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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I(2 / 2)


「放心吧,它只是个『人类雏形』,即使杀了它也不会有人控诉你杀人。」



茧墨指着地上的血迹说。日伞咂舌并站起来,以单手支撑着灯,接着灵浯地将她扛上肩膀。我看着那片血迹,彷佛又听见刚才那阵惨叫声。



「那到底是什么?怎么来的……」



当我沉吟时,耳边再度响起牧原的哀号,他充满恐惧地不停叨念:「那个人要来了。」



牧原口中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茧墨忽然踢了一下地板,做了一个如芭蕾舞伶般华丽的旋转,黑色洋装荡出美丽的弧线。她笑容满面地环顾四周,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一件事。



放在碗橱里的盘子与杯子,还有椅子下方的拖鞋……这些东西全都是一对的。



似乎有两个人住在这间房子里。



茧墨倏地停止转动,接着张开双手,低声地说:



「——————美咲。」



「咦?」



她的手指向前方,有着玻璃门板的柜子里坐着一只泰迪熊玩偶,玩偶手里拿着一束以珠子制成的百合花束,感觉上是个具有特殊意义的纪念品。花束中央的牌子上用可爱的字体写着:



For MISAKI



——————美咲。



——————应该是女性的名字。



*  *  *



我搅拌着冰咖啡,杯中传来冰块碰撞的清脆声响。咖啡杯旁放着超大杯的巧克力圣代,金色汤匙正搅动着上面的鲜奶油,挖出埋在下方的巧克力冰淇淋;圣代杯旁边放着一杯冰可可亚。



这种组合让人看了就觉得胃酸上涌。



这是哪门子的组合啊?



香甜的味道让我忍不住叹息,看看时钟,早就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这栋三层楼的美食区一大早就人潮汹涌,我们来到的约定地点是连结奈午市中心与南部、位于铁路线上的某购物中心,据说我们要见的人就在购物中心旁的电影院打工。



我只点了一杯咖啡,茧墨却不停地点餐。



「不好意思,请问是哪位客人点了歌剧院蛋糕?」



「请放在那边。」



我的叹息与店员的询问声混在一起。眼前排列着许多巧克力点心,店员显得有些困惑,但还是依照指示放下了盛有蛋糕的盘子。我忍着头痛的不适感,喝了一口咖啡。



「干么这样?小田桐君,我们难得外食呢!何况对方大迟到,与其无聊地等待,不如大吃一顿。」



吃东西也是一种娱乐呀,茧墨说。如果不必付帐,我也会很认同她的意见。我再次发出叹息,接着啜饮咖啡,总觉得咖啡的味道比平常还要难以入口。



「请问……你们是小田桐先生和茧墨小姐吧?」



头上突然传来陌生的声音,一名青年站在劳边,讶异地看着我们,他的讶异明显来自于整桌的巧克力甜点和茧墨本人。



「我听说……你们是灵能侦探吧?」



「没错,我们正在等您。我是小田桐勤,这位是敝所的所长——茧墨阿座化。请坐!」



闻言,青年朝我点头行礼后坐下——他染着一头醒目的红发,耳朵戴着耳环——青年观察着茧墨,好奇地询问:



「那就是传说中的歌德萝莉风吗?是不是一定得穿成那样才能和灵魂沟通之类的?」



「不是那样的……这身打扮完全是所长个人的兴趣,请不要太在意。」



「是喔?」



颇为惊讶的青年接着迳自拿起菜单,点了牛排套餐。他难道是为了配合吃午餐的时间而故意迟到?



「你们会请客吧?我下午还有班,可不可以快一点结束?」



叫我付钱?拜托!大迟到的人是你吧?我强忍下哀叹的冲动,点了点头。青年露出混杂着怀疑与好奇的眼神,甩甩头,懒懒地说:



「对了,你们找我要问什么?老实讲,我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被搞到有点烦,而且又不知道你们到底想问我什么……」



「没什么好烦的吧?反正你会来也只是为了吃一顿免费午餐,既然目的得逞了,我相信你的心情应该没那么糟才对。我并不是责怪你想吃免费午餐的想法喔!只要你肯回答我们的问题,便算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茧墨搅拌着冰可可亚,以不可一世的口气询问。



「——————告诉我,美咲是谁?」



她的声音转为低沉。青年眨了几回眼睛之后,轻浮地笑着说:



「搞什么呀,大哥,你们不是有超能力吗?结果只是普通的侦探或记者嘛。」



「你不用管我们是谁,不论我们是否真有超能力,或是为何要打听牧原君的事情,都和你没有关系。」



茧墨轻柔地说着。这时牛排套餐也来了,青年开心地吃着,茧墨则继续加点。我回想起日伞说过的话。



对方居然丢下牧原一个人在这里,完全没有露面,算什么朋友啊?要是我才不想要这种朋友呢!



他没说错,这个人的确不能算是牧原的朋友。我烦躁地喝了口咖啡,被融化的冰块稀释后的咖啡难喝至极。



这次的调查也是日伞拜托我们的。



日伞必须照顾身体不舒服的灯,没办法亲自过来,于是拜托我们代替他和对方碰面,由他居间联系,我们负责问出有关「美咲」的情报。本来茧墨嫌麻烦不肯出来,但是当她发现手边的巧克力全都吃光后,马上改变主意,决定赴约。



就是这样。对茧墨来说,主要是为了吃东西才出来的。



不过她倒不是对这件事完全没有兴趣,至少还愿意发问,只是拿着汤匙的手从没停过。



据说就是这个人找超能力者帮助牧原的。他本人并不太相信超能力,也没有亲眼目睹出现在牧原家的「大海」;尽管如此,他还是跑去找超能力者帮忙了。



「从去年秋天开始,牧原就变得怪怪的,到今年的五月更严重。有一次,我们几个朋友去看他,他竟然大喊要杀了我们,我们想带他去医院也不肯去。虽然说起来有点惭愧,但后来我们就不管他了……没办法嘛!我们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最后有个自称有灵异体质的朋友跟我说他想听听牧原的事情,那个人脸长得不错,却常做奇怪的打扮,眼睛都不笑,超恐怖!我不太擅长跟那种人相处,却在某一回聊天时不小心说溜嘴,被他知道牧原的异状,然后就越讲越多。真是的……不该跟他说的啦!」



说是这样说,但是他的嘴角依旧挂着愉悦的笑容。他不停强调自己的后悔,却还是很爱讲,露出一脸想看看对方会有什么反应的表情。



沾满牛排油脂的嘴继续说着:



「牧原还大吵大闹,狂喊着说『会被死掉的女人杀死』。」



「原来是这样……这么说『美咲』已经死了?死因是溺死,对吧?」



茧墨举起手中的叉子指向青年,巧克力酱自叉子尖端滴在盘子上,形成某种图案。突然被插话的青年有些不安地问:



「你们都知道了还问我?」



「不是这样的,我们并不知道她与牧原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才要找你谈,请务必帮忙。」



我代替茧墨拜托他。青年流露出不满的神情,不情愿地开口,缓缓地说出一切,接着逐渐加快速度。听着他流畅地诉说,我的拳头跟着越握越紧。



这是一个很单纯的故事。



因为很单纯,所以让人很不爽。



人鱼公主身边有个巫婆。



人鱼公主失去了尾鳍,获得了一双人类的脚。



但是这故事不可能有相反的版本。



因为人类绝不可能变成鱼。



*  *  *



我踹开门,将装满巧克力的袋子放在地上。牧原正窝在窗边发抖,脚边散布着解开的绷带。日伞正在检查医药箱的内容物。



「是你啊?对不起,辛苦你们了,有得到什么情报吗?」



我不理会日伞的询问,直直地朝牧原走过去,一股呛鼻的鲜血味冲上来,牧原颤抖着,眼珠左右来回转动。我在脑中整理好思绪,深深吸进一口气之后才开口。



「牧原先生,你————」



听见我的声音,牧原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我。也许他无法清楚地辨识我是谁,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听得见我在说话。我问他:



「你杀了美咲小姐吧?」



咯、咯!我的耳边响起一阵很细微的声音。接着,牧原弯起身子,迸发出惊人的疯狂笑声,巨大的声音彷佛超越了人类声带的极限——这就是他的回答。这样的场景不是第一次出现,茧墨所接到的委托之中,很少有人是百分之百的受害者,有时受害者也具备加害者的身分。



想让某个人恨到想杀死你,最快的方法就是杀掉那个人。



杀人者遭受怨恨,杀人者受到诅咒。



这是如此简单而常见的例子。



可惜的是,这次的案件也是这样。



青年告诉我们的是一个很单纯的故事。



美咲的全名是山村美咲,是个和牧原同居、关系如同夫妻般的女性。茧墨猜得没错,她死于海上意外。



这么一来,人类变成鱼类,同时带来大海的怪现象便有了合理解释。



只有死于大海的怨灵会从大海里出现。



「我听说你们一起去旅行,在某天出海游泳时发现了一个洞窟。」



为了顺便让日伞知道,我刻意放大音量说着——就在他们沿着岩壁前进时,看到岩壁上有个洞穴。好奇的他们于是走进去一探究竟。



「此时,美咲小姐跌倒,弄伤了脚,你赶紧跑到洞穴外求救,可惜的是等不及救援,海水便开始涨潮,她就这么淹死了。你告诉大家因为美咲小姐哀求你留下,耽误了你跑出去求救的时间,而且当时你的体温过低,无法游泳——最后,这件事便当成意外处理。」



牧原的身体不住发抖。他继续狂笑,像是开心得无法控制般地不停笑着,同时伸手扯着头发,用力一拉,传来皮被撕开的恶心声音。



「然而,在出发去旅行之前,你就已经把美咲小姐当成累赘。对你而言,一直逼你结婚的女友是个麻烦——那种厌恶甚至让你身边的朋友都相信你可能因此而杀掉她。」



他杀了美咲,所以就算被怨灵缠上也很正常。



听说所有的朋友都认为是牧原杀了美咲,牧原对此表示反弹,开始待在家里不出门见人,结果大概到五月底就疯了。



接下来的夏天,牧原的模样充满恐惧,一如我们之前看见的那种状况。



「牧原先生,是你杀了美咲小姐吧?」



——————啵滋。



随着骇人的声音响起,牧原扯下一把头发,前端黏着一块血淋淋的头皮,头上的伤口喷出鲜血。牧原伸手插进伤口中,恶心的声音再次出现,他头上的肉块像泥土般被挖起,留下沭目惊心的凹痕,不停流着血,但牧原依然继续笑着。



他一边捧腹大笑,一边喊着:



「我最讨厌她一直跟着我,不管我做什么,她都露出同样的笑容,看了很烦!所以——当我们在洞窟时,我才故意走那么快。」



染着鲜血的手离开头部,拍打着大腿。牧原同时啃咬起左手,鲜血随着湿润的声响而自齿间滑落。日伞呼唤着灯,离开牧原身边。



——————啪!



茧墨咬下一片巧克力,冷淡地看着牧原。



「她一直叫我停下来、等等我……但我还是不理她,继续走,走得很快、很快。」



肚子里的孩子开始在里头扭动,小小的手抚摸着肚子内侧,肚子静静地裂开,传来剧烈的疼痛,我眯起眼睛。



「然后,那家伙跌倒之后伤了脚,就那样溺死了,哈!」



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呀哈哈哈哈哈哈哈!



疯狂的笑声猛烈刺激着我的耳朵,笑声中混杂着宛如吐血般的咳嗽声,牧原的指甲塞满肉屑。他将手插向削瘦的脸颊,往下拉扯,脸部肌肉应声画出一道伤口。他一边自残,一边狂笑,疯颠的笑声传进耳里,让我不由得咬紧牙关。



每次听见他的笑声都让我胃酸上涌。



肚子里的孩子开心地转来转去,我一边痛苦地扭动身体,一边瞪着不停笑着的牧原,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我紧握拳头,对这个人充满厌恶的感受。



不要闹了,不要闹了,不要闹了。



为什么还笑得出来?



「——————因为杀人而被死者怨恨。假设真是如此,还真是棘手呢。」



声音沙哑地低语后,茧墨吃起板状巧克力,「啪」一声地咬断稍微软化的巧克力。空气中飘出甘甜的香气,与大海和鲜血的气味结合在一起。



「——————这个诅咒不知何时会结束?」



茧墨喃喃地说,牧原越笑越激动。



「至少,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牧原没有回答茧墨,他的笑声已经不像是正常人类的声音,燠热的房间就像女性的子宫。



杀了女人、见死不救,甚至独自逃跑,若无其事地继续过日子。



『——————请你救救我。』



耳边又响起曾经遗忘的声音,我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孩子在肚子里发出揶揄的声音,接着像是要表达什么似地从内部踹着我的肚子。



我忍耐着头痛,迅速走近牧原,他没有察觉我的接近,继续笑着。我居高临下地用一种看着卑微的虫子的冷淡眼神望着他,同时注意到自己想做什么,却不打算收手。



接着,我伸出拳头挥了过去。



——————喀啦!



手臂传来剧烈的疼痛与冲击。牧原张大眼睛看着我,我打破玻璃窗的手则剧烈疼痛着。牧原笑了几声,我看着他的眼睛说:



「——————闭嘴!」



他就此沉默。我粗鲁地把医药箱抓过来,拿出绷带、消毒水和药膏,迅速地替他上药。药水刺激到伤口,他忍不住哀号,但我不理会他的哀号,用绷带包扎他的手;贴在他头上的绷带早已渗出血迹,他傻傻地看着已经包扎好的手。我对他说:



「替你治疗是因为你受伤,有人要杀你,我们不会见死不救。可是,我要告诉你,杀人凶手应该赎罪,请你花上一辈子的时间偿还自己所犯下的罪孽吧。」



杀了人的枷锁就是如此沉重,



杀人这种行为跟自掘坟墓没什么两样。当然,也有人并不因杀人而产生罪恶感,可惜的是很少人能那么坚强。



没错——人类没有坚强到能持续逃避,我对此有着深切的体认。



认为自己能逃避的人实在太天真了。



「千万别以为你能逃过这一切。」



张大双眼看着我的牧原颤抖着,还想说些什么,但我没给他机会说话,转身离去。茧墨露出一副失去兴趣的模样,坐在椅子上,双脚撑在地上,让椅子以两只脚站立。



「被杀人的怨气给缠上了啊……」



她抬头望着天花板说,发饰上的缎带垂落,黑色的玫瑰闪烁耀眼光芒。



「死者当然会怨恨凶手,最让凶手害怕的就是知道自己被鬼魂怨恨。」



这股怨恨会想办法杀掉凶手。



直到怨念消除的那天才肯罢休。



就像那个被逼死的骷髅不停发出笑声,直到凶手死亡的那天才停止。



「就让他继续害怕下去吧,这样的惩罚对他而言已经足够。」



连大海都因这股恨意而蔓延到这里。



如此呢喃的茧墨歪着头,继续表示:



「就算逃出这个房子也没用,大海会一直跟着他。」



「小茧,那个『美咲』该怎么办?」



问完,我感觉到站在后方的日伞走近我们。



茧墨露出一抹近乎温柔的微笑。



「我之前讲过啦——不用多废话,直接吃掉就好。幸好它拥有物理性的形体,所以只要让它再死一次就解决罗。」



用刀就能解决还真幸运,只要将复活的尸体砍得粉碎即可。



「——————然后呢,把棺材的盖子盖好就搞定。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呀!」



茧墨捏着一个贝壳巧克力,放进嘴里并咬碎,同时一脸无聊地晃动着椅子。日伞低低地问道:



「茧子,你明知道那妖怪是人变成的,还叫我们家公主吃掉?」



「有什么问题吗?它只是人类雏形,跟吃一个真正的人类不一样。」



我没办法接受这种说法。日伞苦着一张脸;灯抱着自己的大腿,坐在客厅的角落,由于之前消耗过多体力,她的眼神依然很虚弱。



茧墨的建议基本上是可行的,那也是最简单的解决方法。



当然,能不能实行这方法则另当别论。



只是我们也想不出其他办法了。既然大海会涨潮并吞没人类,便只能在它涨潮之前让它消退。



「小茧,如果那妖怪是由被杀害的怨念所形成的,有没有办法化解那股怨念?」



「想化解只会让事情更加复杂,要解决的话,只要把『那个东西』再杀死一次就好。还有,有件事情我想先确认——那就是,我好像没有义务要帮到这个地步。」



茧墨突然站起来,失去平衡的椅子摇晃了几下,又恢复四只脚着地的状态。她转身并正式宣告:



「小田桐君,我们回去吧!这是日伞与灯君接下的委托,我们只是来看戏的;现在戏已经落幕,我们便该打道回府。如果他们杀不死那个妖怪,妖怪就只好继续留在这儿,海水会渐渐涨潮,然后将牧原吞噬。就算牧原逃出这间房子,大海依然会追杀他,所以我们不必多留,我也没兴趣看解决的过程。现在离开正是时候,先告退了。」



真令人惊讶,即使是认识的朋友,茧墨冷酷的态度依然没变。除了自己的娱乐之外,其他事情都引不起她的兴趣。



但是她的做法实在很过分。



「等等,小茧!你打算见死不救吗?都已经解决到一半了,你却想一走了之?」



「解决到一半?小田桐君,你要知道,我们几乎插不上乎,也没帮上什么忙,就算回去也不会造成困扰。」



「你怎么这么说?其实你可以帮忙的,不是吗?」



我大吼,可是茧墨并不理我,迳自走下楼梯。日伞朝着茧墨的背影大喊,企图阻止她离开。



「茧子!」



茧墨没有回头,却停下了脚步。日伞恳求她:



「灯已经无能为力,但我们不可能撒手不管,一想到有人会因为我们的见死不救而死掉,我就没有办法忍受,我们没有那么坏……」



「既然如此,你可以找其他超能力者帮忙,执着于自己无力解决的问题只是浪费时间,把问题转手出去,无论结果如何都不是你们的错。还有,请尽量找那些懂得分辨善恶是非的人帮忙,找我这种人可是派不上什么用场的喔。」



茧墨平静地说着,日伞用力握紧右手。



「我们的朋友……我们也只认识您一个超能力者啊,茧墨大人……请您务必出手相助,拜托了!」



拜托!



日伞深深地鞠了个躬,然而茧墨还是不肯答应。她再次迈开步伐,走下楼梯,我急忙跟上去,呼喊着已经走远了的茧墨。



「小茧,等一下!小茧,我不能……」



我不能放着已经管了一半的事情,就这么离开。



我必须想办法留下茧墨。



就在我快要追上茧墨时,她突然停下脚步,用充满警戒的眼神看着大门。她手上的纸伞闪了一下,「啪」一声地张开,在昏暗中绽放出一枝红色花朵。



她前面的门上贴着一张皱皱的图画纸,上面有着以红色蜡笔写成的凌乱字体;看着像鲜血般的字迹,我心中的不安逐渐扩大。我试着阅读那些像是出自小孩之手、难以辨识的字迹。



在某个地方有一只■。



■选择居住在人类的墓地。



充满伤心泪水的墓地里时常听得见人们的叹息。



叹息就是人们绝望的愿望。



■听着这些如歌的叹息,想到一个主意。



如果这些人是因别人的死而难过,我来让死者死而复生吧。



■挖开墓穴,打破里头的棺木。



棺木中躺着满是蛆虫的腐烂骸骨。



人类的身体由面包与红酒组成的。



但是光靠这两样东西还不足以做出人类。



手边拥有的材料根本不够。



不过■决定要收集好全部的材料,试着创造出人类。



创造人类是神的工作。



然而世界上并没有神。



既然如此,又怎能创造人类呢?



所以■创造出来的只是一个妖怪。



故事就到此结束。



唰!



茧墨撕下门上的图画纸,红色的文字在我眼前跳跃,接着移到茧墨手中;纸伞下的她满脸认真地看着纸上的文字。



她的嘴角微微弯起。



——————她在笑?



「我收回刚才的话,我们要接下这个委托,小田桐君。」



茧墨突然这么宣布,我忍不住倒吸一口气,是因为那张纸才让她改变心意的吗?那张纸到底有什么意义?茧墨并没有回答我的疑问。她将图画纸折起收进包包,接着命令我:



「你去日伞那里,告诉他我决定接受这个委托,然后请他回事务所把某个黑色袋子拿给我,袋子里头有我需要的东西——小田桐君,我们现在出去一下——有件事情我想先确认清楚。」



看样子,茧墨并不打算告诉我她为何改变心意,关于她不想说的事情,问再多次也问不出答案。我放弃询问,直接往二楼的方向走去,努力压下心中越来越浓的不安感。



茧墨改变心意,决定接受委托。



这对我而言应该不算是件好事。



就在我准备踏上连接二楼的楼梯时,茧墨叫住了我。



「对了,小田桐君,你跟日伞说话时,记得放大音量,让牧原也听得见你说话。请你这么说……」



茧墨将红色纸伞放上肩头,面带微笑,然后慢慢地说道:



「说——————我们要去找『美咲』。」



*  *  *



牧原和美咲的旅行地点似乎位于附近,下榻的饭店就在这个县内。由于出发时已经超过下午两点,所以我们搭乘计程车赶到车站,接着搭上电车往西移动,行驶时间大约两个小时。下了电车之后,我们再度坐上计程车,前往某家老旧的日式旅馆。旅馆附近有豪华饭店,但美咲坚持选择这家破旅馆,据说是因为她喜欢朴素一点的环境,而且万一牧原又大吵大闹的话也比较不会引人注目。



「美咲想藉由旅行修复两人的关系,可惜的是,这趟旅行只带来了反效果。」



茧墨仰望着这间旅馆说道。虽然对老板很抱歉,但是这家旅馆光看外表就让客人觉得扫兴,外墙不但脏得要命,连垃圾也大剌剌地丢在外头,怎么看都不像是充满诚意要好好欢迎客人的旅馆。



根据美咲寄给朋友的电子邮件来看,牧原一到旅馆就大发雷霆,不停痛骂负责规画行程的她。



我和茧墨走到附近的海边。现在才六月,没什么人来海边玩,我跟着茧墨踩上沙滩,走近经营小船出租的店家,闲得发慌的店员立刻迎了上来,讶异地看着茧墨那身歌德萝莉风洋装,点了点头。



「啊、你们要问那起意外吗?意外发生前不久,我曾看过他们两人激动地吵架,对他们还有印象。那个女生虽然被男友狂骂,却还是笑嘻嘻的,没想到竟然会发生意外……她男友当时突然从海边冲到我们店里,或许是因为心情很慌乱吧?说的话我们都听不太懂,真是的……当时啊……什么?意外发生的地点?那个洞窟现在禁止进入喔,你们该不会想进去吧?」



啪!茧墨从包包取出一叠钞票,丢在店家的桌上,脸上挂着微笑,眨着像猫儿般的眼睛;几十分钟后,她问出了洞窟的所在地,也租了一艘船。当她和店员交涉的期间,我在外头等着,靠着墙壁抽烟。好久没有用钱进行交涉了,过程还真是顺利到让人想吐。



我对此完全没有意见。



当我准备按熄香烟时,从店里走出来的茧墨经过我身边,低声地说:



「弄湿衣服就不好了,那个袋子里面有泳衣,先去换上。」



我跟出租小船的店家借了厕所换衣服。现在的气温没办法光穿泳衣就出门,于是我穿着衬衫走到外头;茧墨明明穿着设计复杂的洋装,动作却迅速无比,早我一步换装完毕的她穿着泳衣站在橡皮小艇旁,手里的伞靠在肩膀上。



————但是,她的打扮实在太奇怪了。



「小茧……你确定你要穿那件?」



她竟然穿着一般学生穿的连身泳衣。



不知道她究竟是从哪里弄来这件泳衣的,胸前的名牌上还写著名字。



「呵呵,我也是个懂礼貌的人喔!到海边或是泳池一定要穿泳衣吧?我难得有机会可以穿泳衣呢。」



难得的是她长途跋涉到这么远的地方,却没有抱怨吧……或许她很喜欢这种泳衣也说不定。



「我在房间里找到这件泳衣,虽然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买的,但是自从我写上名字已经过了三个月,这次终于有机会穿出来亮相了!」



「真不懂,为什么你会对这么莫名其妙的东西有兴趣。」



我无可奈何地问道。闻言,茧墨很得意地将双手交叉在胸前。



「你在说什么呀,小田桐君,何不大方一点给个赞美呢?喜欢清纯派的你一定很爱这种泳衣吧?」



「有件事我想跟你说……泳衣的话,我比较喜欢性感比基尼。」



说完,我将橡皮艇推下海,并在茧墨上船之后跟着坐上去。我看着前方的风景,目的地是右手边那片无尽延伸的断崖,周围的海浪平静无波,我们的船若这样慢慢滑过去,应该不会撞到断崖。当时的意外现场就在断崖后面,比较偏僻,是一般观光客不会过去的地方,也许他们是想去冒险一下才发生意外的。



「原来如此,比基尼宣言颇有男人气概喔!我会将你的喜好转达给白雪族长。」



啧……茧墨的话让我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但我不打算回应她,继续划着船。我闻着橡皮艇的味道,脸上吹来带咸味的海风,努力地朝目的地划过去。太阳开始染上夕阳该有的红色,如果划行速度不快一点,可能会有危险;潮水现在的位置还算低,海面也堪称平静,但潮水将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升高。



她就是这样葬送生命的吧?



海水喷在我身上。我修正小艇行进的轨道,用力划着;在这之前,我完全没有驾驶橡皮艇的经验,所以手臂在到达洞窟时已经酸痛不已,全身也被海水溅湿,但是茧墨身上的连身泳衣依然乾爽。我朝洞窟内部望过去,心想:「只有我这么狼狈实在太没天理。」



开凿在崖壁上的洞窟围着很多条禁止进入的绳索,然而光靠这些绳索根本无法封住洞口,只会激发人们跃跃欲试的挑战心,反而更加危险。我拿起预先准备好的工具切断其中几根绳索,从洞口钻了进去,接着转身拉着茧墨的手,让她进来。



我伸手触碰着潮湿的岩壁,冷空气覆盖全身;洞窟里的温度颇低,充满类似腐败海洋生物的海水味。我们弯着腰往前迈进,走到一处较为宽敞的场所,海水浸到脚上,一不注意就会滑倒。美咲应该就是在这里摔倒的吧?牧原走到外面求救,却来不及赶回来救她。



洞窟内部十分狭窄,冷得让人无法察觉现在其实是六月。若是太阳下山,昏暗的洞窟里很可能伸手不见五指,一个人窝在这么小的地方等待救援,不知道会有多么害怕。



再加上「海水」不停地上升。



涨潮的海水渐渐浸到手、脚和腰,感觉一定很像被大海吞噬吧?



然而现在这里并没有留下任何首经发生过意外的痕迹。



只有她的怨念让「大海」回到了牧原身边。



企图将牧原也一起吞噬。



「小田桐君,能不能下去一点?」



——————啪。



茧墨打开了纸伞,让人联想到鲜血的红色充斥在狭窄的空间里。



洞窟最深处有个可容纳一个人坐下的低洼处,脚受伤的美咲应该就是坐在这里等待牧原回来救她吧?



孤单地一个人等着牧原回来。



空气冰冷犹如墓穴,茧墨转动着纸伞。



——————咻咻。



红色纸伞旋转着,却没有产生任何变化。



「咦?」



有一个人溺死在这里,产生极大的怨念,被害死的她化成妖怪并呼唤大海。这里就是她溺死的地点,怨念会因此而长存于此,悲剧的记忆和惨剧的痕迹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消灭的:奇怪的是,这里什么也没有留下。



应该有的啊?



——————咻咻。



「没有————」



——————啪。



茧墨关上纸伞,低声说道,她没办法重现死者的记忆。她凝视着冰冷的岩壁呢喃:



「这里没有任何东西存在。」



这里什么也没有。



听到茧墨的结论,我难掩惊讶……死去的美咲应该很恨牧原吧?过去的事件重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耳边再次听见骷髅的笑声,怀着深切恨意死去的她们在被吊死的树旁留下明确的影像。



——————这里却「空无一物」。



「到底怎么回事?」



「人类的怨念和痛苦会残留很久的时间,凄惨的场景充满人的各种情绪而深深铭刻在死去的地方,就像是亲手用刀用力雕刻出来一般,没那么容易抹去。如果在这里找不到任何线索,可能性只有一个。」



茧墨静静地摇头,接着缓缓地开口:



「她并不因为自己的死而怨恨任何人。」



海浪声拍打着我的耳朵,夹杂着青蓝色的黑暗让身体迅速失温,我倒吸一口气。在这个形同被活埋的场所,喝进海水而气绝身亡的人却没有丝毫怨恨?



还有一个问题……



「既然如此,那么出现在牧原家的人鱼又是怎么回事?到底是……」



「我们可以走了,小田桐君。」



茧墨转身离开,从这个开始被黑暗笼罩的洞窟走了出去。耳边听着海浪声、身体感受到海风吹拂的她,看着这片由湛蓝转为灰黑的大海,低声地说:



「这片海里面——并没有『人鱼』喔。」



海里面有的并不是人鱼。



海里只有浪花。



这片大海里根本没有人鱼。



「人鱼」只存在于那间房子。



*  *  *



当我与茧墨并肩冲上电车时,太阳已经下山,残留在头发上的海水让我觉得恶心,喷到皮肤上的海水蒸发后,留下细小的盐巴。茧墨从刚才就不发一语,我只好怀着满肚子的疑问站在电车上,随着车厢行进而摇晃。我一边望着车窗外那片黑暗,一边想着,



山村美咲并不怨恨任何人。



那么,那只人鱼妖怪到底是谁变成的?



我们回到市中心,再次换搭地下铁,搭上计程车回到牧原家时已是深夜时分,正好是一楼出现大海的时间。我做好心理准备,将手搭上大门门把,大门却打不开,不论是用力推或拉都文风不动。就在我努力地想打开门时,站在后方的茧墨突然开口:



「小田桐君,退下。」



我往后一退,让茧墨站到大门前,拿起纸伞并打开它;红色纸伞画出鲜艳的圆形。



——————咻咻。



——————喀嚓。



门把开始转动,大门以一种犹如虫蛹被拉开的慢速度缓缓打开了。



蓝色从门里面跳跃出来,蕴含着金色光芒的海水流泻而出。



美丽的夏之海。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地面被海水浸湿之后又迅速变乾。我看向敞开的大门,里头的海水像是被看不见的玻璃挡住似的,溅出一些水之后便停在胸口的高度,海面稳定地摇晃着,蓝色的海水彷佛倒映出蔚蓝的天空般鲜艳明亮。我的呼吸为之一窒。



海水增加了。



「为什么海水会这么快就涨这么高?」



我茫然地问,却没有人回答我;站在背后的茧墨突然朝我后膝踹了一脚,逼得我当场跪下。她严肃地看着眼前的汪洋,低声道:



「走吧,小田桐君。」



「如果要我抱你的话,下次可不可以用讲的?不要用踢的!」



抱怨完,我抱起茧墨,然而这个姿势的高度不太够,我只好让她坐上我的肩膀。为了坐稳,茧墨紧抓着我的头发不放。



「我的莲蓬裙有点麻烦……要小心不要让我掉下去喔,小田桐君。」



不知道让她掉下去的话会有什么后果?光用想的就觉得很可怕。



我踏进一片湛蓝的海里,胸部以下浸泡在微温的海水中,让人联想到羊水的温度包围着我的身体。我逆着波浪行进方向走过去,海水溅出来的水珠喷到脸上,即使在昏暗的一楼,海水依然保持着属于盛夏的大海该有的蔚蓝,不小心喝到咸咸的海水时会有一种喝到血的错觉。溺死的恐惧闪过我的脑海,如果跌倒在这片海中,我没有信心能够站得起来。



她就是死在这样的海里。



我战战兢兢地抬起脚,此时突然有某个存在碰到我的皮肤——一个冰冷而柔软的肉块从我的双腿之间钻了过去,脚踝卡到某个东西,没多久又松开。



那好像是……人类的指头。



当我的脚步稍有迟钝,头发立刻被用力拉扯,整个头往后仰了一下,只见茧墨正冷冷地瞪着我。我无言地点点头,看向前方。



海里有个和妖怪不太相同的存在。



那个不知名的物体正在海里优雅地泅泳。



——————噗通!



在楼梯灯的光线照射之下,一尾洁白的鱼儿自海中一跃而起——是只全身都不太对劲的鱼。只见人类的手指头从它的腹部穿出,不住晃动着;眼球自皮膜突出,几乎要掉了出来;巨大的嘴朝天花板方向张大,里头长着一副人类的牙齿,正闪耀着光泽。



怪物进化成更适合在海里生存的模样。



惊鸿一瞥的鱼儿又静静没入海中,接着再度跳跃出海面,用一种跳舞般的优雅姿态连续跳了几次;看着它跳跃的模样,我发觉到一件事。



白色的肉块是死肉的颜色。



它的确是「人鱼」没错。



是人与鱼结合而成的妖怪。



鱼儿再度潜入海底,接着,海水竟升高至我的喉咙。我满怀恐惧地四处张望,发现连茧墨的靴子都浸到海水;每次鱼儿跳出海面,水面便会跟着升高一些。



鱼儿正呼唤着大海。



我奋力往前跑,没时间去想会不会跌倒。快坐不稳的茧墨用力抓着我的头发,我忍着因头皮传来的痛苦而呼之欲出的哀号,看着水位渐渐升高,跟着跳上楼梯、抓住栏杆。就在水面触碰到下巴时,我用力撑起水面下的身体往上爬,茧墨弯起身子跳到前方,我也跟着走上楼梯。踹开门之后,眼前出现令人惊讶的场景。



二楼地板染上一片湛蓝。



彷佛这里刚刚下过一场雨般,地上全都是水。



「年轻人、茧子,你们回来啦!」



日伞大声喊着,灯蹲在他的脚边,樱花色的洋装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水滴自长发上滴落。客厅充满大海的味道,牧原抱着头坐在那儿,念经似的低语萦绕在我的耳边。



「美咲美咲美咲美咲美咲美咲美咲美咲美咲美咲美咲美咲美咲美咲美咲美咲美咲!」



听起来不像是想祈求原谅的语气,也不像是因为害怕而发出的声音,牧原只是不停地念着。



地板上的水彷佛映出天空的颜色般呈现淡淡的蓝色,大海似乎已蔓延到二楼。我看向日伞,他朝我点了点头。



「你们离开之后,大海就急速蔓延过来,我们一度以为二楼要被海水淹没,真吓人……灯小姐利用野兽们让海水退至一楼,不过我们再也抵挡不住了,抱歉。」



日伞痛苦地低下头。即使在这样紧迫的状态下,他的话中还是混杂了两种不同的口吻,让人分不清究竟哪种说话风格才是属于真正的他,实在很诡异。



有点像是两个不同的人说出同样的台词般奇怪。



灯微张着眼睛,梦呓似地低声呢喃。



「没事……没事……我……还可以……」



「笨蛋!别胡说了!请、请不要再说傻话,灯小姐,请您不要继续逞强。」



日伞拚命抱住灯,阻止她继续使用超能力;茧墨一脸无聊地坐在桌上,看来是怕弄湿衣裳;我芜奈地看着吃着巧克力的她。我和茧墨一起出海,得到的答案却是「空无一物」,案发地点什么也没有,我们并没有见到美咲。



美咲并不怨恨任何人,在她死亡的大海里也没有人鱼存在。



————假设真是如此,现在看见的「人鱼」又是从何而来?



它为什么会出现?



「恶化的速度太快了……之前『大海』明明一直停留在一楼的啊!为什么今天会蔓延成这样?」



到昨天为止,大海只在一楼出现,海面也不高,薄薄的一层;没想到状况却在我和茧墨离开的这半天之中迅速地恶化。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噗滋!背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声响。我戒慎恐惧地回头一看,只见一块巨大的白色肉块塞在门上,雪白而肥大的肉块在我们的面前颤动着,充满血丝的眼球以惊人的速度转动,长在下颚的人手也诡异地抖动起来;巨大的牙齿磨来磨去,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海水则从门与肉块之间的缝隙哗啦哗啦地涌进来。



日伞用一只手抱起灯,茧墨则静静地撑起纸伞,像是辽雨般地用伞挡住不停溅起的水珠,同时仰望着天花板,一动也不动。日伞对着困惑的我大喊:



「年轻人,状况之所以会恶化,可能是因为……」



他出现了一瞬间的迟疑,接着略带犹豫地说了下去。



「会出现这样的变化,可能是因为————你责备他杀了美咲的关系。」



这时我也注意到了。



海里面有的并非人鱼。



海里有的只是——



我在湿滑的地上奔跑起来。卡在门上的鱼用力地挤着,想通过那扇门,它身上的肉被这么一压,鲜血汩汩流出,但鱼儿并不因此而停止往前挤;海水不断涌入,终于升高至膝盖的位置。手臂浸在蓝色海水之中的我继续走着,来到牧原身边,他不再狂笑,眼神让人害怕。



凹陷且带着严重黑眼圈的双眼里只有空虚。



他看着那条鱼,恍惚地呢喃着:



「美、咲……」



就在这一瞬间,鱼儿自门框旁弹了出来,白色的庞大身躯飞跃在空中—田于弹出的力道过大,鱼儿就这么撞上墙壁,房屋剧烈地摇晃,海水不断涌进来。茧墨跟着桌子一起漂浮起来,日伞与灯则消失在波浪之中。我抓住牧原的肩膀大声疾呼:



「你弄错了!不是那样的,真的不是!牧原先生!」



许多话语在我脑中盘旋着,耳边响起曾经听过的那句话。



杀人之后被冤魂怨恨,那份恨意永远不会消失;但是死去的她并未怨恨任何人,所以那片海里并没有人鱼,只因为她心情郁闷,所以才先走一步。



没错,她只是先走一步罢了。



我为什么没有察觉这一点呢?



「美咲小姐并不恨你!她不恨你……她并不恨你啊!」



背后的鱼儿发出奇异的叫声,叫声超趣了人类所能发出的最大音量,我能感觉到它游到了离我很近的地方。我大喊:



「你认为是自己杀害了美咲小姐,才会创造出这个东西!」



——————周围陷入一片沉默。



只听到细微的潺潺水声。



就在这一瞬间,时间彷佛完全静止。



一回头,只见鱼儿停在半空中,奔流的海水也静止不动,水位停在我的腰间,镜子般的水面倒映出鱼儿的身影。啪沙!我听到某个物体拍打水面的声音,只见茧墨脱下了长靴与及膝袜,光着脚丫踢着海水,雪白的足踝踩着蓝色的水波。她对牧原露出笑容,凝视着眼神空洞的他说:



「没错,美咲君并不恨你。我——茧墨阿座化见识过许多人类的恨意,因此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她一点也不恨你』。」



她温柔地笑着,接着像是抄袭某部戏的台词般单调地说下去。



「——————『太好了,对吧?』」



听见茧墨平淡的声音后,牧原的眼泪白脸颊滑下,豆大的泪珠不断掉人海中。鱼儿的背部在同一时间裂开,肉裂开后发出表皮撕裂的恶心声音,大大的肉块静静地掉入海里,露出的内脏一一消失在海底:像是与深海产生了紧密的联系一般,肉块悄无声息地沉入海中,犹自跳动着的肠子、肺、心脏逐渐消失在海里。最后,鱼身竟吐出一个女人的身体。



女人也自空中掉落在海面,溅起不少水花。



只有女人没有跟着肉块一起消失在海面。



她满脸困惑地张开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模样像是刚从海里来到岸上的人鱼公主;她按着喉咙,拚命地想发出声音,却徒劳无功。



茧墨弓起背,蓝色水滴自她的脚尖落下。



「原来如此……牧原以为自己『被死者怨恨』,逐渐增强的恐惧与罪恶感让他制造出『从海里回来的某种存在』。」



事不关己地评论着的茧墨转过头,冷淡地看着在海面上发抖的女人,继续说下去。



「可是,为什么他制造出来的妖怪能形成如此具体的外型呢?还有——残留在这里的究竟是什么?」



——————沙、沙沙……沙沙……



大海像是在回答茧墨似的,不停摇晃着波浪,接着缓缓地卷起一阵漩涡,开始退潮。



被海召唤而来的「人鱼」已经消失,「大海」没有继续留下的理由;随着海水的消失,出现了另外一个变化——女人的身体开始崩坏,像是被海浪侵蚀的沙岸般慢慢崩解。她看着自己的手惊叫着,却没有成功发出哀鸣。



「她」已经死在大海之中。



一定要让死去的人回去原来的地方。



——————因为死丢的人不可能再度复活。



「美……咲?」



牧原突然开口并站了起来,眼睛充满泪水,表情依旧不太正常,却是截至目前为止最像人类的表情。



他的脸上写满爱与哀伤。



「美咲、美咲……美咲咲咲咲咲咲咲咲!」



他伸出双臂往前走,我也伸出手企图阻止他,却扑了个空;我想走过去拉住他,但是好像有东西从海底拉住我的脚,不让我过去,脚步不稳的牧原跌跤了几次,终于走到女人身边,使尽全力抱紧她。



「对不起……美咲、美咲,我对不起你。」



他的手埋入美咲的背,逐渐崩解的肉吞噬了牧原的手臂,他的身体也被同化,随后跟着融解。我张大双眼,朝着不知情的他大叫:



「牧原先生!牧原先生!快离开美咲小姐的身体!」



但是他头也不回,只是静静地抚摸着美咲的头发,将脸靠在她的脖子上,眼泪就这么滴在崩解的肌肤上。



「我……如果我那天走慢一点就好了。我总是、总是带给你很多麻烦,一直伤害你。我是个烂人……真的很烂、很烂……可是、可是我……」



即使脸因哭泣而扭曲,脸上涕泅纵横,他却还是努力想说完。



「因为你是如此温柔,因为不管我有多任性你都会顺从我,所以……我从来都不曾想过要杀了你啊!绝不可能!你……却因我而死……」



我用力咬住下唇。



牧原放声大哭。



因为美咲要他陪伴,所以耽误了求救的时机;美咲死后,牧原的精神陷入混乱,光凭这两件事就该判断出真相,却没有人注意到真相。警方的调查判定那是一件意外,朋友们都怀疑是牧原故意害死美咲。



最后,连牧原自己都受到影响,以为是自己杀了美咲。



美咲等于是被自己亲手杀死的,牧原肯定因此备受煎熬,这样的压力与罪恶感因旁人的想法而更加落实;最后,牧原被杀死女友的自责给束缚住。这是多么沉重的枷锁……杀人这种行为跟自掘坟墓没什么两样,很少有人不会因此有罪恶感。



杀人者,人恒杀之。



罪恶感所带来的压力孕育出妖怪。牧原认为自己也应该被杀死,内心深处同时希望女友能够死而复活,所以才创造出「人鱼」。



他希望女友能从「大海」回到人间。



所以「美咲」的样子变了。



变成不会溺死在「大海」里的「鱼」。



牧原本身的罪恶感竟赋予美咲鱼诡异而丑陋的外型。



「我、我好想永远……永远和你在一起,我却……却……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牧原的哀号彷佛要撕裂胸口似的,悲痛无比。我肚子里的孩子开始蠢动,一想到牧原的罪恶感竟受到周围人们的肯定与煽动而更加强烈,我就觉得想吐;我们的怀疑如同命令无辜的人将脖子套进绳圈般残忍。



「我竟然……竟然让你——————」



更糟糕的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竟然是——————



『千万别以为你能逃过这一切。』



——————是我。



「牧原先生!别过去,快回来,我求求你!牧原先生!」



倒在地上、泡在海水里的我伸出手想抓住牧原,然而牧原离我好远,他的身体逐渐与美咲的身体融合成一体,如海砂般崩解。我用力喊着,海水灌进嘴里,同时感觉到肚子裂开,但是现在的我无暇顾及自己。



「牧原先生!你还有你的人生要过,不可以被往生者抓走啊!快点回来这里吧!牧原先生,拜托……」



牧原总算听见了我的声音,缓缓地转过头来,眼里闪着笃定的光芒。他愣愣地看着奇异的客厅场景、被海水浸湿的地板、逐渐崩解的身体,还有怀中的美咲——最后,视线落在我身上。



他微弯起嘴角,静静地笑着。然后转身看向美咲,用力抱着她。



接着,他蹬了地板一下。



蓝色的海悄无声息地吞噬了两人的身体。



「牧原——————————!」



海面上已空无一物,漩涡加速卷动,海水急遽消退,地板上没有留下任何物体,只剩下倒卧在地的我。抱着灯的日伞不安地张开双眼,看着四周。茧墨抚摸着干燥的脚,低声地说:



「『海里面有的并不是人鱼。』」



她摸着白皙的足踝,从包包里取出图画纸,高高举起纸张并眺望着。



纸上的文字似乎比之前增加许多,茧墨浏览着上头的字,浅浅地笑了。



接着,她用力地将纸揉成一团。



「『海里——只有浪花。』」



这里已经没有大海。



没有留下任何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