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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大长篇迈向闭幕之地(2 / 2)


在过桥途中,桥中央略偏西侧一带,有块朝上游方向凸出的方形桥面。深度约跨出一大步的步伐,宽度则将近两公尺左右吧。而沿着桥梁外沿建造的栏杆也跟着弯曲,沿着这块地绕了一圈。



「这里是『三之间』。」



真子摸着淋湿的栏杆,眺望上游的景色。



「三之间?」



「由于设置于从西端算起第三根柱子之间,才会如此命名。据说从前会在这里祭祀桥之守护神『桥姬』喔。丰臣秀吉曾从三之间汲取河水泡茶的逸事也相当有名。直到现在,每年十月举行宇治茶祭时,也会举行从此处汲水的『名水汲取仪式』。」



经她这么一说,我不由得眺向河面。我从栏杆上方探出身子窥探,但那漆黑汹涌的川流却令人难以想象是「名水」,我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这……看起来实在不像可以汲取的河水啊。」



「水位似乎涨了不少,是不是因为上游处一直在下雨呢?」



在《源氏物语》中,浮舟试图跳河自尽时遭妖怪附身,最后是以未遂告终。然而,在源氏物语博物馆欣赏的电影里,则实际拍摄了浮舟浸在河水中的一幕。



我并不清楚宇治川平时的模样。然而,若是跳进如今在脚下发出轰隆巨响的河中,浮舟想必就不会获救了吧——我有这种感觉。



刚过了桥之处,设置了紫式部的石像。设立年份为二○○三年,相较之下似乎比较新,一旁的说明牌也很新,上头记载了紫式部神秘的一生。



我跟在真子身后,从桥旁走到河畔。水面近在眼前,但并未令人感觉危险。河畔经过简易整修,变得像步道一般。右手边的石墙草木茂盛,上方则有一整排的旅馆或餐馆。



「要不要稍微坐着聊聊?」



真子突然这么说,我吃了一惊。



「你说坐着,但这一带似乎没有长椅啊。」



「有什么关系,就到那附近的草地上坐坐吧。像从前一样。」



「可是,刚才下过雨,地面是湿的……」



「没关系,没关系,只是屁股会稍微湿掉而已。」



她说得如此斩钉截铁,让我不由得心想「是这样吗?」重点是,我感觉到了真子想在这里说些什么的意图。



虽然坐在哪里结果都一样,我还是找了至少看起来不那么湿的地方坐下。我穿的是牛仔裤,不至于完全湿透。而真子虽然笑着说好冰,但因为她穿着黑色裤子,湿掉的部分应该也不至于太明显。



无论是石墙上方的旅馆,或是费工夫搭建的宇治桥,宇治川的风景都相当具有特色,不愧是观光名胜。与我故乡那不值一提的河川截然不同。即使如此,在河畔与真子并肩而坐,仍令我涌起一股怀念之情。



「至今为止让你担心了,真抱歉。」



真子突然直捣核心地这么轻语。



「不会,别这么说……」



我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皆川纪香即将离开京都的事。但若是说了这件事,就一定会提到我在安井金比罗宫窥见真子的绘马一事。我实在无法坦言自己做出如此低级的举动。



然而,我的踌躇也因真子接下来的话语而变得毫无意义。



「不过,已经不要紧了。」



「咦?」



她的侧面看起来依然是一脸豁然开朗。



「外遇的事,该说是告一段落了吗?总之,已经没问题了。」



「……是这样啊。」



我暗暗感到无力。如同我一开始所想的,用不着我告诉她,她似乎就已经知道自己丈夫的外遇即将结束。



我原本差点说出「真是太好了」,却还是作罢。对于一直以来因丈夫外遇所苦的当事人而言,苦难终结无疑是好事。但是,周遭的人若说出了「太好了」这种话时,就一定蕴含有「至少他不再外遇,真是太好了」的意涵。因此还是不要随便说出口比较好。



风势稍微增强。真子用左手压住随风飘动的发丝。我看着她无名指上的戒指,试着问道:



「你丈夫是怎样的人呢?」



真子宛如叹息般微笑。



「我们是在这里邂逅的喔。」



「是这样啊。」



所以真子才会想在这里聊天吗?



「他是个既温柔又帅气的人,也很有力气。我是在刚到京都不久后认识他的,至今也交往了将近六年了。」



「当时很幸福喔。」真子说。「虽然后来发生了许多事。」她如此自嘲。



我之前也曾思考过,外遇就算结束,也并非一切都圆满解决。丈夫曾出轨的事实无法消除,而真子本身也只能将对这件事的想法藏于应藏之处。



不过,总之真子期望着出轨一事能够结束。她曾在没有想特意让人看见的绘马上,在无需隐瞒真心话的地方,寄托了「希望MINORI不要再外遇了」的悲痛愿望。既然如此,我至少也该在心中祝福她的未来。



在我眼里,十一年前为了自己的幸福迈出第一步的真子与现在的她重叠了。所以,即使我听见了下一句话,也并未感到吃惊。



「所以,我想今天是我最后一次与你见面了。」



当然,我们俩并没有外遇。不过,真子试图借由与我见面,排解因丈夫背叛造成的寂寞与悲伤等负面情感,这是事实。换言之,对真子而言,她会与我单独见面,与丈夫外遇并非毫无关系。所以真子才打算将相关行为的一切做个了结吧。



「我很高兴。能够奇迹似的……真的是只能用奇迹形容的方式与真子小姐重逢。」



「嗯,我也很高兴。」



「既然知道了真子小姐像这样活得很好,我现在也只希望你能够过得幸福。所以如果是为了这样,我愿意接受离别。」



「你无论到了几岁,都还是一样嚣张啊。」真子看似愉快地笑了。「不过,谢谢你。」



她已经不会再靠在我的肩上了。从前的她需要能够支持自己的事物,搞不好到不久前为止依然如此。不过,如今已经不再需要了。



「既然如此……我就在这里道别吧。」



我站起身。不过真子并没有站起来。



「说得也是。他很快就会过来这里。」



她指的是她的丈夫吧。若是被对方看见我在这里,产生不必要的误会就糟了。我仰望天空,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细小雨滴又开始飘了下来。



「那么,我走了。再见。」



她并未转头看我。



「再见。虽然我想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但你要保重喔。」



简直就像故事一般的离别。这或许也是真子所期望的吧。



我沿着来时路折返,走向京阪电铁的车站。我从宇治桥上看见她坐在河畔的身影,就如从前一般。



我们不会再见面了。虽然真子这么说,但我总认为只要活着就还有机会再见。毕竟我们都在历经十一年的岁月后重逢了。我当时原以为永远不会再见了,却又在这遥远的城市重逢。



所以,即使落寞,我却不会感到悲伤。



唯一一点令我感到遗憾的,就是我没能达成十一年前跟她之间的约定——让真子品尝塔列兰的咖啡。



4



我搭乘电车回到京都市区后,便步行前往塔列兰。



因为我也想将自己和从痛苦中解放的真子决定不再见面的事,向美星小姐报告。毕竟各方面都让她担心,或给她添麻烦了——老实说,也有部分原因是我不想孤单一人。



我抵达塔列兰时,开始下起了比雨停之前更剧烈的大雨。雨点从侧面打来,伞几乎完全派不上用场,我浑身湿透地打开店门。或许是天候的缘故,店里没有半个客人。



我一在吧台座位坐下,就冷不防地单刀直入。



「真子小姐碰到的外遇问题似乎解决了,已经不要紧了。」



「那真是太好了。」



美星小姐边磨着咖啡豆边回答,我完全感受不到她的情绪有丝毫起伏。她或许是认为会在这种天气里特地到店里来,原本就有什么事要说吧。



「然后,她对我说今天是最后一次跟我见面了。应该是想要做个了结吧。」



「是这样啊……就算不决定离别也无妨啊。」



「的确。不过,我认为这决定很有她的风格。」



我低下头,把额头抵在吧台上。



「美星小姐,也让你担心了。」



「别这么说,我并没有特别……」



美星小姐略微不知所措地摇头。她那刻意虚张声势的态度,让我不由得开起玩笑:



「你不担心我跟她之间的关系吗?」



「……真是的,我不管了。」



美星小姐别过头去。我一边搔搔头,兀自心想:如果她稍微动怒,我反而会比较轻松。



不久后,刚冲好的咖啡送了上来。虽然是八月,但因为我浑身湿透了,所以送来的是热咖啡。无论喝过多少次,咖啡依然美味,我果然还是很想让真子品尝看看啊——后悔的念头涌上心头。



——不对,搞不好……



与其由我替她找到,让她自行寻找理想的咖啡,或许会比较好。



「真希望真子小姐能过得幸福。」



这句话听起来或许有些依恋不舍。不过,美星小姐已经不再生气了。



「是啊,毕竟她历经了痛苦的回忆……」



「只能祈祷她的丈夫能洗心革面了。」



我因将杯子凑到嘴边,视野一瞬间被遮蔽。而在那前后发生的事,简直就像魔术一般。



「……丈夫?」



美星小姐原本带着平静微笑的表情,刹那间变得僵硬。



「是啊。她今天也说丈夫会在她跟我道别后来接她。」



「地点是在哪里呢?」



「宇治川边,从宇治桥旁走下去的地方……」



我一边说着,同时有种不对劲的感觉。那类似既视感,仿佛曾在哪里说过类似的话,然而一时之间想不起来。我为了拂去这种奇怪的感觉而浮现浅笑。



「或许是因为如果让她丈夫看见我们俩在一起,好不容易即将恢复的关系又会变糟。所以她才会决定不跟我见面。」



「是真子小姐这么说的吗?」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语气变得像在质问一般。



「不……仔细想想,她只有说出『今天是最后一次』而已。」



「除此之外,她还有没有说出什么令你在意的话?」



经她这么一问,我重新回想今天与真子间的对话——啊,然后我终于察觉到刚才所感受到既视感的真面目。



「虽然不是在河畔说的话……但我们曾讨论过《源氏物语》的结局。简单的说,就是讨论那个故事或许还有后续。」



我将真子所想的《源氏物语》结局转述给美星小姐听。随着我追溯记忆重现内容的过程,那宛如放了许久的牛奶凝结成块般的讨厌预感也逐渐成形。



「浮舟再度投身宇治川,这次真的死去了——没错,她讲的是宇治川。」



为什么没有察觉到呢?我诅咒着自己。另一方面,我这讨厌预感不过是出于直觉,并没有任何根据。倒不如说,考虑到现实状况,照理来说不会演变成那样。



然而,美星小姐在开口说话之前,她的脸色就已经完全粉碎了我的乐观猜测。



「那段话,恐怕是真子小姐在暗示自己的结局。」



无需询问她究竟是什么意思。美星小姐已经放弃说些模糊不明的话语了。



「真子小姐或许已经决定在今天投宇治川自尽。」



我只能为之语塞。



原来如此。所以才非今天不可。因为台风接近,水位升高了。我确实亲眼目睹了那汹涌翻腾的河水。如果掉进那样的河水里,一定马上会被吞没吧——会确实死去。



此外,同时也说明了她为什么会在理应要上班的周二约我出来见面。无论是请假或是辞职,对接下来打算投河自尽的人来说,都只是微不足道的问题。



「但是我不懂。外遇的问题应该解决了……纪香小姐明明要离开京都了,为什么真子小姐事到如今还打算自尽?」



即使感情上支持美星小姐的想法,但理性思考的大脑部分,仍让我提出了疑问。



然而美星小姐却悲伤地回应:



「青山先生,你似乎严重误会了。总之,现在不是在这里悠哉聊天的时候——叔叔,把车开出来!电车或许已经停驶了。」



「好!」藻川先生以不符合年纪的敏捷动作走出店里。仅过了一、两分钟,就将他的爱车红色LEXUS开到塔列兰门口——以屋檐形成的隧道——前方了。



我跟美星小姐飞快坐进后座。我第一次搭乘这辆车是在一年前的九月,当时也是十分惨烈的危急状态。虽然对车主不好意思,但老实说,我对这辆车实在没什么美好印象。



车子朝宇治桥飞驰。不幸中的大幸是车流量很少,或许是天候不佳的关系吧。风雨愈来愈有台风来袭的味道。



「可以确定的是,真子小姐将自身命运与《源氏物语》的浮舟重叠了。」



美星小姐凝视着前方座位的椅背,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看起来就像是要借此隔绝多余的资讯。



「不过……将浮舟逼上绝路的,应该说是自身的出轨,或者应该说是脚踏两条船吧。」



「真子小姐过去或许曾有过类似的经验吧。青山先生,你心里有没有底?比如说从她那里听说过什么。」



那是非常、非常悲伤的事。



我心里有底。那是六年前收到,我绝对无法忘怀,却尽量避免想起的一封信。



因为,当时的我无可奈何。



即使想帮助她,想为她做些什么,却什么也做不到。



于是我别无他法,只能视若无睹。明明还记得,却当作已经忘记。



正因如此,能与真子重逢,对我而言就如同奇迹。



「美星小姐。我想我必须请你协助解释许多事。她为什么理应解决了问题,却决定自尽,这一点我至今仍毫无头绪。」



雨刷疯狂地扫落雨滴,令我心乱如麻。



「尽管如此,你指出她有可能投河自尽时,老实说,我认为如果是她,的确可能这么做。若要说明原因,就必须将时间倒回,从头说明我们之间的关系才行。」



「请告诉我。」美星小姐这么说。「毕竟到宇治还需要一段时间。」这明明是令人绝望的事,她的说法却像是期待一般。



「我曾说过,我们是睽违了十一年才重逢的,这一点是事实。我在国中一年级与她认识并分开,后来,直到今年,我一次也没有与真子小姐见过面。」



「不过……」我接着说出口的声音颤抖着。



「其实在那段期间,我们并非完全没有联络。大约在六年前,我曾经一度收到她寄的信。那是一封没有寄件者姓名、地址的信,我完全无法回复。」



不过,我读完信后,立刻知道那是真子寄来的。因为我们曾在河畔聊过的话语片段,处处点缀在那充满深深悲伤的字句上。



我很害怕与重逢的真子提起那封信的事。因为担心这举动会在她的伤口上撒盐,因此直到今天道别为止,我都以完全没看过信般的态度与她相处。这难道是错误的吗?我究竟该怎么做才好?



信中具体地写出她的遭遇,描绘出她的痛苦与绝望,最后并以模糊的话语向我道别。然而,配合开头的第一句话,让我有以下的解释。我只能这么认为。



「在那封信中,真子隐约透露出了寻死的念头——今天并不是头一次,她以前也曾深陷那样的想法中。」



强风拍打着车门,仿佛应和着我胸膛中狂跳的心脏。



拜托,请务必让我赶上!我祈祷着。



从前收到那封信时,我打算对她见死不救——但这一次,我非救她不可。



11 日本平安时代平安京高阶贵族的宅邸样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