看来是处于睡眠模式,系统提示输入密码,我输入了只要是社员都知道的字符串。松田在启动电脑时,应该也是这么做的的吧。以同样的顺序、敲击着同样的按键。



按下回车键后,画面切换了,出现了Word文档页面。横向的文本中,一眼就能看到有“霍尔顿”等文字。霍尔顿·考尔菲德,世界知名的十六岁少年。毫无疑问,这是松田那天晚上写的文本。



——无论如何,我也得要写关于那本书的文章。



她这样说过。



我闭上眼,缓吸一口气,就这样继续深呼吸了几次,回想起松田不悦的表情,然后睁开眼,将滚动条拉到最上面。是一篇挺长的文本,用四百字稿纸换算来看的话,大概会有近二十页吧。第一行写着标题,《为了与挚爱友人的对话》。



我开始阅读,她那最终的文本。







《为了与挚爱友人的对话》



我决定创作关于《在麦田里守望》、或者说关于《麦田捕手》的文章那会儿,是在降着小雨的六月末。那时我在咖啡店和友人面对面相坐,边喝着咖啡边聊小说。起初很平和,没什么焦点,是互相点头交谈各自感想的无意义时间,但后来气氛逐渐紧张,最终演变成像是一对情侣争吵着要分开的样子。尽管于我们而言——至少是于我而言——那才是兴奋愉快的时光。但总之,当时话题激烈的争论点在于《在麦田里守望》、或者说《麦田捕手》。尽管并非需要特地如此说明,不过二者都是J・D・塞林格的知名小说《The Catcher in the Rye》的日文译本,这部小说以向不明身份的“你”诉说的形式,叙述了十六岁少年霍尔顿·考尔菲德从高中退学之后几天的事情。两个译本分别是野崎孝1964年出版的《在麦田里守望》、村上春树2003年出版的《麦田捕手》。由于翻译的是同一本小说,它们在剧情上大致没有区别,不过还是可以看出文风各有其鲜明特点。



我和友人都是在初中的时候读的这本小说。在那之后我们每隔几年重读一次,那是本承载了诸多思绪的书。表面上,我们爱着同一个霍尔顿·考尔菲德,梦想着他就是我们咫尺之遥的可爱友人。然而在另外某一方面,我们视为标准的霍尔顿·考尔菲德形象似乎多少有些龃龉。那也许是受最先阅读过的译本影响而产生的的龃龉吧,我一开始的推测是这样的。他最先读的是野崎孝翻译的《在麦田里守望》,而我先读的是村上春树译的《麦田捕手》,我们对于各自的译本都带有强烈的情感。对他来说,《捕手》中霍尔顿的一句句话都太客气了,没有气势;而就我来看,《守望》中的霍尔顿太糙了,没有表现出他纤细的纠葛──当然自己也还没有完全读透。话说回来,我们并不讨厌对方的译本,只不过是在大体上认同各种译本的同时,谈论自己的喜好罢了。另一方面,也能感受到所谈论的不同,亦或者说是“不得要领”的不适。越是交流,那种龃龉也越是增加,我们──特别是友人──互相变得焦躁起来。只要同样有这样的感受,我们就会不顾咖啡是否冷掉,都要持续谈论下去。不过说不上是很有建设性的谈论,就像身处迷路的森林中,在同一处地方打转。



这次所幸的是,我们能够适当正确地明白互相之间的误解,而这契机就是关于书名的交流。我虽然将《捕手》视为标准,但唯独书名,我觉得《在麦田里守望》(ライ麦畑でつかまえて)才是更加深入作品本质的优秀翻译。另一方面,我的友人则认为《在麦田里守望》书名翻译有误,而《麦田捕手》(キャッチャー・イン・ザ・ライ)在这一点上才实事求是。如果要把原书名《The Catcher in the Rye》照样翻译过来就是《麦田里的捕手》,与《守望》是有些不同。我们知道我们互相站在了对立面,但我和他都觉得这当然不是简单的错译,读一下就能明白,这书名在文中也有重要意义,很难认为是译者考虑欠妥,毕竟野崎孝的译本里大体上也是在很清晰地表达“在麦田里守望的工作,我真正喜欢干的就是这个”。



那么为什么野崎孝译为《在麦田里守望》呢?——关于这个疑问,我有自己的推测。接下来就按顺序来说明。只要读了霍尔顿对他敬爱的妹妹菲芘提问的“将来喜欢当个什么”所作出的回答,就应该能明白这发人深思的书名所蕴含的意义。这回答相当于是整部小说的高潮,尽管自己其实有点抵触就这样摘取出来说“请看吧”,但不这么做就难以继续,为此我作了引用。《在麦田里守望》和《麦田捕手》,虽然无论哪个书名都应该已经充分传达了主旨,但由于我很难抉择选哪一个,就把二者都摘取来并列了。



首先,《在麦田里守望》中是这样的。



“不管怎样,我老是在想象,有那么一群小孩子在一大块麦田里做游戏。几千几万个小孩子,附近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大人,我是说——除了我。我呢,就站在那混帐的悬崖边。我的职务是在那儿守望,要是有哪个孩子往悬崖边奔来,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说孩子们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儿跑,我得从什么地方出来,把他们捉住。我整天就干这样的事。我只想做着在麦田里守望的工作。我知道这有点异想天开,可我真正喜欢干的就是这个。我知道这不象话。”※【译注:引用自施咸荣译本,不过“麦田里守望的工作”一句原本是“我只想当个麦田里的守望者”,由于文中对书名的讨论,就在这里改了一下。】



接着摘录在《麦田捕手》对应的同一处内容。



“不过不管怎样呢,在广阔的麦田、有很多孩童聚集着做某些游戏——这是我唯一一直想象着的场景。只有成千上万的的孩童们,此外再无他人,意思就是没有一个是像大人的,不过我除外。而我就站在那附近的可怕悬崖边,然后,要说我在那里做些什么的话,那就是有哪个孩童快要坠落悬崖时,我就在那头把他抓住。也就是说呢,如果有往悬崖跑却看不清前方的孩童,我就从某处现身,赶紧把那孩童抓住,从早到晚都做这样的事情。麦田里的捕手,我只是想成为这样的人。尽管我也认为这确实很奇怪,但我打从心底里想做的就是这些。我是知道这相当奇怪。”



以上。



二者写的确实几乎都是一样的事情,当然,细节描写多少有些不同。比如野崎孝的译本中“得把他们捉住”的部分,村上春树译的是“赶紧把那孩童抓住”,在措辞轻重程度等方面的差异着实有意思。不过这次,我的论点并不在于细节的翻译。前面引用这两版译文,只是为了说明“麦田里的捕手”是怎样的。虽然重复引用同一段的译文,但再次将二者并列不是为了作比较,只是于我而言,难以判断该选哪边为代表。抓住那些快要坠落悬崖的孩童——或者说得把他们捉住——就是麦田里的捕手,这也正是霍尔顿提到的唯一“想做的事情”。



这样看来,回味《在麦田里守望》这个译名,我脑海中浮现了一个推测。首先为了避免误解,我想先作个说明。《在麦田里守望》这个译名究竟是在怎样的契机下诞生,这一点我自然无从知晓,接下来所述的是我擅自的推测,虽说如此,这也是长时间以来,于我而言都很自然的推测。



总之,是关于霍尔顿所寻求的或许并非“成为麦田捕手”的事情。当然,霍尔顿无疑是为他的希望冠以“麦田里的捕手”这一象征性的工作之名,他向菲芘所说的话语也应该毫无掺假。然而,我认为,霍尔顿好像在强烈地寻求“将自己抓住的某人”。他在本书开头就相继四次从学校退学,之后也是一直对世上各种各样的事物心怀不满。在他眼里的世界,到处都是“装模作样”※,那些装模作样才能收获掌声。霍尔顿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那样的现实,结果、用那个人物(霍尔顿的恩师、他用肯定态度谈论到的少数几个大人之一)的话来说,他是“陷入了某种极其可怕的坠落倾向”。霍尔顿才是“快要从悬崖边滚落下来的孩童”,或者其实也可以说,霍尔顿寻求的是他自己。这样想的话,这本书的书名——即这本伟大小说的主题——用《在麦田里守望》来翻译才比较自然、更接近本质,这就是我的推测。【译注:インチキ,对应原著应该是“phony”,有译文为“假模假式”,但在本文并不太实用。凑巧孙仲旭的版本用的好像也是“装模作样”】



写得有些多了,因此再次说明一下。六月末一个小雨纷纷的日子里,我在咖啡店边和友人喝咖啡边谈论了这些。经过上述的推测,我主张“所以说,《在麦田里守望》这个书名是触及霍尔顿心境的出色翻译,不能说是错译”。当时友人露出的悲伤表情,是我无法忘怀的。“或许是这样,”友人如此说道,“不过呢,塞林格并没有给那本小说这样命名啊。”然后他讲述了他在那本小说中所感知到的孩童们、捕手之名的工作、以及霍尔顿的心愿。



他所讲的出发点则是霍尔顿爱着的事物。书中的霍尔顿否定了世界上各种各种的事物。比如多数的电影、舞台、陶醉于自身技术的演奏者、愚不可及的同学、另一种意义上愚不可及的同学、无聊的学业、穿着礼服的老头子、十二门徒、一定还有世上多数过剩的自信、自恋、差距、污秽文字的涂鸦,等等许多事物。然而霍尔顿至少不是个“否定世上万物”的人,不是“坐在某个酒吧间里,痛恨每个看上去象是在大学里打过橄榄球的人进来。”※这样的人。或许他确实讨厌那个人“看上去象是在大学里打过橄榄球”,不过另一方面,如果同一个人物有值得喜爱的部分,他应该会毫不犹豫地喜爱那部分。比如,他讨厌十二门徒,讨厌天主教的某些倾向,然而他并不讨厌耶稣基督,有一处地方就很明了:“十二门徒里的任何一个都会把犹大打入地狱——而且打得极快——不过我可以拿随便什么东西打赌,耶稣决不会这样做。”对他来说,耶稣并不虚伪。而且他将装模作样与事物本身界线分明地区别开来。虽然霍尔顿自己是讨厌宗教性事物的无神论者,但对耶稣本人还是敬爱的。【译注:这一段引用均引自施咸荣译本】



他所爱的事物,或者说抱持肯定看法的事物则如下:老妹菲芘自然是一个、已故的优秀弟弟艾里、拿着破篮子到处募捐的修女们、不耍花样的快步舞曲、哥哥DB的短篇小说、买了条毯子就会高兴得要命的老人、恐怕还有所有人心中纯粹的爱情、知性、纯真,以及孩童们。我的友人在咖啡店所给出的回应,我想大概就是这些。如果再次重读,或许还会找到一些。总之在霍尔顿所爱之物的象征之中,有孩童,在麦田中奔跑的孩童。我的友人由此发问,“那么霍尔顿想要保护的,是自身小小的天真吗?”。我不太能回答得上来。友人虽然像平时一样用冷静的口调,就连表情也是冰凉的,不过我知道他内心已经焦躁到了极点,毕竟我是他的友人。但为了知晓他为什么这么焦躁起来,就必须等待他接下来的话。“你是在认定那本小说是青春期少年一方面对社会失望、一方面想保护自身天真的情况下读那个故事的吗?”他如此问道。



我的友人想说的问题就是,塞林格究竟面向谁创作这部小说的。他将——霍尔顿在文中反复提及的“你”是谁——视作问题所在。友人说“霍尔顿想交流的对象,如果限定为想保护天真的青春期孩童,那么看似了解那本书的人,不就像是作品中反复出现的‘装模作样’吗?”。尽管由于没记录备忘,此处非完全引用,但总之是类似这样的话语。



思维上可能有点跳跃,我在此做些自己的补充吧。如果将这本伟大小说主旨的《The Catcher in the Rye》解读为“无奈地陷入坠落中的某个霍尔顿在寻求解救的话语”,就把作品局限住了,变成仅仅是青春期少年的故事,变成为了世上那些一边嘲讽一边真心感叹着“救救我吧”的孩童们而写的故事。就算如此,这部小说仍是孩童们的慰借,或者说是更年长的我们追忆往昔的纪念,它也将继续被视作一部美好的作品吧。但就我的友人说起来,他则是视这部小说为具有更加广博信息的故事来阅读的。他一定是打从心底里纯粹地完全根据文本接受霍尔顿的话语吧,也就是认为“想成为守护弱小善良事物的捕手这一心愿”才是主旨,而那与霍尔顿自身的纯真相分离,就算他成长为大人、多多少少学会一些装模作样,他心愿的本质也不会变。若果真如此,那就与年龄立场都没有关系、是向各色读者的宣言。我们读完这本小说后所要思考的不是过去的记忆,而是眼前的现实、“我会同等地喜爱他所喜爱的东西吗?”“但就算如此,怎么才能守护它们呢?”诸如此类宏大的问题。青春期的回忆或是纠葛不过是一种补充罢了。



重点在于,霍尔顿想守望的东西到底在他的“内部(=自己)”,还是“外部(=社会)”。这个差别才是我们起初察觉到的龃龉。所以友人才那么焦躁。确实,对于像他这样读这本小说的人来说,“很好地写出了青春期少年的矛盾”的评价后面,以类似“我也还怀念着高中时那样的感受呢”这样的话来评价,表现得看似理解的样子,实际上就是完全离题了。到底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你的价值观比霍尔顿的更正确、更优秀了呢——我这么想着。如果在擅自的臆想中——比如基于诸如年龄、立场以及其他本来无需证明的各种社会性理由——将霍尔顿的话语视作年轻、青涩幼稚、青春期特有的情感,那就恰恰是作品中的“装模作样”了。



我被动地意识到这点之后,决定写下这篇文章。我再次重读《在麦田里守望》和《麦田捕手》,视情况反思,并且有必要真心地面对他。不知能否懂我的意思?



对于心心念念想成为霍尔顿友人的我来说,被“你这人面对霍尔顿的方式很装模作样。”这样有说服力的话语所指摘,就如同不经意间滑落悬崖、在空中总算才惊觉的震撼事件。



说了这么久的写作动机,我觉得应该已经达到了自己大半的目的。也就是说,我自己陷入愚蠢的想法、恍然意识到自己不再是霍尔顿的友人,这件事的始末已经一路写完了。



接下来是我尽量以纯粹的感受再次重读《在麦田里守望》和《麦田捕手》之后写的读后感。



我再次思考,自己霍尔顿性质的部分似乎在某处沉睡,但肯定并非已经逝去。而且,关于霍尔顿性质的部分当然也还没有得出明确答案。我会同等地喜爱他所喜爱的东西吗?



当然,我现在也喜爱着。但就算如此,怎么才能守护它们呢?



挺难的,无法简单得出答案。一直去把世界上写着“fuck you”的涂鸦擦掉就好了吗?即使知道就算花上百万年,也无法消除半成?



总之我呢,想与霍尔顿再会。想把那被忙碌所束缚——如被学习或社交圈或对未来的不安或是处处麻烦的恋爱所束缚、那不知何时被关到没有门窗的密室之中的霍尔顿解放出来,想和他久违地交流,想以现在而并非以过去的我与他面对面。



而那,







松田智子的话语突兀地迎来终结。



我低头轻轻咳了一下,自己是忘记呼吸了吗?痛苦地吸气、呼气了好几次之后,我给打印机通电,把她的文本打印了出来。打印机好像挺老旧了,启动花了很长时间。它震动着发出声音,在它总算吐出几张原稿前,我一直像看受伤的动物一样对着它发呆。



她没能写完原稿。“而那,”之后,是没能很好地用语言表达出来吗?还是在推敲最合适的措辞吗?又或者是在打字到这里的时候,有谁——而那恐怕就是犯人——在这间活动室里现身了吗?



无论如何,她继续说下去的机会被永远地剥夺了。被殴打或是头被撞到哪里并失血,然后被勒紧脖子,死了。



我保存后关闭文档,断开电脑和打印机的电源。拿起她的原稿,我找了找类似信封的东西,但没能找到,就直接抱着稿子出活动室了。回想起追悼文的事情,有那么一瞬间,想把她的文件删掉,但虽说如此,我还是不可能做出那种事情。



回到住处后我把她的原稿放在书桌上,然后倒在了床上。脸一直闷在枕头上,思考着她那文本的后续,不过最终睡着了。







织原亮介因涉嫌杀害松田智子被捕,已经是第二天的事情了。正式称他为犯人之前,当然还需要审判,不过证据已经收集充分,他自己也承认了犯罪事实,因此应该没错了。



这些我是从和小泉的通话中得知的。



织原好像真的有社团活动室的备用钥匙。那天晚上,他知道松田要留在活动室里,就在深夜的时候找她,在那发生了“某些问题”,织原无意间把她撞倒了,松田后脑勺猛地撞在墙上,失去了意识。



担心事情暴露的织原冲动地把她勒死后,出活动室上了锁。他倒好像不是打算制造密室,只是害怕尸体被发现,才在逃离活动室时匆忙上了锁。



行凶时他用的是社团为了捆书而常备的尼龙捆扎绳,把绳子绑成团之后他就扔到了学校附近的河里,顺带扔了备用钥匙,不过有学生目击到了他这么做。调用附近便利店安装的摄像头可以确认,织原的身影如之前所说的出现在里面。



警察要求带走他时,他就已经放弃了的样子,毫不抵抗地进入讯问室,自己供出了罪行,而那些供词与警察的调查没有出入。



全部都结束了,我如此低喃了一下。



真的吗?



怎么可能。



人的死亡,到底什么时候才应该说是结束了呢?我再次叹了口气,为她最终那文本的后续而烦恼地思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