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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比翼的船歌(2 / 2)


  “而且,我没能解开他的问题。最后解开的不是你吗,叶山君?”

  “……不……并没有……那种东西只不过是突发奇想。”

  一开口回答,我就感到一阵难为情,于是立起外套的衣领背过脸去。

  “才不是‘只不过’呢。”她恢复了以往作弄人的语气。“而是美到令人叹息的突发奇想。那种东西你们诗人应该换个说法来称呼,比如说灵感或是天启。”

  换个说法就是歪理或者白日梦了,我在心里回答。

  就算我的突发奇想是对的,凑人君冻坏自己左手的理由也不可能只是为了得到右手的钢琴曲。如果只是那么现实的理由,真的没有必要自残,只要装病就行了。宣称自己的左手因为神经问题不能活动,开始只用右手的演奏活动就能解决。然而,对他来说光是那样还不够。

  就连那份近乎将身体撕成两段般的痛苦,他都要和自己所爱的姐姐一同体会。

  我心里一阵难受,再次觉得这是何等地悲哀,竟然只能用这种做法来爱他的姐姐。

  在我一言不发地陷入沉思时,走在旁边的律子小姐把脸靠过来说:

  “而且,这件事里最吸引我兴趣的可是别人。”

  “……是谁啊?”

  是美纱吗?我有点意外,本以为她对美纱的兴趣还不及弟弟的百分之一。

  然而律子小姐破颜一笑,痛快地一巴掌拍在我后背上。

  “还用问吗,当然是你啊,叶山君。”

  我向前倒去,呛了一大口气,爬起来以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律子小姐。她脸上在笑着,但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能和你一起工作很开心呀。无论是写歌的时候,还是调查事件的时候。”

  “……那还真是多谢。”

  我只能板着脸冷淡地回答。

  “嗯?和我合作的事全都结束了,你不觉得寂寞吗?我喝酒时你来准备,随处乱脱的衣服让你来洗,我在工作室里躺下就睡的时候也是你来盖上毯子。”

  “一点都不寂寞!”我不由得回嘴。这哪里是合作,不就是把日常杂务全都推到我身上吗?然而,这个女人却在这时候,露出了极其温柔的笑容。

  “我会寂寞的啊。”

  我缩起脖子加快脚步,既不想看她的脸,也不想让她看到我的表情。这当然是因为,我也感觉到了寂寞。

  *

  才到第二天早上,律子小姐就打来了电话。一听她说自己宿醉让我给她买宝矿力和头疼药,寂寥的心情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结果我的圣诞节全都用来照顾她了。

  在那之后,她不是以大扫除为由把我叫去,就是说想亲手做跨年荞麦面让我去买食材,结果和以前一样,我还是被她毫不客气地使唤。真希望把我白费的寂寞还回来。

  *

  新的一年到来,寒假结束后,我就带着试混音的音源去见高柳教授。那是之前由我作词、莲见律子作曲、美树本悠真唱的电影主题曲。

  “这算是代替课程报告的东西吧。”

  听完以后,教授摘下耳机说道。

  “呃,倒不是那样……我从教授的课程中借鉴了很多东西,就觉得至少要给您看点成果。”

  “身为学者,真是觉得遗憾。”教授把ipod还了回来。“本打算把精神集中在歌词上,可惜没能做到。无论如何,流进耳朵里的声音、乐器和词语都会浑然一体。这才是歌词本该有的样子吧。”

  这大概是在夸奖我吧。

  “破魔矢君是为了作词来听我的课程……这样就算毕业了啊。”

  “不是破魔矢(hamaya)是叶山(hayama)。嗯……哎,那个,一直旁听课程总觉得不太好……而且也没有正式的学生了。”

  明年我会正式注册课程——这句话最后还是没说出口。自己很可能因为嫌麻烦而改变想法,继续过家里蹲的留级生活,那时候既对不起教授又丢人。

  “是不是我的学生注定要被音乐带走啊。已经两个人了,哈哈。”

  听了教授玩笑似的话,我眨了眨眼睛。有两个人——被音乐?

  “哦哦,看来你没听说美纱同学退学后的事情啊。”

  “……我记得是要跟父母去法国之类的。”

  “不,按照她年末来问候时的说法,最后她好像要一个人留在日本,准备考音乐大学。”

  我叹了口气。

  “父母没有反对吗?”

  “听说是大吵了一架,父母坚持说她绝对做不到让她放弃,可最后还是妥协了。看来美纱同学的决心相当坚定呐。哎,我是觉得那两位父母该让孩子独立了,这算是个好机会吧。”

  “不过,您说音乐大学……是什么专业呢?……呃,她的手都那样了,大概是作曲或者教育方面吧?”

  “不,她说是钢琴专业,而且目标是职业钢琴家。据说是有无论如何都想发表的曲子,只有她自己能弹。哎呀哎呀,虽然失去优秀的学生让我难过,但又很开心。”

  我没能再多问些什么,和教授应酬了几句后,就离开了办公室。

  在晴朗得令人心痛的冬日天空下,我踩着枯叶穿过中庭。这条铺着地砖的步道,我曾不止一次和美纱并肩走过,而现在只有我一个人。

  东西稳妥送到了啊,我心想。这样,她开始向前迈进。只有死者才会永远止步不前。我们还活着,呼吸着、消费着,会弄脏什么、又被什么弄脏,无可奈何地生活下去。就算是待在拉紧窗帘的病房,或是快被垃圾掩埋的六叠房间,也还是要继续生活。而只要活着,心脏就需要氧气,内心便会寻求言语和音乐。人类就是这样。

  那么,我要朝哪里前进才好呢?

  还不知道。毕竟自己已经毫无意识、毫无感动、毫无价值地活了二十三年,不可能那么快就找到什么。

  只是——到头来,我能做好的,似乎只有罗列词句。所以现在,回自己的屋子去吧。叫醒沉睡的笔记本电脑,从最初记录下来——记录下因过于强烈的爱情与心愿、以及因悲伤的偶然而燃烧殆尽的钢琴家的故事。

  *

  深夜,写原稿被卡住的时候,我经常会听凑人君的专辑。结果还是听不惯难懂的普罗科菲耶夫和斯克里亚宾还有勋伯格,循环播放的全都是甘美而伤感的拉赫玛尼诺夫还有肖邦。要是他知道了,会说什么呢?估计是些挖苦的话——这可是为了像你一样的一群俗人选的曲子,你就尽情享受肤浅的浪漫气氛吧。一想到这些,我就笑了出来。

  然后,我打开自己手机里的几百张雪景的图片,那是为了保存律子小姐在雪上记下的乐谱而拍的照片。不用说记谱,连录音都已经结束,这些东西已经不需要了,但我仍然保存在手机里。

  耳机里传出的凑人君的钢琴声,温暖而廉价。心不在焉地一张张翻过雪上的谱子时,我忽然闯进了那样一个梦里。

  我站在冰雪刚开始消融的原野。在白色与新绿色互相交融的斜坡最高处,是放在小丘上的一架钢琴,扬起的黑色羽翼遮住阳光,长长的影子在打湿的草上伸展。一对姐弟并肩坐在键盘前,正在一起弹奏发源自威尼斯的船歌。凑人君的右手和美纱的右手宛如同一个人的双手般步调一致,随着慵懒的节拍在黑键上摇荡。律子小姐靠在钢琴侧面,闭着眼睛,意识随连绵不绝的小快板一同向前流去。

  在梦中本该是自由的,可我却只能一动不动地站在斜坡下,抬头望着音乐家们。就像律子小姐曾经说过的那样,只有一个地方能让人成为诗人,那就是这里——尽管被憧憬的心情相隔而无法触碰,却仍能听到歌声的地方。

  所以,我才会在这里。趁诗意还没有消失、幻觉还没有褪色、积雪还没有完全融化之前,敲打自己的键盘。这样,就算春天很快到来,足迹和音符都被新芽掩盖,但只要沿着词句前进,无论什么时候,我都能回到这个地方。

  然后,我忽然停下手,想起一件事。

  我还没有对凑人君道别。自从他死去以后,我就一直把他搁置在心里不通风又满是灰尘的地方。现在,故事即将写完,我终于有了认真道别的心情。

  晚安,凑人君。

  你的钢琴,你生气时纤细的眼睛,你带刺的口吻,还有你松懈时不好意思地撅嘴的样子,我都很喜欢。永别了。

  然后我稍稍哭了一会儿,没有大声哭泣,也没有太过激动。

  眼泪刚好落在enter键上。我轻轻按下,写完最后一行,保存后关上了编辑器。虽已摘下耳机,从远方传来的钢琴声一时间仍然在耳边隐约回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