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III(2 / 2)
我一个人孤单地站在森林里。
天空被黑影笼罩,红色花海无限延伸出去。占据视野的红花像人类的血,一只少女的手飘了过去,这只手似乎长在我身上。
我变成少女,透过她的双眼看着这个世界。
手上裹着绷带,她抬起受伤的手撕碎花朵。
这是什么时候的记忆?眼前的景象是肚子里的孩子所吃下的记忆片段。
但,这片花海不是早就烧光了吗?那晚之后小鸟应该不曾再见过红色花海。
假设如此——————这就是不可能出现的场景。
——————噗滋。
白皙的手继续撕着花,扯下花瓣后放进嘴里,我的舌头彷佛又尝到刚才试过的恶心味道。和她同化之后所出现的世界,就像是恶梦里的场景。
下一秒,我突然想通了。
当下所见的一切,就是如今映在小鸟眼中的光景,她眼中的世界便是如此。
她现在仍旧在这座森林里徘徊,
花瓣滑下喉头的触感让人毛骨悚然。花瓣的碎片塞住喉咙,几乎令我窒息。有种被人掐住喉咙的错觉,汗水直流、体温上升,心跳跟着加速……好痛苦。
但是我依然继续吃着花。
疑问在脑中盘旋,某种让人想大叫的恐惧占满内心。
在她的情绪影响下,我几乎陷入恐慌状态,很想像小孩子般号啕大哭——但我同时也明白了那种即使呼唤也无人拯救的绝望。
——————这就是我必须伸出援手的理由。
——————脑海中仅存的冷静区域这样想道。
我赶紧甩开纠缠着我的,属于她的情感。
没时间在这里耗了,我没有被她的思考占据或吞噬的闲工夫。
「雨香,够了,不要再吃了。」
我的声音从某个地方传来,同时咀嚼花朵的声响也跟着停止。
我听见有人小小声地回答:
——————好~
视线再度切换,身体感觉分离开来,我取回了自己的躯壳。一回过神,我正站在阳光灿烂的温室里,刚才纠缠在脚边的血液重新扩散在水中。红花沙沙地摇曳着,我全身湿透,好像刚从水里潜游回来。我试图冷静并环顾四周——
这时才总算注意到。
「小茧……小茧!」
下午茶会的座位只刹下一席,单手撑住下巴的猫无聊地眯起眼睛,
脸颊红肿的她默默看着我。
而茧墨已然消失。
* * *
「你……对小茧做了什么?」
「可爱的人,在你误会之前我得先声明,我什么也没做喔。」
我怒气冲冲地质问,悠里却双手一摊,宣称自己是无辜的。
我不相信。我踩着水走近到她身旁,猫立刻站起身,警戒地用手护着腹部往后退了一步。她摇摇头:
「真的没有。你仔细想想,若我真的杀了她,怎么可能把她的尸体运出这里之后又笨笨的跑回来呢?她是自己离开这座温室的,可爱的人。我明白你为何慌张,但请你先冷静下来。」
希望你别伤害我的身体,拜托了。
悠里温言恳求,却一点都不觉得脸颊上的伤很痛的样子。
她叹息并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红茶后继续说:
「其实呢…………这全都要怪我。你不坐吗?」
她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指着对面的空位要我坐下。她拿起小鸟形状的饼干啃着,我感到怒意自腹部涌出,但表面上还是装做若无其事。
就算和她正面冲突也不能改变什么,我拉过椅子,粗鲁地坐下。
「茧墨阿座化小姐好像已经知道小鸟氏的愿望罗。真不愧是茧墨阿座化呢,佩服佩服。但她太快就找出答案了,所以我决定改变游戏规则,请她先退场。我和她究竟谈了些什么,这点稍后再说,现在要先处理你。」
悠里眯起眼睛,直盯着我的肚子看,她憧憬地呢喃:
「你的孩子真棒,我很羡慕你.人类能够孕育妖怪真是难得一见的奇迹。」
孩子在腹中嘤嘤哭泣。我安抚着蠢动不已的肚腹,她的话听了让人极度厌恶,然而她眼里的羡慕却是真的。我不懂她为何会那么羡慕我肚子里有孩子,不过这一点都不重要。
「我不相信小茧会听你的话乖乖离开,还有,你真的打算改变游戏规则?狐狸始终遵守的就只有这点而已喔。」
狐狸的游戏总有规则可循,尽管不合理却从未改变。
一遇到不利于自己的状况就改变规则,那么被卷入这个游戏的我们又算什么?
悠里耸了耸肩,摇摇头后回答我的疑问:
「茧墨阿座化小姐是自愿离开这里的,她似乎对这个游戏没什么兴趣。借用她的说法,这个游戏『比较适合小田桐君玩』。她会在隔壁那栋屋子等你结束游戏。也好,毕竟我也赞同她的意见。」
悠里抓起一块巧克力,咬了一口之后皱起脸,接着又放回盘子。看来她并不爱吃巧克力。加了三片柠檬进红茶里之后她继续说道:
「规则又是另外一回事。有什么关系嘛?这个游戏本身就很随便啊,只是借用了狐狸的模式,目的不过希望你们可以陪我一起玩罢了。你就别太介意我更改规则这种小事了,好吗?我只能向你保证,这场游戏对玩家是绝对诚实的。证据就是我会给你一个提示,当做变更规则的补偿。」
悠里交握双手抵着下巴,双眸闪烁着猫儿似的光芒,笑容满面。
「小鸟氏的『愿望』是什么呢?除非你能猜中她的愿望,否则她没办法听见你说话,就是这样。想解开她的忘我状态就得猜中她的愿望,即为本游戏的设定。至于要怎么做就看你自己了,好好努力喔,我会替你加油。」
悠里低头行礼。嘴上说很诚实,但她说的话却一点也不老实,只是拿小鸟当人质逼人参加游戏,想要人罢了。我瞪着她,猫则叹了口气。
「伤脑筋。亏我好心给你提示,竟然摆出这种表情……很伤女孩子的心啊,可爱的人。虽然我不奢望你会因此而感激,但仍不想见到这种反应。」
「——————别再那样叫我。」
我终于受不了并提出抗议,悠里听到之后眨了眨眼:
「咦?为什么不行?男人本来就是惹人怜爱的可爱生物呀。你可能不这么想,你大概觉得男人很没用吧?因为那些男人根本无法孕育孩子。」
她的视线再次停留在我的小腹,眼里闪烁憧憬的光芒。她舔了舔薄薄的唇,开启湿润的小嘴:
「虽然你是男人,但我打从心底敬佩你能怀着一名孩子。从某个角度来看,你的肚子简直是处女怀胎的完美范例,你应该更自豪才是啊。我真的很羡慕你,实在太棒了。」
能够孕育一只纯粹的妖怪,真是值得羡慕。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静静地望向小鸟。她还是不停地吃着花,看来没有立即的危险。问题是,猫要我拯救她,代表小鸟随时可能会出事。或许吃花这个行为本身就是导火线,很可能每朵花都含有少量毒素,吃进一定的量便会危及生命。
再吃下去——————可能会死。
我站起身,打算走到正在吃花的小鸟身边,在这之前我问猫:
「狐狸呢?他也是被你所瞧不起的男人之一,你自称是他的使者,是否和他有某种关联?」
一问出口,我才发现我一直都渴望着这问题的答案。
——————狐狸现在在做什么?他和这只猫之间的关系是?
我非常想知道。不管怎么做都无法将沉溺在海里的他赶出脑中。
「他在成为人类之前是个妖怪,所以我才选上他,相信他一样愿意选择我。我只是想报恩,他的选择是我现在唯一的生存希望。」
很难理解的回答,我忍不住张大双眼看着她。
悠里抚摸着自己的小腹,温柔地微笑。
「而现在就是我最幸福的时刻。」
我不明白她所谓的幸福是什么。
但在那个时候,很可能只有我距离幸福非常遥远。
猫开始咭咭地笑着。
像是开心到不行的样子。
* * *
我再次坐到小鸟身边,漫延在地上的水受阳光照射,闪耀着金色光芒。坐在水面上的小鸟眼神迷蒙,整个画面有如一幅画。
看着恍惚中的她,我开口问道。
「小鸟同学…………你许了什么愿望?」
「嗯、嗯。」
原本并不奢望她会回答,然而她竟歪着头,发出了些微的声音。
她如呓语般呢喃:
「花……………………好可怕呢。」
噗滋、噗滋、噗滋,咕噜。
花被咬碎吞下的声音响起,小鸟一边喊着可怕,一边继续吃花。
「花…………很可怕吧?……所以要吃掉。」
小鸟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那笑容慢慢消失。
面无表情的小鸟继续盯着花,我将刚才得到的情报在脑中稍作整理。
对小鸟而言,花是可怕的。
并非将花当成了某种食物。
但是,她依然吃着花。
这非常矛盾,令人想不通。很可惜,我并不具备敏锐的推理能力,就算继续坐在这里观察,想必也推论不出解答。
「…………到底在说什么啊?」
茧墨曾说,吃花只不过是种比喻。
我连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都想不通。
猫沉默地看着我,我实在猜不出小鸟究竟许了什么愿望,再这样下去只是浪费时间。
但是,还有一个办法。
那个办法只有我才能做到。
我伸出手摸着小鸟的头,她于是露出了孩子般的天真笑容。
「嗯、嗯?」
她的笑容让我肚子一紧,猫在背后静静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
虽然不想让猫看见如此无防备的一面,但我已无计可施。
我抓起小鸟的手,解开她手上的绷带。
白色绷带轻易地松脱,漂浮在水面上。绷带解开后,纤细的手腕映入眼帘。手腕上有明显的伤痕,重复切割的结果,伤口已经化脓。
割伤小鸟,只为了把她的血加进水里。
我咬牙切齿,愤怒让视线一片火红。之前被我咬碎的臼齿已经换成假牙,每次一咬都有卡卡的感觉。
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我看着自己的掌心。
我不确定是否有必要弄伤它,但有必要让我的血和小鸟的血混在一起。
我必须让自己和小鸟产生紧密的联系。
——————滋。
我伸手按住掌心已缝合的伤口,指尖插进尚未拆线的裂缝,用力撕开。难忍的强烈痛楚传来,鲜血缓缓流出。手指继续凌虐掌上的伤,直到我觉得已经足够才放手。
「呜——————」
擦去不由自主流下的泪水后,我才呼出第一口气。
鲜血自手掌流至手腕,准备工作到此告一段落,我蹲在小鸟身旁。
能感觉到猫就在后方静静观赏,但她不发一语,遵守身为观众的礼仪。
我反覆深呼吸,小鸟疑惑地歪头看我。
我有信心这个方法应该能成功。
却不知道能否全身而退。
若我的自我意识也因此消失,就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茧墨身上了。
「拜托了…………小茧。」
我低声祈祷。
接着将血流不止的手按在小鸟手臂的伤口上。
小鸟感觉到疼痛,身体不禁颤抖,挣扎似地摇着头。但我仍继续压着她的手腕,让伤口接触自我掌心流出的鲜血。透过血液交流,我直接与她伤口内的血肉连接,并低声说道:
「雨香,从血肉之中吞噬她的记忆。」
尽量吃吧!吃到几乎要和她同化为止。
至今为止,雨香一直透过人类的血肉吃进对方的记忆或精神,随意撷取当中阴暗的部分食用。这是我第一次命令她全部吃掉,她于是发出耍赖的声音。然而过了一会儿,不开心的她还是答应了我的要求。
——————好~
视线切换。
我看见自己站在面前,手腕传来剧烈疼痛。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抓着我的手,疼痛便是从他抓住的部分传来,我想逃却逃不了。
为什么不放手?
正感到慌乱时,我又重新回到自己身体。冷静点,那不是我的痛,那是小乌的痛——我对自己说道。
然而,感觉到恐惧的我和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的我是同一存在,就像拥有两颗头颅的怪物,只不过身体并未一分为二罢了。分裂的只有精神。她喊叫,她感到害怕;我喊叫,我感到害怕,两个视野相互反转、切换。
接着,我便失去了自我。
* * *
最先感受到的是恐惧,接着是悲伤。
随后感官麻痹,感觉不出任何情绪。
我只是愣愣地望着眼前的光景。
三个人站在我面前激烈地争论着。
她们你来我往、互不相让,接着便聪见拳头殴打身体的声音。其中两人开始扭打起来,身影几度纠缠在一块又分开,剩下那人站在一旁放声大叫。
扭打在一起的是沙织和琉衣子,桩在她们身边发出奇妙的声音,彷佛乌鸦叫声的哀号强烈刺激着耳膜,但我听不出她究竟在喊些什么内容。志月突然站起来抓住琉衣子的手试图阻止她,两只白皙的手一度重叠,但没多久琉衣子甩开志月,随即抬高手臂。
她手上的石头顺势落下,沙织惨叫一声。鲜红的血污染整个视野,沙织往后退了一步,琉衣子则茫然看着四周,似乎不太清楚自己刚才做了什么。沙织看着濡湿的手掌,上头沾满从敲破的头颅流出的液体。
沙织的双腿失去力气,就这样滚下斜坡。
我不知道她是在哪个阶段死去的。
我只是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切发生。
清爽的凉风吹抚脸颊,我正坐在露天咖啡厅,手握装有热可可的纸杯,整个人静止不动。
位于学校中央广场的露天咖啡厅一隅,熟悉的成员坐在老位子上。其中一个位子似乎很理所当然地空了下来,我们总是无言地接受那个空下来的位子。
然而,总是空着的座位如今却坐了另一个人。
——————喀哩。
她啃着方糖,细长的眼睛装满笑意,望着我们几人。
她的笑容好像猫。
「原来如此,你们真的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太令人惋惜了。啊,好朋友失踪,你们一定很难过吧?可是你们竟然好整以暇地坐在这儿喝茶,真不知你们究竟是有多难过呢。」
她挥打桌上茶杯,红茶泼洒到桌面,我们几个面面相觑,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她会跑来和我们坐在一起,但她依然自顾自地说下去。
「也许是我缺少了一些想像力吧?总觉得你们几个看起来一点都不难过。」
猫儿似的少女眨了眨单边眼睛说道。我的背脊一凉,琉衣子则开口反击。强势的她从刚才就试图赶走这个不请自来、总是说些不愉快的话的少女。可惜,这名像猫的少女并不理会琉衣子。接着,始终保持沉默的志月倏地拍打桌子:
「我很难过!」
沉默降临,猫儿似的少女噤口不语,她闭着眼睛喝了口红茶。
接着张开一只眼睛说道:
「『我将当主祭,为吾爱哀悼。(注3)』」
那是什么?某首歌的歌词吗?她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她自言自语般地说:
「看来,只有你一个人主张自己很难过。」
志月用力点头,我望着那名像猫的少女,背部感到一阵恶寒,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袭上心头。
我害怕,因为觉得那个女孩并不是人类。
注3出自鹅妈妈童洛《谁杀了知更乌》。
「我啊,其实最讨厌你们了喔?」
有个温柔的声音在我枕边低语。
我没办法回应,只好拉起棉被。
我想闭上眼睛,我不想听,只想一直睡下去。
如果能永远躲在被窝里该有多好,但是我办不到。
「是我杀了她们两个,也是我把你逼成这副模样。」
志月摸着我的头发柔声诉说。她抓起一束落在枕头上的发丝亲吻着,下一秒突然用力拉扯,头皮传来一阵剧痛。即使被她抓着头发,我依旧无法动弹,只能害怕地发抖等她离开。
「喂——————你会不会很不甘心?会吗?」
志月吃吃地笑着。视野一片模糊,泪水充满眼眶。
她温柔地替我拭去眼泪。
然后像唱歌般说道:
「——————最后,只要你死了,一切就完美了。」
我好怕,我好害怕啊。从以前就觉得好害怕。
沙织死了之后,我就很怕和志月在一起。
盆栽开花之后,我的恐惧更上一层。桩的死让我更加深信。
总有一天我一定会被做成一样的盆栽,我会被杀死、变成尸体。
没错,我好怕会被花惩罚,怕得不得了。
「你希望能够克服对花的恐惧,是吗?若想克服恐惧,最快的方法就是与恐惧的对象■■■■。真是太轻而易举了呀,小姐。人类简直无聊透顶,还不如■■■■来得有趣。变成■其实也不错喔,没错。这么一来,你就不会再感到害怕了。」
猫轻快地说道,我满心欢喜聆听着她的开导。
用幸福的心情,流着眼泪接受了她的提议。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记忆。
只是很感叹,我竟然没听到最关键的部分。
我站在晴朗的天空之下。
脚边是干燥的屋顶,白与蓝所绘制的世界中心伫立着一名少女,她张开双臂流着眼泪。忽然问,少女像是收到指令般往前跑,那个我不认识这名横越屋顶的女孩,但这个我却对她相当熟悉。
——————记忆混淆。
我知道这样不太妙,不过说穿了会变成这样也早在预料之中。两人记忆的分界重叠,存在渐渐融合,那个我和这个我的界线逐渐消失、合而为一。子宫埋入腹中,花的味道充斥口腔。眼前的沙织向下坠落,狗上前啃咬着主人的脖子。
嘴里满是肉的味道,红色纸伞旋转着,茧墨在眼前呢喃:
「然后……吃下了……同化后……成为神……」
茧墨千花想藉由吃下神的肉而变成神。
吃花——————只不过是种比喻。
此时我深吸一口气,张开双眼、挣扎着想离开这片记忆之海。答案就在这里。我回想少女吃花的模样,反覆思考猫所说的话,然而过没多久,这些又再度溶解。
眼前所见一切都如水彩溶在水中愈趋模糊,语言沉入无意义的浊流中,我只能抱头蹲踞在这。
红色花海自脚边蔓延出去。
花很可怕,所以不得不吃掉它。听说吃下鬼的肉会变成鬼。这样一来就不用再害怕了。吃了神也会变成神。其实是志月。不希望我死就陪在我身边吧。小鸟,你不死吗?呐,小田桐。肚子当成子宫。花变成指头。
意志跟着溶解,自我存在逐渐变得暧昧,连语言的意义也消融了。
一切化为虚无,就在这个时候——
——————爸、爸?
有个温暖的东西摸了我的手。
耽溺在无意识的海中载浮载沉时,某样温暖的物体悄悄接近手边。小小的臂膀环绕着我的颈部,一股乳与血的香味传来。那东西好沉,她努力摆动手足想表达些什么。
——————嘶。
小巧的舌头像狗儿般舔着我的脸颊,脸上传来好几次湿润的触感。
她不停喊着。
——————爸爸,不要。
孩子——雨香呼唤着我。
我抱着怀里的孩子,利用她来确认自身存在,然后把自己抽离出小鸟的记忆。我对着怀里的孩子低语:
「…………嗯,我知道了。抱歉。」
差点就失去了自我。
孩子嘤嘤哭泣并拍打我的胸膛,我则用力抱紧她,靠着她小小的头呢喃道:
「我不会忘记的……绝对不会。」
没错,我不能失去这些记忆。我已向静香发过誓,绝对不会忘了她。我不能迷失自我。不能遗忘和她的约定。
然后,我说:
「因为——————我是你的父亲。」
重新自觉、宣告,然后承认这事实。
下一秒,我的视野迅速回到我身上。
「——————哈……哈……」
无意识屏住呼吸的我大口喘气,忍不住咳嗽起来。险些死于窒息,过度沉溺在记忆之海,几乎就要溺死了。
眼前的小鸟一脸恐惧,似乎只有我透过雨香经历了刚才的一切,小鸟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深深吐气,放开抓住小鸟那只受伤的手。一得到自由,她立刻慌张地抱着自己的手腕。
然后继续拿起红花,撕碎,放入口中。
噗滋、噗滋,
她的眼睛混浊不清,我静静看着她。
我的话能顺利传达给她吗?我没有自信。但如今也只能把想到的答案说出来了。
于是我开口说道:
「即使吃了花,变成花,你的恐惧也无法消失喔?」
小鸟停止动作,双眼圆睁,苍白的嘴唇微微痉挛。
作梦般的朦胧眼神终于恢复正常。
我答对了,这就是正确答案。
吃花——————只不过是种比喻。
——————吃花和吃人肉有着同样的意义。
她认为吃下这些花就能变成花。
就好像之前那个想藉由吃下神而变成神的女人一样。
「『你希望能够克服对花的恐惧,是吗?若想克服恐惧,最快的方法就是与恐惧的对象合而为一。真是太轻而易举了呀,小姐。人类简直无聊透顶,还不如红色的花来得有趣。变成花其实也不错喔,没错。这么一来,你就不会再感到害怕了。』」
我依照记忆念出猫曾说过的台词,小鸟的手又开始撕起花儿,她将手中的花撕碎送进嘴里。红色汁液滴至下巴,但她双眼确确实实看着我,我相信她已能听见我在说什么。我再接再厉:
「猫应该是这么告诉你的,对吧?但那只不过是骗人的说法。」
人不会变成花。
所谓的「变成花」,指的是被花毒死。
小鸟被骗了。她的愿望是受人操弄所产生的结果,而且根本不可能实现。猫只是任意扭曲事实好达到自己的目的。
即使花只是开在小鸟的尸体上,猫也会说她变成了花。
「高梨志月跑来告诉你她的所作所为,还说她希望你死。于是认为自己会被杀死的你满怀恐惧,甚至将这些恐惧集中在恐惧的象徽——红花上。你开始觉得会被红花杀死,将逃避现实的愿望寄托于此。若沙织的尸体被找出来,你的罪行也将公诸于世,就算活着也无法逃避这个事实。最后你开始希望自己不要再当人类——可惜,你的做法不具任何意义。」
我抓住她的手,小鸟缩了缩脖子想挣脱,但我紧抓住她,强迫不断摇头的她看着我并大喊:
「小鸟同学,你已经安全了。高梨志月的复仇已经结束,用一种大家都懂、而且不会弄脏双手的方式报了仇,所以你也该认清现实了。你们隐瞒沙织的死,亲手埋葬沙织的尸体,结果就是两个人被逼至绝境并死去,这些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不该继续逃避!」
小鸟发疯似地猛摇头,大大的眼睛不住转动,颤抖着嘴唇开始说话——依然拒绝接受。
「我不知道……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沙织她……」
「你想逃避到什么时候?否定一切,转头避看眼前,抱着想变成花这种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到头来你还是一样害怕不是吗!」
小鸟讶异地屏住呼吸,大大的眼睛流出眼泪。
我热切期盼她能听进我说的话,因为这是我唯一想到能救她的方式。
她需要一个人来骂醒她,向她保证不会再遇到危险,却始终没人这么做。我知道自己不足以胜任这角色,甚至不清楚我的想法究竟对不对,但尽力尝试总比冷眼旁观来的好。
若她不愿意离开,那片花海便不会消失。
她将永远孤单一人。
「那片花海已经烧光了,你还想继续跟花纠缠多久!」
我将她抱起,小鸟哀号起来,水滴自湿透的衣服滴落地面。我抱着她跨出通道踏上种着植物的泥土,朝玻璃墙面前进。
——————砰!
我单手抱着小鸟,另一只手敲打着玻璃墙面。幸好太阳还没下山,透过玻璃可以看见小洋房、淡蓝色天空和翠绿的草坪。
「小鸟同学,快看,外面没有花啊。」
「……………………」
红花蔓延至脚边,但我故意忽视它,持续安抚。
手部的疼痛令汗水滑落脸颊,玻璃墙面上留下一个血掌印。
我若无其事地继续撒谎。
「这里只有我和你两个人,你已经不需要变成花了。逃避现实并不能改变什么,你已经安全了,知道吗?」
温暖的阳光自天空降下,小鸟靠着我的肩膀望向室外,眼睛微微眯起。她茫然地张开嘴——
嘴里的花瓣飘落。
轻飘飘地,许多花瓣散落在地面。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全部的悲剧都已终结在那天晚上。
这是铁一般的事实,也是真相。五名少女的悲剧已结束,无法更动结局。
小鸟本来就不需要逼自己变成花。
她突然紧紧抱住我,眼泪沾湿了我的头发。小鸟全身轻颤,低垂着头的她挤出一句话。
「……………………不要了。」
她吐出嘴里最后一片花办。
厚实如肉块的花瓣掉在水面上。
「……………………我不要……当花了。」
我由衷感到放心,当场双腿一软。
从这句话可以判断出她已察觉自身异状,并对此感到恐惧。对自己的异常产生的恐惧战胜了被花杀死的恐惧——就只是这样罢了。我说的话并未给她带来实质帮助,但我依然感到开心。
我默默感谢能够从小鸟口中听见这句话。
将小鸟放在地上,她已经放弃想变成花的诡异愿望。我用没受伤的手摸摸她的头,小鸟有些惶恐地缩了缩肩膀,但发现我对她并无恶意之后便放松戒备。
她的脸忽然变得莫名僵硬。
「很可惜,白兔的铃声已经响了喔——哎呀呀,真是令人遗憾。」
愉快的声音传进耳里。
我忘了还有这个人存在。
小鸟的眼睛睁大,全身不由自主地抽搐,接着便颓倒在地。颤抖的嘴唇苍白得吓人,我望向她口内,不由得愕然失语。
因唾液而湿润的舌头除了密密麻麻的味蕾,还布满植物的根。
舌头上竟冒出细小的芽。
「既然看过人类化为泡沫的案例,舌头长出植物这点小事也不需要那么惊讶吧?可爱的人。『吃下花就能变成花』的确是将花比喻成人肉,但同时也是我们订下的契约。我不会说谎,当她吃下一定分量的花之后,全身就会冒出芽来。可爱的人,这次的灵异现象就是这么回事,你的努力令我十分佩服,可惜都白费了。」
黑色斗篷迎风飞舞,猫咪踩着轻快步伐朝我们走来,我注意到她腹部的和缓曲线,奇怪?她的肚子好像有点膨胀。
让人不禁联想到小腹肥大的母猫。
她戏剧化地轻轻低头行礼。
接着审判似朗声说道:
「——————时间到罗。」
「别再扯谎了,明明说过会对玩家诚实还满嘴胡说八道。」
某人的声音盖过了猫咪的说话声,我听了走后忍不住嘴角上扬。
要说到戏剧化的言行举止,猫咪恐怕还比不上这一位。
「所以我才说,你根本只是耍猴戏的。」
——————啪!
红色纸伞伴随铿锵有力的声音绽放,一片鲜绿之中,红伞显得格外醒目。
黑色身影伫立于温室,她不悦地眯起双眼。
——————转呀转。
茧墨缓缓转动手中纸伞,于是小鸟口中的嫩芽急速枯萎。不料下一秒小鸟脖子上的皮肤竟开始隆起,植物的根爬行在薄薄的皮肤底下,随即窜出肩膀。小小的伤口流出鲜血,之中冒出一根嫩芽。
「不!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小鸟凄厉地尖叫着,拚命挥舞双手想弄掉身上的根,然而根却是长在她的肌肤底下,甩也甩不掉。那些根发出嘶嘶声爬行,慢慢占据她的肩膀。茧墨眯起眼睛,关上纸伞。
——————啪!
纸伞在茧墨手中绕着圈,接着描绘出锐利的轨迹在空中回旋。就在即将碰到天花板时,纸伞再度绽开,随即落在茧墨肩上。
茧墨抓起纸伞继续旋转。
——————转呀转。
下一秒,小鸟皮肤上的根便开始萎缩、掉落,我们脚下那片红花也一朵接一朵枯萎。小鸟的皮肤上留下了蚯蚓般的痕迹。
所有的根都消失了。
——————啪!
茧墨再度阖上伞,最后的红色消失无踪。
「————————然后呢?」
茧墨问猫,声音听起来不是很愉快。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高亢的掌声响起。
猫赞叹地鼓掌,脸上露出如孩子般天真无邪的笑容,看起来竟像是对我们毫无恶意的模样。她赞美着茧墨,笑容满面。
「哎呀哎呀,真不愧是茧墨小姐。你好棒喔!不禁让人想好好地称赞你一番呢。顺带一提,我只不过是稍微搞错时间罢了,并不是故意的喔。当然,要怎么想是你的自由啦——这不重要,感谢你再度回到这里。」
我好开心喔,你真了解我耶。
猫咯咯地笑了,茧墨耸耸肩。
「我只是觉得如果让小田桐君来玩,差不多该结束了,所以才回来看看。没想到一进门就听到愚蠢的发言。如果没有小田桐君开车,我根本没办法回家,继续枯等也很辛苦,只是没料到这里会有麻烦等着我解决。」
之前也说过了,我并不喜欢这样的游戏,模仿狐狸的行为本身就很丑恶。
茧墨摇头,深感无趣似地叹息。
「我知道你一定会死缠着我们不放,所以才按照你的指示来到这。并非为了小鸟君,毕竟她是生是死我都不在乎,陪小孩子玩一次就够了……好吧,你打算怎么做?」
我们该怎么处置游戏的失败者呢?
茧墨百无聊赖地问我,她的视线停留在猫的腹部。
我抱着不停发抖的小鸟看着猫,小鸟清醒过来了,猫的手上已经没有人质。
输掉游戏的猫夸张地抬起双手:
「小鸟氏的性命已经没有危险,不用担心,请你们放心。」
「所以,现在只要让我揍你一拳,事情就算告一段落罗?」
我的声音里蕴含明显怒意,猫听了之后讶异地眨眨眼。
她脸上的笑容不变,只是表情认真地以手按着腹部。
「呃……请不要对我使用暴力,因为种种原因,希望你别伤害我的身体。」
可惜,我并不打算听从她的要求。她实在做了太多欠揍的事情。
我抱着小鸟绕到入口,堵住猫咪逃跑的路线。
就在下个瞬间——
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手机的电子音效响起,过了几秒,茧墨拿出口袋里的手机,默默接听。
「喂,是我……喔?这样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呢。没什么,我说的是我这边的事。」
之后又短暂交谈了几句,茧墨才挂上电话。她冷冷看着猫。
茧墨回答了我没有问出口的疑问:
「志月君出院之后返家,接着离家出走,失踪了。」
猫开心地笑着。她迎上我的视线,张开双臂:
「好啦,再闲聊下去就太不解风情了,请各位开始移动吧。让小鸟氏在车上躺着休息如何?叫救护车的话还得跟那些人解释,未免太麻烦了。低调地把她送回家里,对她而言也比较好吧?那就先这样罗,各位再见。」
——————啪。
她用力拍手。
接着抬头挺胸地宣告:
「接下来,就让我们再玩一场游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