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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 / 2)







哎,深骑,



世界末日到来的那一瞬间,



我们能像现在这样在一起吗?



1



少女不见了。



她是在一座早就荒废了的小电影院里消失的。



南深骑把提着的手提箱倒了一下手,抬头看着那座荒废的小电影院。摇摇欲坠的招牌被冷风吹动着,发出吱吱呀呀的叫声。大门上的玻璃被打得粉碎,散落在水泥地上。墙壁上兀自残存着破破烂烂的海报。踩着玻璃的碎片,深骑走近大门。



昏暗中,他穿过狭小的前厅,来到两扇关闭着的门前,用肩膀把门顶开,走了进去。



正面,是一块巨大的银幕。从窗户透进来的些许光线照在银幕上,反射出模模糊糊的亮色。眼前,一排排坐椅的椅面折叠着靠在椅背上。



深骑站定,身体倚着入口处的墙。



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电影放映机嗒嗒嗒转动的声音,深棕色的影像投射到了银幕上。



深骑在附近的椅子坐下,跷起二郎腿,把手提箱放在大腿上,眯缝着眼睛,轻蔑地看着银幕上的影像。似乎没有任何意义的影像相继出现,只把他看得眼花缭乱。那些画面是:细长的林中小路、巨大的时钟表盘、阴暗的天空、白色的餐桌、古老的台阶。影像粗糙,大概是用八厘米胶片拍摄的吧。



一个身穿淡蓝色睡衣的少女,出现在银幕前。她似乎正克制着心中的悲哀,脸上带着微笑,目视远方。很难看出她有多大年龄,天真无邪的表情,幼稚得像个孩子,但是那张微笑的脸,又几乎让她变成了一个大人。



少女的眼睛湿润,闪烁着深棕色的光芒。



深骑把视线从少女身上离开,打开手提箱。手提箱里边是一副弓弩和一束利箭。深骑以一种淡然的态度拿起弓弩,握住弩把,好像是要掂量掂量弓弩有多重似的,轻轻地上下摆动了几下,装好利箭。



准星对准了少女。



银幕上深棕色的影像有些晃眼,深骑不由得眯缝起眼睛。



深骑扣动了扳机。



箭,撕裂空气,穿过昏暗,贯通少女的身体,插在银幕上,摆动了一阵之后,终于安定下来。



随后而来的那一瞬间,少女和银幕上的影像全告消失。



深骑淡然如故,把弓弩收好,盖紧了手提箱。



一九九九年,世界面临走向末日的命运。



五年前,天文观测史上最大的太阳黑子被发现了。黑子的表面积是地球的三十倍,并具有强力磁场。磁场压制住周围的光和热,看上去黑得很。磁场卷起带着磁力的风暴,吹到地球上,对地球产生了很大影响。



世界各地的磁力风暴频频发生,使整个地球的磁场异常。电子机械和精密机器不能正常运转,人类陷入混乱。在美国中部和欧洲,观测到由磁力云引起的极光,好像是要在地球毁灭之前增加一场美丽的演出。而异常的气象更在各地同时发生。掠夺和暴力、恐怖主义和战争……许许多多毁灭的征兆,非常复杂地混合交错。人们晕头转向,城市崩溃着。



然而,眼下人们所体验到的一切,只不过是世界末日的先兆罢了。真正的世界末日迟早总会来的,谁都有这种不祥预感。但是,谁都不知道世界末日将以怎样一种姿态到来,故而人心惶惶。内心充满恐怖感的人们疯狂地毁坏城市,似乎要用破坏来促进世界末日的降临。很快,政府和国家就瘫痪了。政府机构和国家机关形同虚设,对国民的影响力荡然无存,只剩下一副可怜兮兮的残骸。



世界,向着末日,跌跌撞撞地滚去。



这也不坏。



深骑冷笑着,靠着椅背,仰起头凝看着黑暗的天花板。



“世界为什么会走向末日呢?谁都答不出这个问题!”黑暗中忽传来一个唱歌般的声音。志乃美菜美,一位年轻的姑娘,从银幕前方的舞台上悄然飞降,轻快的脚步声在电影院里响起。



“菜美?你在这里呀?”深骑呆呆地问道。



“我在这里呀!”菜美伸展双臂,嘴角含笑来到了深骑身畔,一转身子,坐在了紧挨着深骑的椅子上。深色的裙子飘了起来,菜美把裙摆按下去,抱住了膝盖。她上身穿着一件灰色开领衫,白皙的前胸上,银色的项链坠光芒闪闪,但那平时总是红红的面颊,今天却显得有些苍白。



“如果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全都结束的话,那么,谁来证实最后那个瞬间呢?没有人证实,跟不存在那回事又有什么区别呢?末日就是末日,也许根本就无所谓存在不存在。”菜美说道。



“这世界到底会以怎样一种方式结束呢?”深骑不是问菜美,而是盯着银幕上插着的那支箭,自言自语。



“深骑,没什么可怕的,反正谁也不知道。”菜美带着恶作剧似的笑脸说道。



“我并没有害怕呀。”深骑躲开菜美的视线,用手指摩挲着手提箱的一个角。从开着的大门外边传来收音机噪音般的雨声。雨终于下起来了吗?



“哎,深骑,世界末日到来的那一瞬间,我们能像现在这样在一起吗?”菜美抱住深骑的左臂,把脸靠在他的肩上。可是,菜美的体香和温暖,深骑完全没感觉到。不是冷却了的情感使他感觉迟钝,而是菜美根本就没有体香和温暖。



“这个嘛……”深骑含糊其辞。



菜美看着深骑:“你不愿意跟我有这样的约定,是不是?”



“无所谓……”



“你就知道说无所谓……”菜美笑着说道。她放开了深骑的手臂,缩着肩膀,开始摆弄胸前挂着的十字架项链坠。



最后的瞬间到底是什么时候,谁也说不准。一部分政府机关的人士也许知道,但是在新闻媒体已经死亡的今天,即便是有人知道也传不出来了。



九月,也许是最后一个月吧——已经有许多人确信这一点了,因为太阳黑子的活动据说已达到了最剧烈的程度。但是,磁场异常也许不是导致毁灭的直接缘故。今天是九月二号,倘若世界末日当真将要到来的话,只余下不足三十天的时间了。



深骑今年二十七岁,家里没有别人。两岁之时,一场火灾夺走了父母的生命。世界走向末日的那一瞬间,他身边肯定只有菜美一人。这倒也不坏吧——深骑心想。他要像度过平时每一天那样,迎接世界末日的到来。但是,关于最后的瞬间,深骑并未曾好好想过。毫无准确可言的信息错综复杂,没一个值得相信。



菜美盯着深骑的脸,问道:“又射箭啦?”



“这回不是为了工作。”



“你看见的只是个格式塔片段罢了。对了,样子如何呀?”



“是个女孩子。”



“你用箭射一个女孩子?深骑,你好残酷呢!”



“反正只是个幽灵般的东西,又不知道疼。”



“那不是幽灵,是格式塔片段!”



“只不过是叫法不同嘛。”深骑厌烦地摆了摆右手,站起身来,抓起手提箱向出口走去,刚走到廊檐下边,就被慌忙追上来的菜美拉住了袖子。深骑回过头来,只见菜美愠恼地看了他一眼,旋又望了望外面的雨,说道:



“下雨了呢。没带伞吧?”



“淋湿了也无所谓。”



“你看!我带着呢,”菜美做了个早有所料的表情,撑开一把深蓝色的雨伞,“当然是由你来打哦!”



2



雨下得很大。豆大的雨点砸到地面,溅起的飞沫像雾气一样在空中飘荡,把已经变成一片废墟的城市笼罩起来。雨点密集得让人几乎看不见前方的路。



深骑打着伞。伞有点儿小,身材瘦小的菜美一个人打还是足够的,但两个人打就得被雨把肩头淋湿。大雨淋湿了深骑提着手提箱的手。



深骑看着阴沉沉的天空,心下暗想:真不知这场大雨要持续几天,简直就像是《圣经》描写的那般——大雨要把地球吞没。眼下,还有制造方舟的时间吗?当然不是像诺亚那样受到神的嘱托才去做方舟。不过,万一被神选中的话,深骑有心像诺亚那样去拼命制造方舟吗?



穿过街道,深骑走进了他的侦探社所在的那栋三层楼。他在入口处收起雨伞,甩掉伞上的雨水还给菜美,转身顺着狭窄的楼梯上楼。在三层最里边的一扇门上挂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南侦探社”几个字。门上的锁早就坏了,深骑将门推开,走了进去。



房间里,右侧是一套看上去很便宜的接待客人用的沙发,正面是深骑用的写字台,写字台旁边是放资料用的架子。深骑掸了掸被雨淋湿的肩头,坐到了写字台前边的椅子上。



菜美走形式地说了声“打搅了”,紧跟着深骑走进房间。



“好黑呀!”菜美忍不住说道。



“确实不亮。”深骑随口敷衍道。



“别说这种没意义的话,好不好?”菜美皱着眉头,“电灯开关在哪儿?”



“开也亮不了。”



发电厂早就不供电了,城市被黑暗湮没。地下室里倒是有台柴油发电机,所以要想开灯的话,先要到地下室去发动发电机。



菜美四处找了找,没发现能用来照明的东西,一时气得围着深骑的写字台团团转。最后,她双手叉腰站在深骑面前,哎呀呀大叫起来。



深骑见状笑了:“本来就是个一无所有的侦探社嘛!”话音未落,他便把双脚架到了写字台上,出神地看着窗外。



深骑当上侦探,是这个世界进入混沌状态之前的事情。这家侦探社原来由他的叔叔经营,是叔叔劝他从事侦探工作的。他的父母很早就因火灾去世,全赖叔叔将他抚养成人。大学毕业后,深骑当了侦探,前来请他破案的人很多。



原本,这里是有好几名侦探的,一度顾客盈门。然而,自从天空染上灰色之后,粮食危机接踵而至,在这里工作的侦探们都跑到不缺粮食的乡下去了,顾客亦不会因些许小事来找侦探,连叔叔都跑到某个外国去了,杳无音信。



现在的侦探社,只剩下一个空架子。



不过,来找深骑的顾客并不是完全没有了。深骑的绝招是用那副弓弩射死模模糊糊地出现在人们眼前的幻影。



幻影,一般人往往称之曰“幽灵”,而菜美则称之曰“格式塔片段”。



所谓格式塔,主要是心理学和现象学使用的“整体”理论。比如人听音乐的时候,不是在听记录在乐谱上的一个个音符,而是听“整体”的旋律。又比如我们看着面前的沙发之时,不是去具体捕捉木制的沙发脚、黑色的皮革和沙发扶手等等,而是认识“整体”的沙发。人的大脑不是分解世界,而是把世界作为一个“整体”来接受。有一个著名的格式塔图形,人称“卡尼莎三角”。在“卡尼莎三角”里,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三角形,甚至会觉得该三角形浮在纸面上,看上去比其他部分要亮。这就是我们的大脑把它补充为一个“整体”的结果。



若干个别事物可以交织成另一个形态。人的大脑有一种知觉能力,就是把各种各样的东西综合起来之后,构成另一个“整体”,产生一个幻影般的形象。时间、场所、状况,左右着这个幻影般的形象出现。日常生活中,经常有类似“卡尼莎三角”那样的影像浮现出来,也就是菜美所说的“格式塔片段”。浮现出来的“格式塔片段”,如果是人的形态,人们就可以把它称之为“幽灵”。对周围的一切比较敏感的人,能够经常看到所谓的“格式塔片段”。



深骑很小的时候就能看到“格式塔片段”。最初,见诸视界一隅的由白色和黑色构成的影像究系何物,连他本人都说不清楚。



“那感觉,就像是用眼睛看见了一种气氛。”关于幻影,相信格式塔理论的菜美如是说道。



有时,“格式塔片段”会像深骑在荒废的小电影院里看见的那个少女那样,清晰地出现;而有时又只是一个抽象的阴影。



搞不清幻影是何物并感到害怕的人们,其中有些会跑来深骑这里,说什么“那幻影想要我的命”,请深骑帮忙搞清楚是怎么回事。结果,只不过是所谓的“格式塔片段”罢了。深骑只需在“整体”形成之处略一介入,浮现出来的形态就消失了。深骑一旦把自己作为“整体”的一个要素,就会使形态发生很大的变化,再也看不到原来的样子了。



这种工作干多了,只用弓弩射出一支箭,就可以对“整体”产生很大的影响。于是,深骑就以能够击退“幽灵”闻名遐迩。他本人并不觉得这有些夸大其词,只觉得干侦探这一行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深骑听着从身后的窗户传进来的暴风雨的响动,用脚后跟敲打着单调的拍子。



“粮食恐怕没有了。”深骑说道。



“虽说在什么都没有了的世界里,最后剩下的只有爱,”菜美夸张地摇晃着身子,双手比画着说道,“但是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饿死。”



“世界末日赶快来吧,早来早轻松!”深骑甩出这么一句。



谁也不知道世界末日以怎样一种形式到来。正因为如此,人们才感到惶恐。不能准确地把握对手,谁都会惴惴不安的。



“算了,”深骑双手交叉垫在脑后,“不说这些无聊的废话了。我困了,想睡一觉。”



深骑听着越来越大的风雨声和菜美的抱怨声,闭上眼睛打起盹来。



突然,一阵钟声在房间里响起,深骑吓得差点儿从椅子上掉下来,赶紧睁开了眼睛。那钟声是通告有客人来了。



好久没来过客人了。深骑从椅子上跳下来,装作冷静的样子走向门口。虽然他尽量使自己不慌张,但途中还是被沙发绊了一下。坐在沙发上的菜美被撞翻,四脚朝天。



也不管菜美的狼狈相,深骑一把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全身被雨水浇得透湿的女人,白色的夏用毛衣蘸饱了水,变成了浅灰色。露在外面的手臂青白青白的,就像是一具刚刚从水里打捞上来的溺毙女尸。她没带雨伞,垂在前面的湿淋淋的头发间隙里露出一双眼睛,看着深骑的目光里面似隐隐蕴含有几分责备之意。



“您就是南先生吗?”女人稍稍抬起头来问道。



深骑点点头,把女人让进来。



菜美正在挣扎着坐直身子,虽然满脸的不高兴,但没有说什么。破破烂烂的沙发还是很有用的,来客总不能站着说话吧。菜美替深骑安排客人在沙发上坐下。



深骑去盥洗室拿来一条干毛巾,递到女人手上。



女人的名字是黑鸪瑠华。瑠华把毛巾披到头上,认真地把头发擦干。



这是一个长得非常漂亮的姑娘,看上去只有二十岁左右。



“好大的雨啊。”深骑看着窗户外边,好像在自言自语。



“是啊。”瑠华说话的时候低着头,眼睛看着地板。



“您到我这儿来有什么事吗?”



“南先生,我听说您是一位可以消灭幽灵的专家。”



“也许是吧。”深骑带着几分自嘲的口吻说。在世界走向末日的时候,竟然还有人来找我去消灭幽灵!



“请您把藏在我家的怪物消灭掉!”



“怪物?”



“对,一个叫‘跳跳人’的怪物。”瑠华答道。



这时候,外边的风向突然变了,一阵猛烈的雨点打在窗玻璃上,整个窗户似乎都在摇晃。瑠华扭过脸去,看了窗户一眼,马上又面向深骑坐好。



“跳跳人?什么是跳跳人?”深骑催促瑠华赶快回答。



“很久以前就栖息在‘钟城’里的怪物。”



瑠华说,她住在“钟城”里。“钟城”是十八世纪法国的一座建筑,解体以后运到日本,按照原样重新搭建起来的。“钟城”就是瑠华的家。



“很久以前就俗称‘钟城’,正式名称是用最初建筑它的人的名字命名的,叫‘杰弗瑞馆’。”瑠华补充说。



深骑坐在沙发上,跷起二郎腿:“这个怪物到底……”



“在时间上挖个暗道,然后走进去吃人。”瑠华垂下眼睑,话音中带着一股神秘之感。她的身体颤抖着,应该不只是被大雨淋湿的缘故——更因为恐惧。从她的发梢上不时有水滴流下,坠落地板,留下痕迹。



“我看你最好还是去冲个澡。”深骑站起来,非常和气地对瑠华说道,“感冒了可就麻烦了,我这里可没有感冒药。”



“不用了,没关系的。”



“我看不像没关系的样子。菜美,你带她到洗澡间去,我去地下室启动发电机。”



没有电就烧不了热水,深骑走出办公室,下楼去了。发电机和热水器受到磁场异常的影响,虽然不太好使,但还没有完全陷入瘫痪。



深骑从地下室回到三楼的时候,听见洗澡间里传出瑠华用热水冲澡的声音。



3



“菜美,你怎么看?”



“一个人冒着大雨跑到这里来,我看不正常。”



深骑点点头。但是,就现在的状况而言,还不能断定瑠华精神不正常。深骑不打算跟一个患有狂想症的人打交道,不过,如果瑠华所说的“跳跳人”确实存在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在时间上挖暗道?怎么个挖法?”菜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我看除了‘跳跳人’以外,她还遇到了更麻烦的事。”



“有可能。”



“‘跳跳人’可能就是‘格式塔片段’吧?”



“不过,你所说的‘格式塔片段’,并不加害于人啊。”



“嗯,‘格式塔片段’是一种稀薄的存在,就好像空气一样。”



“无论如何都该再听听瑠华的说法。”深骑说着,起身开灯。



也许是因为下雨,也许是因为世界末日快到了,总之,房间里黑暗而又阴冷。荧光灯一亮,黑暗倏然而去。深骑觉得荧光灯太晃眼了,不禁眯缝起眼睛。他觉得头有点儿疼。



深骑刚在椅子上坐好,头上冒着热气的瑠华从洗澡间出来了,身上穿着深骑借给她的白衬衫和西裤。袖子太长,裤脚也长,她只好用腰带把裤子扎得高高的。



在明亮的灯光下,瑠华的年龄显得比刚才小多了,或许是因为刚刚冲过澡吧。脸上的线条不是非常分明,还带着几分幼稚的表情。



“请您再说说,在您的周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深骑的意图本来是想简单明了尽快把情况了解清楚,没想到事与愿违,瑠华反而非常歉意地低下了头。



沉默。



“瑠华小姐见过‘跳跳人’吗?”菜美代替深骑,非常和气地问道。



瑠华摇摇头。那意思显然是说:没见过。



“关于‘跳跳人’,你还知道些什么,告诉我们好吗?”说话的依然是菜美。



“是个怪物。小时候大人就告诉过我,‘跳跳人’是个怪物。”瑠华的肩膀微微抖动着,“虽然我没见过‘跳跳人’长什么样,但我敢肯定是个可恶的妖精。‘跳跳人’来自法国古代传说,法语是‘飞越者’的意思。英国的杂志上刊登以后,人们就开始叫它‘跳跳人’,一直到今天,人们都在谈论它。”



“那个怪物是跟‘钟城’一起来日本的吗?”菜美问道。



“等等!”深骑举起右手,打断了菜美跟瑠华的对话。“家长为了让孩子们听话,编造一个并不存在的妖怪吓唬孩子,这种事情屡见不鲜。‘跳跳人’恐怕就是以前的家长编造出来的,煞有介事地讲给孩子们听,一直流传至今。”



“不是的。”瑠华说道。



“理由呢?”



“死过人。‘钟城’还在法国的时候,住在里边的人死过好几个呢。”



“人总是要死的嘛!”



“不是自然死亡,是被杀死的。警察也进去搜查过,从来没有抓住过凶手。有的被分尸,有的被短剑刺穿胸膛……这些事件都有文字记载。”



“你敢肯定凶手就是‘跳跳人’吗?”深骑依然对“跳跳人”的存在表示怀疑。按照菜美的说法,怪物也好,幽灵也好,都是人的大脑里的幻觉,实体是不存在的。



“那个怪物在时间上挖暗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呢?”菜美问道。菜美也像个侦探了。



瑠华说,她也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总而言之,你家里有一个怪物,你呢,想叫我去消灭那个怪物。传说中的‘跳跳人’经过长时间的冬眠,现在醒过来了,打算要你的命。情况是这样的吧?”深骑总结道。



“不,我还没有直接受到伤害。”瑠华说到这里的时候,荧光灯闪了几下。映在地板上的瑠华的影子奇妙地摇动起来。瑠华把垂在脸上的头发拢到耳朵后边去,头缩进了肩膀里。



“脸……脸……”瑠华哆哆嗦嗦地道。



“脸?什么脸?”深骑不由得追问道。



“‘钟城’地下室的墙上,经常浮现出一个人的脸……想到那情景我就吓得浑身哆嗦。”瑠华双手抱住自己的肩膀,继续说道,“那张脸出现在比我的身高略高一点的位置上,跟一般人的脸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管家已经把墙皮刮掉了好几层,刚刮掉的时候不见了,可是第二天就又浮现出来了。我吓得不敢再接近那个房间,管家也死心了。”



“人面墙?”



“我觉得墙上浮现的那个人的脸,可能就是‘跳跳人’捣的鬼。”



深骑两腕交叉抱在胸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样子是不愿意顺着瑠华的思路往下走。深骑认为:“钟城”里很有可能隐藏着一个不明真相的东西,地下室的墙上浮现出人面,只不过是冰山的一角,说不定围绕着“跳跳人”这个谜一样的怪物,还有其他异常现象。



恐怕瑠华也不了解异常现象的全部。她什么都没带就不得不从“钟城”里跑了出来,一定是被什么东西逼迫的。



“好吧,我现在就去调查那个浮现在墙上的人面是怎么回事!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消灭‘跳跳人’。”



“真的吗?”瑠华高兴得站起来,眼睛里闪着愉快的光。那是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



深骑本想谈谈费用问题,但一看到瑠华那张只高兴片刻便突转阴暗的脸,一时不觉犹豫。看她那样子,身上肯定没带钱。



“明天,我带您去‘钟城’。”瑠华说道。



“拜托!”深骑说完闭上了眼睛。深骑的脑袋里好像堵满了打着旋涡的乌云,一阵闷痛,胸中潜在的不安也嘈杂起来。他沉默着,听着外面的雨声。



“再求您一件事。”瑠华说道。



深骑睁开眼睛,只见瑠华低着头,看着放在膝盖上的自己的手指尖,很痛苦的样子。



瑠华说,她想在这里住一夜。



深骑跟菜美对视了一下,然后表示同意瑠华在侦探社过夜。



深骑把瑠华领到后边的休息室里,瑠华马上就躺到床上去了。尘埃在荧光灯的照射下飞舞着。瑠华蜷曲着身子,闭上了眼睛。深骑给她盖上一条深蓝色毛毯。



菜美双手叉腰,冷笑着看着深骑,说道:“有时候,深骑也挺温柔的嘛!”



“你除了嘲笑别人还会干什么?”深骑回到办公室坐下,把双脚架到了写字台上。



“你真要去‘钟城’啊?”



“当然是真要去啦。”



“为什么?”



“至于为什么,我还没想过。”



“深骑,你呀,什么时候都是一脸难色。”菜美坐在写字台上,看着深骑的眼睛说道。



深骑好像被菜美看透了心中的秘密,避开菜美的目光,眼睛看着窗外:“也许是因为这场雨吧。”



“哈哈!”菜美微笑着摊开双手,转身回到沙发上坐下,伸直双腿放松着身体。菜美微笑的时候,深骑总会感到迷失自己。菜美的微笑很美,一种能够使人发狂的危险的美。



“瑠华小姐已经睡着了吧?”



“大概已经睡着了。看来走了很远的路,累了。”



“深骑,关于那个浮现在墙上的脸,你的看法是什么?”



“无所谓。”



“又是无所谓!你就知道说无所谓,气死我了!”



“别生气嘛。”



“你不觉得跟我沟通很愉快吗?”



“不觉得。”



“你简直让我绝望!”菜美夸张地仰起头来,将手放到额上。



“墙上有人脸浮现是她说的,”深骑满脸艰涩地说道,“也许只不过是墙上的一块被潮气洇湿的痕迹罢了。那痕迹看上去像个幽灵,再加上以前曾听说鬼怪‘跳跳人’的故事,胡思乱想就认为确实有怪物存在了吧。”



“不过,看见了墙上的人脸的,可不只她一个人呀。管家不是也看见了吗?”



“瑠华那么说,管家也就那么看呗。管家也不是那么好当的。管家,这可是个非常古老的名词。”深骑很不耐烦地结束了自己的话。



沉默。两人静静听着外面的雨声。



“听听音乐吧。”说着,深骑站了起来。



深骑走到墙角,掀开电唱机的盖子,开始在旁边的架子上选唱盘。有古典音乐,也有美国音乐。拉威尔、李斯特、亨德尔、鲍罗丁、柴可夫斯基、萨蒂和他的有名的钢琴曲《裸体歌舞》。另外,以前办公室里的女孩子喜欢的披头士乐队、老鹰乐队、埃里克•克莱普顿也还在架子上放着。唯一使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的地方是,肖邦的一张都没有。



深骑拿了一张福莱的音乐剧《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放在唱机里,随手把唱针放了上去。



让人充满幻想的长笛,伴随着唱片的杂音在房间里回荡起来,优雅而哀伤的曲子。



“《西西里舞曲》!”菜美又惊又喜,旋又解释道,“《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是福莱根据梅特林克的《青鸟》写成的音乐剧,其中《西西里舞曲》是剧中最有名的一首曲子呢!”



“哦。”深骑随口敷衍了一下,显然是无甚兴趣。



菜美摇着头:“哎呀,你这是什么态度嘛!对了,在西班牙,有这么一个故事。”



也许是受到背景音乐的影响吧,菜美像个电影演员似的,挺直了腰,声音澄澈。



“西班牙……”深骑无精打采地小声嘟囔了一句。



“说是数十年以前,在西班牙的一个村子里,一家农民家里的壁炉的炉膛里,浮现出一个人的脸,不管用什么办法都无法让它消失,最后用水泥把壁炉封了起来,那张脸还是浮在表面。记者和神怪研究者们纷纷来到那个农民家里,报纸、电台、电视台也纷纷前来采访。人们把炉膛里的石头挖出来,挂在墙上展出。当时的照片一直保留到现在。



“炉膛里的石头挖出来以后,又继续往深里挖,结果在地底下挖出了人的骸骨。人们都说,浮现在炉膛里的人脸,就是下面的死人的幽灵捣的鬼。



“后来,又有人脸接二连三地出现在墙壁上或地板上。人们把出现人脸的墙壁和地板削下来进行化学分析,结果没有化验出什么异常,连可能是有人搞恶作剧的颜料的成分也没化验出来。”



“是神怪现象吗?”深骑问道。



“日本也发生过地板上浮现人脸的事情。在人类的知觉中,最发达的就是辨别人脸的功能,所以有时候在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也能看出人脸来。”



“这是你最擅长的。”



“可以这么说吧。这就是格式塔理论!我们在头脑里归纳起来的某种形态,经常构成人脸的形象。譬如以岩石为背景照相的时候,岩石上有一张人脸的所谓‘灵魂写真’是很多的,这就是格式塔知觉给人的错觉。岩石上坑坑洼洼的部分在光的作用下形成阴影,如果阴影的位置跟人的眼睛、鼻子、嘴巴相同,谁都会看成人脸。正如格式塔图形,在照片的风景中浮现出人脸来,是很常见的事。这叫‘相貌知觉’。当然,格式塔理论并不能概括所有的‘灵魂写真’现象。”



“西班牙的人面事件和瑠华所说的墙壁上浮现人脸,都是格式塔知觉给人的错觉吗?”



“不知道。不过,完全有这种可能。”菜美歪着头,摆弄着别在太阳穴附近的发卡。随着她那纤细手指的动作,发卡闪闪发光。



“不管怎么说,展开调查是有必要的。”深骑说道。



不知不觉中,刚才放上去的那张唱盘已经放完了。深骑抬起唱针,换上一张披头士乐队的唱盘。



“你认为‘跳跳人’是怎么回事呢?”深骑问道。



“我认为那是‘钟城’这个有历史背景的建筑物里出现的‘格式塔片段’。”菜美说道。



真是这样的吗?深骑陷入了沉思:与其说是什么“格式塔片段”,还不如说是一种迷信的传说。“跳跳人”没有具体形状,只不过是一个传说。



“钟城”里发生过杀人事件,是事实。由于一直没有抓住凶手,就认为凶手是一个未知的怪物。为了抹去找不到凶手引起的不安,就虚构了一个“跳跳人”,这样的话,可以使找不到犯人引起的恐怖感稀薄起来。



“跳跳人”的存在也许跟深骑用弓弩放出去的箭是相似的。生活在凶手不明的混沌之中的人们,虚构出一个并不存在的怪物,至少可以暂时使自己安定下来。



“不管是什么,深骑也不必登场吧?”菜美说道。



“这个嘛……”



“别人需要你,很高兴是吧?”



“没觉得高兴,只觉得麻烦。”



唱盘又快转完了,这回深骑想换上一张李斯特的。



“回家!”菜美说着站起来,往下拽了拽裙摆,“我要回家了!我这就回家!”



“听见了,嚷什么?”



“那你总得说声再见吧?”



“再见。”



“哼!”菜美很不高兴地走了。



4



菜美走后,深骑去休息室看了看瑠华。只见她蜷曲着身子,双手抱在胸前躺在床上,依然紧锁着眉头。瘦小的肩膀慢慢地上下起伏。



深骑回到办公室,换上一张唱片,把荧光灯关掉之后坐在了椅子上。在这座黑暗的城市里,只有自己这里开着灯,太显眼了。虽然自己手上有弓弩,但是在这世界末日就要到来的时候,一个人对付那些脑子有毛病的坏人,还是没有足够的自信。



从电唱机里流淌出来的钢琴声,忽然混入了从外边传来的汽车引擎的声音。



深骑迅速站起来走到窗前往楼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