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章 此女行于狼之森(2 / 2)
勇路爱理不理地回答了祖母。
祖母的态度与其说是温柔,更像是娇惯。她身为监护人是必须的,勇路也很感激她那么会照顾人,但勇路对这位祖母的感激与怀念并不完全。
不只是祖母,勇路还恨所有的血亲。
因为,虽说母亲上浮的<泡祸>是直接原因,但母亲的虐待残忍到了让勇路得到<断章>的地步。所以勇路完全无法原谅创造出这样的背景,而且都对此浑然不觉的血亲们。
不论祖母如何热心的照顾勇路,不过是想得到赎罪的机会。
勇路知道祖母对那个事件感到愧疚。然后说到连这份愧疚也感觉不到的父亲,在勇路心中已经是个不值得给予任何同情的生物。
勇路虽然对祖母态度冷淡但并没有反抗祖母,这只是因为这么做没有好处。
勇路按着打开的门,一边将好不容易穿好鞋子的瑞姬送到外面,一边关于外出向祖母做出了最低限度的解释。
「我去朋友家了」
「这么晚去?」
听到勇路的解释,祖母吃惊地说道。
「还没入夜吧」
「是么?好像是啊……」
祖母对态度强硬的勇路表现出困惑,但没有继续阻拦。
「……那我走了」
勇路说完,将提在手上的包挂在了肩上。
「啊,啊……好的好的。路上小心。瑞姬也是」
「……」
祖母挂念地叮嘱。瑞姬站在门外,就算被祖母看着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看着勇路和祖母的对白。
勇路摆出不耐烦的表情,视线从祖母身上移开,结束了对话。
「我知道了。走了」
勇路来到外面,哐当,门应声关上。
继续说下去只会无谓的延长对话。勇路感到郁闷,脑袋里同时也对一如既往照顾自己的祖母产生交杂愤怒的疑问。
对祖母那么粗暴,祖母没有察觉么?
祖母什么也没想么?如果她对勇路的态度感到不满或者悲伤的话,为什么什么也不跟勇路说呢?
可能是上了年纪,感情波动渐渐磨耗了。
也罢。无所谓。现在不是思考这种事的时候。勇路向在玄关前等待的瑞姬使了个眼色,然后在周围看了一圈,为了赶快离开这附近,在夕阳下快步走起来。
「………………」
瑞姬一声不吭的跟了上来。
勇路边走边想。
该在哪里藏身呢?虽然姑且做好了准备,但还是想避免露宿的情况。
有没有什么朋友可以让我借宿的呢?勇路脑中浮现出一位朋友,不过带着瑞姬存在一些限制。
选项并不多。
而且想法都有些太自以为是了。勇路一边走,一边摸了摸胸前口袋,确认薄薄的通信录在里面。
必须向能想到的人从头到尾打电话确认一遍。
首先必须去找公共电话。虽然用瑞姬的手机省去了麻烦也不用花钱,但瑞姬经常忘记充电,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冲到电。而且不知能否充电的手机,恐怕不能乱用。
「…………」
总之,先找公共电话。
勇路决定之后,脚步不停,一边走一边挖掘记忆,思考哪里有电话。
记得车站附近有,可那里容易被笑美他们发现吧?
还有没有其他地方呢?
比方说……
就像勇路想到这里时。
「!?」
勇路的思考蘧然中断,停下脚步。
勇路看到少女突然从前面的小巷中窜到了前面的路上。勇路面对突如其来的人影摆开架势。可是出现的少女好像在逃离什么,很不正常。
然后,勇路立刻认出了那是谁。
少女不是勇路戒备的笑美或雪乃,但是他认识的人。
「…………冈?」
小爱朋友圈里的,冈知沙都。
知沙都不要命地从胡同中窜了出来,完全联想不到以前见过的乖巧样子。这时,她看到了勇路,跌跌撞撞的冲向勇路身边向他求救。
「……救……救救我……!!」
「哇!」
冲过来的知沙都一边断断续续的说着,一边撞上去一般抓起勇路的上衣,几乎摔倒下去,藏在了勇路身后。
可能腿已经跑不动了,可能身体在发软,知沙都抓着勇路的上衣,在背后瘫坐下去,从身后赶来的瑞姬差点被撞上,连忙躲开。
勇路虽然稳住了失去平衡的身体,但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知沙都的体重施加在了勇路的上衣上。她的感情已经完全被害怕所占据,整个人的感觉非同寻常。
然后————
̤
传来了脚步声。
住宅区的道路被异样的静寂所包围。在这被昏暗的夕阳包围的毫无生气的路上,那个踏在柏油路面上的坚硬脚步声,在耳中极为清晰的回荡起来。
「…………………………!」
以这个声音为分界线,这条路上的气氛为之一变。
勇路、知沙都、瑞姬全都屏住呼吸,停止动作————然后犹如被冻住一般,注视着追逐知沙都从小巷现身的脚步声主人的身影。
̤
「………………」
随着硬鞋底发出的脚步声出现的,是一个黑影。
不知是因为从容,还是警戒心使然,那个身影踏着缓慢的脚步从小巷里出现后,点缀着冰冷敌意的双眸锐利地眯起来,向勇路等人看过去。
「<雪之女王>……!!」
「……托你的福,似乎落网了呢」
穿着仿佛将光芒完全吞没的漆黑衣服的雪乃看到勇路和瑞姬之后,用犹如暴风雨到来前的平静声音说道。
锐利的美貌,以及令人生厌的哥特萝莉装。在看到这套服装,还有右手握着的美工刀的瞬间,勇路立刻想到了其中含义,表情瞬间绷紧。
这即是————最有效率施展<断章>所做的准备。
现在雪乃已经做好了作为<骑士>杀死敌人的准备。
尽管勇路最开始在『阿普尔顿』看到时就觉得她很凶恶,然而再次与作为<骑士>身份的雪乃正面对峙,她释放出与那时无法比拟的凌厉杀气,让勇路畏惧不已。然后,以始料未及的形式与这样的存在遭遇,令勇路的大脑在短短一瞬间陷入恐慌状态。
「………………!」
「至于你,之后再让我慢慢问吧」
面对霎时被震慑住而僵直的勇路,雪乃低沉地如此说道。
然后几乎在听到这句话的同时,那个应该是雪乃随从的名叫苍衣的少年以及另一个女孩子从小巷中跑了出来,看到勇路,他们露出惊讶的表情。
「……!」
糟了。
不逃掉的话就大事不妙了。
绝对不能在这里被逮到。可是勇路无法搞清楚发生了什么,思维无法良好地运作。
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从小巷中逃出来,抓住我衣服的知沙都究竟怎么了?
勇路一度向害怕地躲在自己身后的知沙都转过头去。勇路心想,总之不能放下她不管。虽然这个人对于勇路来说没有那么重要,但为了保守秘密,就算做得不对也绝对不能把她留在这里。
难道,那个团体已经露馅了?
勇路感到困惑。
紧接着是混乱。
可是就在勇路进行判断的这几秒种里,雪乃——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随着不祥的声音,将美工刀推满,解开缠在左手手腕上的绷带,将绷带向风中随手一扔,然后将闪耀着哑光的美工刀刀片放在了像刻度一样伤痕累累的左臂上。
「!!」
随后。
「————<我的疼痛啊……>」
「………………!!」
勇路立刻明白,从雪乃口中编织出的话语是<断章诗>。
勇路惊愕不已。难道她真的要不加区分地杀死有关联的人么!?
恐惧与绝望攻占整个大脑,战栗顺着背脊爬了上去。
然而
「<……燃烧世界吧>!!」
雪乃没有停下,释放出犹如压缩过的杀意一般放出压低过的叫喊,与此同时,刀片滑过就像刻度一样的皮肤。薄薄的铁片割开雪白的皮肤滑入肉中,接触到肌肉与神经,霎时,伴着「……呜!!」地一声遏制过的呻吟,雪乃的身体就像有电流通过,激烈地痉挛起来。
然后————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噩梦>喷涌而出。
瞬间,迸发出可怕的尖叫,同时,世界被染上火红之光的颜色,强烈的热量炙烤勇路的面部与皮肤,热风拨弄她的衣服和头发,向上喷发。
「!!」
是知沙都。知沙都娇小的身体,转眼间像火把一样燃起烈火。
知沙都被火焰吞噬,捂着脸,发出惨叫。她的叫声极为刺耳,让人浑身发颤的沉痛恐惧刺激听觉与心灵,然后全部染成单一的颜色。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惨叫。
火焰。
热。
头发烧焦的刺鼻味道。
手和脸被喷发而出的好似鲜红舌头的火焰烤到,向后退开。
可是知沙都燃烧起来的手抓着勇路的上衣,勇路无法更进一步动起来,只能与发出尖锐惨叫的知沙都面对着面,跟着惨叫起来。与火焰中的知沙都对视着,与那双眼球被火焰烤得发白浑浊继而溶化的眼睛对视着,然后注视着认识的少女的面部皮肤翻卷起泡逐渐碳化,勇路不断从喉咙下面发出恐惧的惨叫,除此之外,一切都无能为力。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短短几秒钟,火焰卷起漩涡,火势像柱子一样飞涨,知沙都的身影在里面像影子般消失不见。
火焰的味道,柏油烧焦的臭味,还有不同于勇路所知的一切东西燃烧起来的臭味,拒绝以理性本能以及常识进行一切分析的古怪臭味,眨眼间向周围的空气中扩散。
而即便在这个时候,知沙都依旧如同在缩小一般,身体逐渐崩溃,惨叫也慢慢变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嘴唇以及一切都燃烧脱落,从已然化作漆黑空洞的口中吐出来的惨叫,已经变成类似吹泡泡的声音,渐渐消失,然后完全停止。
抓住上衣的手松开落下,随后火势相继开始变弱。
完全覆盖少女身体的火焰威力急剧衰减,在勇路面前从人化作物体知沙都裸露出碳化的皮肤,却仍在发出有活性的声音,执着地持续燃烧。
然后知沙都变得完全不动的时候,缠着她执着地持续燃烧的火焰忽地犹如被吸向空中一般消失了。
「啊…………」
勇路看到了自己衬衫上留有的烧焦痕迹。
这是知沙都向他求救,手接触过的痕迹。
然后转过身去,只见血顺着耷拉下的左手流下来,血珠像雨一样嘀嗒嘀嗒从指间滴落的雪乃依旧是那副仿佛用冷彻的敌意化成的表情,紧盯着勇路。
夕暮之下,犹若黑暗。
雪白的容貌十分突兀。唯独滴落的血和美工刀的刀柄在这片暮色中显现出骇人而鲜烈的色彩。
「………………!」
「好了」
雪乃静静地低声说道。
「接下来轮到你了呢」
「唔…………啊……」
仍鲜明的残留着那个可怕火焰的热量的空气中,被那双冷若冰霜的眼睛睨视,勇路呻吟着向后退去。汗水从全身喷出,被烤到的手臂和脸火辣辣地痛起来。
————杀了!
勇路感到绝望。
————真的下杀手了!
面对杀了一个人之后仍旧泰坦地犹如死神一般站在那里的雪乃,恐惧现在已经深入勇路的骨髓。
不逃走的话,会被杀的。
勇路看向身后。在勇路背后,瑞姬也脸色发青,呆呆的注视着这幅惨状。
「……!」
瑞姬突然察觉到了视线,用依靠的眼神看向勇路。
然后,
̤
应着声音,雪乃在视线的一角向勇路和瑞姬迈出一步。
「唔…………」
勇路目睹这一幕的瞬间,表情依旧因恐惧而痉挛,张大双眼。接着————猛地转向雪乃,扯下一只挂在自己领口的安全别针,将其奋力刺向自己的手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掠夺自由之人啊,禁锢起来吧>!!!」
针尖刺破皮肤,继而压入肉中。
近似火热的单点疼痛擦过皮肤,陷入手掌的瞬间,小小的疼痛与唤醒自己心灵创伤的<断章诗>揭开了沉于心灵底端的“某种漆黑之物”的盖子。
此前充满内心的,是对雪乃的,或者对死亡的纯粹的恐惧。
可是以此为分界线,犹如揭开盖子后从打开一个小孔的内心深处的孔洞滴出墨汁,混入恐惧与憎恶的,可怕的浑浊而富有粘性的感情成为汲取原本存在的纯碎恐惧的水泵,将内心完全侵染。
犹如毒素灼烧胸口,叫不出名字的,并不存在的,勇路心中独一无二的感情。
这就是勇路的<断章>。
勇路张开双眼。
脑内开始闪回。
这对勇路来说,是太过讨厌的原风景——————母亲将幼儿期的勇路关进去的,只有一张榻榻米大的空间里,在榻榻米上密密麻麻地竖起针的儿童屋中的情景。
噗唰
响起好似撕扯鲜肉的湿润声音。
与此同时,雪乃踏在地上的右脚的轮廓,直到腿肚子周围,扭曲膨胀成好几倍粗细。
「……唔!!」
雪乃忍不住叫出声来,身体屈下,脚步停止。
由于激烈的弯身动作,头发在反作用力下夸张的散开。可是雪乃没有蹲下去,抱紧自己身体,咬紧牙关忍受着痛苦,从发丝之间用充满杀意的眼睛向上朝勇路瞪过去。
「………………!!」
看到她的眼睛,勇路只觉背上冲过一阵寒流。
勇路的<断章>所造成的痛苦极为剧烈。勇路的<断章><刀山剑树>能刺出无数根铁针将接触地面之人的身体钉住,然后从钉住的部位让大量的针涌入体内,将人体捣碎破坏。
现在雪乃的右脚中应该塞进了数量可怕的铁针,肌肉被破坏得如同碎肉,膨胀,皮肤被撑破才对。甚至达到了鞋子内侧被撕裂的程度。然而雪乃别说哭别说喊了,甚至没有丧失意识和战意。
被无数根针刺穿肌肉,皮肤像帐篷一样被顶起,或破裂刺出,脚膨胀成了异样的状态。
「……雪乃同学!!」
身后的苍衣动摇地叫起来。可是雪乃本人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动摇。
雪乃的脚因为严重的内出血瞬间发乌,身体一动血就会喷出来。然而雪乃对此不屑一顾,仿佛就算将被无数根针钉在柏油路面上的脚扯碎也不在乎,想要动起来。
「咕……!」
雪乃皱紧眉头咬紧牙关,发出呻吟。
可是雪乃不可能动起来。无数金属已在她的脚中生根。变成这种状态,在勇路解除<断章>之前,凭人类的力量是无法动弹的。
勇路是头一次对人使用。如此残忍的<效果>,最后令他自己手抖起来。
具有抗性的<保持者>竟落得如此悲惨。可是更让勇路恐惧的,是这种状态下依旧顽强不息的<雪之女王>这个人的疯狂。
「………………喂、瑞姬……」
勇路低声呼喊身旁的瑞姬,与此同时,目光不离雪乃等人,一点一点的向后退。
他要趁封住雪乃行动的时候逃离这里。
「……」
瑞姬点点头,悄悄走进岔路上的小巷。
因紧张而相互瞪视的时候,勇路侧眼确认了那边的情况。勇路觉得,瑞姬的判断值得事后夸她几句。之后勇路只需要脱离大路,全力逃走。
「……好」
正想到这里,试图动起右脚的雪乃抬起脸。
她的眼神锐利,散发出强烈的意志。而雪乃的行动与她的眼神并无二致,她放弃从地面把脚抽出,直接瞪向勇路,重新握好美工刀,张开嘴,吸了口气。
勇路反射性的大叫起来。
「<禁锢>!」
「唔!!」
雪乃的右脚发出肉被进一步撕碎的声音。
雪乃打了个趔趄。与此同时,过去恐惧的感情汹涌地灌入勇路内心,污染他的胸口。
「雪……!」
「别动!!」
勇路忍住呕吐感对正要冲向雪乃身边的苍衣大喊,将安全别针的针头指了过去。
「!」
苍衣露出困惑的表情,停下脚步。但与此同时,勇路立刻转身冲进了岔路,然后朝着小巷,然后追上小巷那头看到的瑞姬,抓起她的手,直接拉着她跑了起来。
逃走。总之必须逃走。
一定要让我们逃掉。我们的事情暴露到什么地步了?
勇路背着行李,手中感受着牵拉中的瑞姬的重量,拼命逃走,然后开始思考。
最该逃的人是谁?
对,首先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