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龙眼诈欺(2 / 2)
约莫二十张桌子均等地排列着,桌间的距离相当大。
如果缩短桌子之间的距离,应该可以摆下现有的四倍的桌子。
四处随意安插了几根柱子,虽然达不到屏风的效果,但位置的巧妙安排能让别桌的客人不容易看见自己。
尤妮丝躲在阴影处望着室内,她的一举一动都非常地不起眼,让人再次体认到她确实是隐居在草原中的种族,真不愧是格拉斯沃卡族。
明明近在眼前却仿佛消失在他人的意识中,真是出色的隐遁之术。
——这家伙比起商人或许更适合当冒险者吧?
尤妮丝轻声说道:
「……就是那个人。」
我循着她的视线望去——有两个中年男子坐在靠近正中央的桌子。
骨瘦如柴的高个男子和双颊红润的肥胖男子。
他们两个都是人类。
消瘦的男子身上并没有穿着铠甲,但身旁摆着一把剑,乍看之下勉强像是个冒险者。
——不过,看他的体格就知道,他是个没打过半头怪物的人。
如果他身穿铠甲,或许一般人就分辨不出来了吧。
肥胖的男子穿着朴素的奶油黄衬衫、暗色系的背心以及材质偏硬的裤子,装扮看起来确实像个商人。
我对尤妮丝悄声说道:
「我明白了。你就待在这里看,绝对不可以出来喔。」
「嗯,全交给你了~」
她露出笑容,隐身到柱子的阴影中。
我轻触瑞秋的背。
「走吧。」
「……啊,是那边那两个人对吧?」
「我们尽可能地坐在他们附近,管家是不能够走在大小姐前面的,就交给你了喔?」
「我、我明白了……唔……」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
可是这也不能怪她。
「那么,大小姐,敬请移驾。」
「移、移驾吧!要笑容是吧,笑容!」
我憋笑憋得好辛苦啊。
在瑞秋的带领下,我们走向座位区。
中途,我们经过了诈欺师们的身旁。
两人似乎是在谈论葡萄酒,他们喝着从未尝过的高级酒,兴致盎然。
——你们可要注意到我们的对话喔?
我们选了其中一张桌子,虽然是在诈欺师们的隔壁,然而还是有点距离。毕竟是间安静的店,我们的声音应该可以传到他们耳里吧。
我拉开椅子让瑞秋坐下。
虽然她曾说过家里现在因为变故,变得没那么富裕——但不愧是贵族的千金小姐,她以自然不造作的动作,坐上我拉开的椅子。
我则是站在她身旁待命,所谓的管家就是如此。
店里的服务人员立刻前来,向瑞秋说明菜单的内容。
真不愧是让人大肆挥霍的店,价格高得惊人。是个就算是别人要请客也会让人有所顾虑的定价。
看见瑞秋似乎打算点最便宜的饮品——我不得不指向菜单,装腔作势地说:「有大小姐喜欢的葡萄酒,也有鱼子酱,真不愧是顶级的店呢。」我们现在必须佯装自己是有钱人才行。
「那么,就点这个吧。」
听见瑞秋的话以后,服务人员恭敬地鞠了个躬便离开。
当瑞秋点的葡萄酒和轻食端上桌时——
我开口说道:
「话说回来,大小姐,刚才看见的青龙眼还真是漂亮呢。」
「……是、是呀。」
「那是尤妮丝小姐的摊贩吧?」
「……是、是呀。」
「大小姐也将那么漂亮的宝石镶在剑上如何?作为您成为皇家骑士满三年的纪念。」
「哎?不是的,我只当了半年……」
我从诈欺师们看不见的角度戳了戳瑞秋的后脑勺。
窣窣。
瑞秋恍然大悟。
「啊!是呀。嗯,没错没错!就是这么回事!差点忘记了呢!」
「在尤妮丝小姐的摊贩上看到的青龙眼真是极品呢,您说是吧?」
「我不是很了解宝石……」
「您说是吧!?」
「是、是呀!真是极品咧!」
「…………那您意下如何呢?要不要将那种宝石作为剑的装饰呢?」
「我、我觉得不错呀!?」
她的声音尖锐了起来。
我在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诈欺师们的反应如何?我尽可能在不转移视线的情况下观察他们。
——他们在看这边!
鱼儿游向钓饵了。
「那么漂亮的青龙眼,恐怕没有个三○○万F是买不了的吧。」
「哎哎!?可是青龙眼的行情不是一○○万F——」
瑞秋话说到嘴边,露出了「糟糕!」的表情。
我反倒刻意用夸张的态度否定她。
「不对不对不对!敝人在到府上任职以前,曾经做过一阵子的珠宝商,那样的颜色没有三○○万F是买不到的。况且,现在四处都缺货,尤妮丝小姐真是个有眼光的人啊。」
「啊,是、是呀!她真是个有眼光的人呢!」
「……不过遗憾的是那颗青龙眼似乎已经有人先预定了……竟然还是以二○○万F售出。哎,那颗宝石是就算花三○○万F买下来也值得的极品啊。那样的颜色和光泽,铁定和大小姐您很相衬的……」
「一定很适合我的吧!」
「我们明天再去交涉看看吧?」
「就试试看吧!」
「不过,尤妮丝小姐是个一板一眼的人,东西一旦被人预定了,说什么都不愿意让步吧……这还真是为难呢,即使是三○○万F,大小姐您也能大把大把地掏出来呢,大把大把地!」
我夸张地大叹了一口气。
鱼儿要上钩了。
「不好意思,方便打扰您们一下吗?」
身旁传来男人的嗓音。
我将视线转了过去。
看见走向前的是那两名诈欺师。
出声向我们搭话的是身材较胖的男子,身上穿着像是商人的服装。
消瘦的男子腰际上挂着长剑,宛如护卫般跟在他的身旁。
商人的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
「其实我们刚好也是从事珠宝商的工作,有一些值得一听的小道消息,希望大小姐您务必拨冗听听……方便耽误您一些时间吗?」
我刻意装出为难的神情,望向瑞秋。
「您觉得如何呢?」
她露出仿佛马上要展开决斗的认真神色。
点了点头。
「……好呀……我就听听看吧。」
她的嗓音听起来十分紧张。
为了缓和气氛,我笑容满面地说道:
「好的!请务必让我们洗耳恭听!」
——上钩了。
诈欺师的脸上浮现了笑容。
那么,我们开始扑灭怪物吧。
†
我们和诈欺师双人组面对面而坐。
身材较胖的男人——商人,坐在瑞秋的正对面。
消瘦的男人依然像是护卫般跟在一旁,并站到商人的后方。他带着神经质的眼神不时地看向我,或是环视四周。
——原来如此。
佯装成护卫的话,就可以毫不客气地观察我们,还能同时戒备四周。
不过,从他的站姿看来,腰间的长剑只不过是个装饰品罢了。
商人带着令人不舒服的笑容说道:
「非常抱歉,打断了您们的谈话……但是,我无意间听见您们的谈话内容,斗胆认为自己的微薄之力能够帮上忙——哎呀!原来您是皇家骑士大人呀!」
他感到惊讶的方式十分造作。
如果他听见了我们的对话,那应该也有听见瑞秋是名皇家骑士。
即使如此,女性骑士相当罕见,或许是想再做一次确认吧。
我自豪地挺起了胸膛说:
「大小姐正是优秀又有人望的皇家骑士!啊,对了——大小姐,让他们看看您的戒指吧?」
皇家骑士会被赋予一只特别的戒指作为象征。
戒指上刻有和披风相同的鹫鹰纹章,外表看起来相当气派。
戒指拥有表明骑士身份的功用,而且那不是能够随便复制或出借的普通物品。
瑞秋将左手从桌子下方举了起来。
她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皇家骑士的戒指。
商人的双眼闪闪发亮。
这恐怕不是演技了,而是看见了最棒的肥羊的雀跃反应。
「太优秀了!如此年轻貌美的女性居然是皇家骑士!我有值得一听的小道消息要告诉骑士大人您!」
「……」
瑞秋沉默不语,我代替她开口问道:
「值得一听的事是什么?」
「是的!其实……骑士大人想要购买的那个青龙眼,我或许能够为您准备!」
我露出夸张的惊讶神情。
「这是真的吗!?哇啊,那真是太好了!对吧,大小姐!?」
「……是呀。」
喂喂喂,我又想戳戳她的后脑勺了。
她的那颗正义之心已经熊熊燃烧了起来,仿佛随时会砍向对方。
这种时候,出面打圆场也是我的工作。
我带着歉意说道:
「那个…………大小姐?虽然是对方突然向我们搭话的,但您也不需要这么紧张喔?他只是以商人的身份向我们提出极好的商谈而已呀。」
「……啊,说得也是呢,真抱歉。」
瑞秋率直地道歉,看来她有注意到自己正板着脸孔。
我也跟着低下了头。
「非常抱歉,大小姐她有点怕生。」
「没事没事!我这么唐突地搭话才是失礼了!不过,我无论如何都想让您听听我的提议……」
商人相当过意不去地皱起眉头。
我沉思道:
「能得到尤妮丝小姐的那颗青龙眼,对我们来说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事。不过,她表明已经有人预定了,这恐怕很困难吧?」
「没那回事!我一定能够为您准备那颗青龙眼的!我们商人之间也是有些交情的……」
「真的吗!那可真厉害呀!」
「您意下如何呢?至于费用,让尤妮丝小姐出让那颗青龙眼的款项,加上我收取的些许手续费……总共四○○万!您只要花四○○万F,我就能为您准备妥当!」
——真是狮子大开口啊。
不过,即便不是诈欺师,这点程度的贪得无厌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不如说,他没喊个六○○万或一○○○万已经很客气了。
如果是这个价位,就不需要演出犹豫的样子了。
「包含手续费只要四○○万F吗!?这样的话,您根本没赚多少不是吗?」
「能够服务客人就是我们作为商人最大的荣幸!」
对方的脸上挂着笑容。
我也露出微笑。
「太棒了,这真是一笔不错的交易,大小姐您认为呢?」
瑞秋带着严肃的神情凝视着诈欺师。
「……这桩事……尤妮丝小姐会愿意退让吗?」
对方依然笑容相待。
「那当然!我是不会骗人的,我会详细地说明让她充分理解后,再将青龙眼转让给我。商人们之间……不,对所有的人们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互相帮助』呀。」
「……是吗……你们把那笔交易当作是『互相帮助』的表现啊。」
瑞秋的眼神充满着冷漠。
——糟了。
我的内心焦急了起来。
诈欺师们触怒了瑞秋。
她的朋友单方面地遭到诈骗,但骗人的那一方却宣称『互相帮助』,也难怪她会发怒了。
但是,若现在爆发冲突,整个计划就功亏一篑了。
要是她大声喝斥他们,计划就会完蛋了。
——该怎么办!?
瑞秋散发出杀气的下一瞬间,她露出从未见过的笑容。
那是个会让人看得出神的倾国倾城笑容。
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那么就拜托你们了,真的只要四○○万F就够了吗?」
「是呀,那当然了!」
「真令人期待呢。」
「那么,关于交货的时间和地点……」
之后由我负责交涉细节。
「不好意思,虽然这样像是在催促您,但大小姐任职皇家骑士,休假只到明天,之后的预定日程还不明确……明天的这个时段在城里的大众食堂碰面,您觉得如何呢?有一间名为《古兰亭》的店。」
「大众食堂吗?」
商人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我自信满满地点了点头。
「大小姐虽然贵为贵族,不过身为皇家骑士也需要学习庶民的生活。因此,大小姐每周会选一天在那样的地方吃晚餐,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不论是什么样重大的商谈,只要是会让学习中断的事,我们都不欢迎呢。」
「喔,原来如此!真不愧是年纪轻轻就当上皇家骑士的大人,果然不同于我们这种市井小民!」
「您不介意的话,务必一同共进晚餐。」
「不妥不妥,我可不能这么叨扰您们!明天傍晚的这个时间,我会将约定好的青龙眼送过去的!」
「非常感谢您。《古兰亭》位在东门附近,请多加留意,不要搞错了。」
「铁定不会搞错的!」
达成协议了。
最后的地点选在我方的地盘上。
纵使瑞秋是皇家骑士,来这种价位的店两次,对她来说也是很吃紧的——这也是原因之一,光是一杯葡萄酒就要花上相当于大众食堂一个礼拜的餐钱。
总而言之,这样就此告一个段落了。我是这么认为的……
但我错了。
诈欺师似乎没有蠢到会被跟自己使用的相同手法欺骗。
他从皮革袋里拿出羊皮纸。
「接下来,我们要签订契约。这只是一个流程而已,不会花费太多时间的。」
他理所当然地开始准备。
瑞秋像是确认般地询问道:
「你在进行交易的时候,都会签订契约吗?」
「我只不过是个小商人而已,如此高达四○○万F的交易,会让我明天早上睁开眼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作梦呢。请让这份契约作为不是一场梦的证明吧。」
「这样呀……当然没问题呀,对吧?」
似乎有什么因素改变了她的心理,面对她自然的提问——我恭恭敬敬地回应。
「是的,大小姐。」
「这个人替我们促成这么一桩好事,真想送份大礼给他呢。」
「您说得是。待协议达成以后,我会准备一份顶级大礼的。」
商人深深地低下头,仿佛都要贴到桌面上了。
「万分感谢!那么,契约的部分——」
他用羽毛笔蘸了墨水后,在羊皮纸上振笔直书,动作看起来十分熟练。
「那么,请您在这里签名。」
我探头看了看桌面上的契约内容。
「失礼了,请让我确认一下……嗯嗯……万一货品不是当初尤妮丝小姐的摊贩上的那颗青龙眼的话,我方不需要支付款项。能请您多添上这一条吗?」
「哎呀,我真是疏忽了!非常抱歉。那么……好,补上了。这样应该没有问题了吧?」
「……是的,完全没问题了。」
我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商人搓了搓手。
「非常感谢您!那么就请在契约上签名吧!」
「大小姐,请签名吧。」
我向她使了个眼色。
瑞秋点了点头。
她用笔蘸了蘸墨水,缓缓地在羊皮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这样就可以了吧?」
商人对签名进行了一番确认。
「是的,这样就可以了!那么,我明天会带着商品前去拜访的,请多多关照了!」
商人带着身穿冒险者风格服装的男人,频频低头致谢后便离开了。
我们还在用餐中,如果不吃料理就离开,会引人怀疑,很难保证四周没有那帮家伙的熟人。
我轻声说道:
「……辛苦了,但还要继续演下去喔。」
「……我以为差一点就要完蛋了。」
「……刚开始我也很担心会不会搞砸。不过,就结果看来,你的演技也挺不赖的嘛。」
瑞秋咬了咬下嘴唇。
「……我似乎……在中途,真正地……醒悟了。」
「喔?」
「他们确实是欺骗了尤妮丝的坏人。但是,我也有另一种感觉,觉得把他们逼迫到你所说的『最凄惨的下场』似乎又有点太过头了……」
「你还真温柔呢。」
「虽然我没有自觉……可是我犹豫了,或许他们也有难言之隐也说不定呀,是吧?」
「是吗,那『轻轻松松地大肆挥霍』也是他们的难言之隐啰。」
「嗯……可是实际和他们谈话过后,我就确信了。会把欺骗他人说成是『互相帮助』的人,毫无疑问就是坏人。」
「毫无疑问的,每个诈欺师都是坏人啊。」
「……居然在勇者大人拼命换来和平的这个国家里……做出这种事!太过分了!」
「说得一点也没错,真没想到这个世界会变成这样。」
我垂下了肩膀。
瑞秋露出不安的神情。
「这样做真的没有问题吗?你觉得真的可以拿回尤妮丝被骗走的那些钱吗?」
「能做的事我们都已经做了,接下来就要等到对方酒醒后,如果他们的贪欲能够胜过对异样的洞察力……」
「贪欲……」
瑞秋的脸上露出了仿佛回想起可怕回忆的表情。
我温和地笑了。
「不用担心多余的事,鱼钩已经牢牢地刺中咬住钓饵的诈欺师们了,守株待兔也是诈欺中重要的一环喔。」
「……诈欺?」
「就是我们现在所做的事啊,对诈欺师们进行诈欺,难道你没有自觉吗?」
「什么……!?」
瑞秋露出错愕的神情。
†
隔天傍晚——
我们聚集在《古兰亭》二楼的座位区,我们所处的位置在阁楼,可以从楼中楼的空隙俯视一楼。
晚到的瑞秋气喘吁吁地说道:
「哈……哈……对不起,我收到骑士团的临时召集指令……哈……工作刚结束。」
「辛苦了~」
尤妮丝光着脚站在椅子上,轻抚着瑞秋的头。
我耸了耸肩说:
「休假的日子也这么辛苦啊,算了,坐下吧。」
「哈、呼……」
她重整好呼吸后,喝起刚端上桌的野莓汁。
尤妮丝从背包里拿出皮革袋。
「看!这些都是我们夺回来的钱喔~」
金币接二连三地散落在桌面上。
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二○○万F!
二十五枚金币的巨款。
瑞秋连忙伸手挡住金币,以免它们从桌上滑落。
一枚金币相当于八万F的价值,是一般劳工半个月的薪资。
在乡下还有给要出嫁的女儿三枚金币的风俗习惯,第一枚用在嫁妆上,第二枚用在怀孕生子时,第三枚是怕丈夫有什么意外,以备不时之需。
金币就是拥有这种程度的价值。
瑞秋拿起货真价实的金黄色钱币,雀跃地涨红了脸。
「哇……商人可真厉害呀!」
「喂喂喂,这里面有一半的钱是要用来偿还欠款的喔,还有三枚是我的。」
「我、我知道啦。」
尤妮丝从椅子上下来,再次深深地低下头。
「约尔、瑞秋,谢谢你们!如果没有你们的帮助,下个月我就得去旧魔王领地的矿山挖矿了!」
「别在意,我只是做了和酬劳对等的事而已。」
「太好了呢,尤妮丝。」
「嗯……虽然大家都认为我不适合当商人,但当商人真的让我很快乐。我喜欢看见前来买商品的客人感到高兴的模样。比起挖洞穴,我更喜欢这份工作……所以……能够继续做这份工作,我真的很高兴!谢谢你们!」
尤妮丝的泪水滴滴滑落。
瑞秋从座位上起身,弯腰抱紧了她。
「嗯,正因为你是这样的人……所以我也会继续支持你的。」
「呜哇~谢谢你~」
透明的泪珠在尤妮丝的脸颊上滚滚而落。
即使看起来总是很悠哉的样子,不过其实还是很煎熬吧。
——那么,尤妮丝这部分总算是搞定了。
她以一五○万F买进了青龙眼,再以二○○万F的价格卖出,就只是这样的交易而已。
接下来,诈欺师会以四○○万F的价格将那颗青龙眼卖给瑞秋,要如何对付他们,就是我的任务了。
「虽然局早就设好了呢。」
†
把尤妮丝留在二楼后,我们走下一楼。瑞秋单独坐在座位区,我则是在吧台席点了杯啤酒。
三人分散而坐,仿佛彼此互不相识般地等待着。
诈欺师们现身了。
走进门的是身材较胖的商人和瘦削的冒险者双人组。
商人一见到瑞秋,露出了满面笑容。
他走上前。
「让您久等了!」
他深深地低下了头。
我一边留意着不让他们看见我的脸孔,一边观察他们,同时也注意着店内周遭。
——好像有个奇怪的家伙啊?
对方从门外窥视着店里的情况。
男人个子不高,肌肉却相当健壮,他有着浓密的胡子,是个耳朵如猎犬般的矮人族。
虽然他没有穿着铠甲,但从他的气息就能感受出,他肯定是个实力〈等级〉坚强的人。
他交叠双臂,不进入店里,只是瞪着瑞秋。
是那些家伙的同伙吗?
——不过,就算他是诈欺师所雇用的保镳,局面也不会演变到需要拔刀相向的情况。
只要按照预定计划进行就好了。我将注意力转回到瑞秋他们身上。
商人带着谄笑上前搭话。
瑞秋开口说道:
「……你们是哪位呀?」
她露出不明白对方在说些什么的表情。
对方一脸茫然。
他诧异地呆愣在原地。
但那也只是一瞬间,他马上恢复笑容。
「您可真会说笑呢!我是昨天跟您签订购买青龙眼合约的商人呀!可能因为我长相平凡,您一时忘记了也说不定呢!」
商人从皮革包中拿出了一个小木盒。
他毕恭毕敬地将之摆到桌面上。
小心翼翼地打开木盒。
里面装着一颗青龙眼。
虽然我在远处无法确认,但那应该是尤妮丝之前持有的青龙眼吧。
商人夸张地描述道:
「看看这个深邃的蓝色!大小!美丽的球面!正是尤妮丝小姐让给我的那颗青龙眼,千真万确!我也和尤妮丝小姐签订了交易契约作为证据!」
瑞秋困惑地说道:
「这样啊……呃,不过,为什么你要让我看这个东西呢?」
「哈、哈哈哈哈……您就别再捉弄我了,您不是和我签订了契约,说好要用四○○万F买下来吗?」
「我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呀。」
「……您怎么可能会不记得呢。」
商人的态度有了变化,虽然脸上仍挂着笑容,但他压低了嗓音。
瑞秋不为所动。
若会被这么点低沉的嗓音吓到,还当什么皇家骑士。
「就是因为我没有印象,所以我才告诉你没这回事呀。你是不是在做梦呀?」
「要开玩笑也给我适可而止吧!」
他终于露出真面目了,这简直就像是强盗般的恫吓。
瑞秋斜眼看向他说道:
「你才要适可而止吧……」
「我可是有契约的!」
商人从皮革包中拿出羊皮纸,是那时写的东西。
「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您还想装蒜吗!?就算您临时改变心意,但是既然已经签了名,您就得给我买下来!不管这个价位高出行情多少!」
对方狞笑道。
瑞秋的表情仍旧没有丝毫变化。
「那你能把内容念给我听听吗?」
「行!就让在场的所有人作为证人!」
原本就相当受人瞩目的瑞秋,正在和商人争执着什么。
让食堂里的所有客人都纷纷投以关切的目光。
商人大声朗诵道:
青龙眼 买卖契约
本人(甲方)愿意以下述金额向乙方购买青龙眼,本人以契约女神梅姬之名起誓,
完全同意此契约内容。
金额四○○万F
另,此契约只适用于『商人尤妮丝所持有的青龙眼』。
甲方 露西·爱德生
乙方则是商人的名字。
「看,怎么样!这不是清清楚楚地写着您的名字吗!」
他的嗓音仿佛稳操胜算。
食堂内的客人陷入一片寂静中,店长也歪着头。
我拼命地憋笑。
瑞秋开口问道:
「……露西·爱德生?」
「是呀!正是您的名字呀!」
「这个名字不是我呀,你可以去问看看其他人喔。」
「啊?」
商人瞪大了双眼。
接着环顾四周。
客人们的表情像是在看着奇怪的东西。
食堂的店长带着浑厚的嗓音说道:
「这位客人叫做瑞秋·爱默生,才不是叫什么露西啦,她在这一带可是出了名的老好人喔!」
客人们哄堂大笑。
瑞秋带着困惑的神情说道:
「『出了名的老好人』是在夸奖我吗?」
店里的氛围一片祥和。
唯独商人和跟在他身旁的冒险者铁青了脸。
「等、等一下!慢着!这很奇怪啊!?这女人分明就在我的眼前把名字签到了契约上了啊!原来是假名吗!她用假名跟人签订契约啊!这是诈欺!」
他环视着四周,仿佛在寻求赞同。
原本开心大笑的人们突然板起脸孔。
食堂的店长像是代表着全体人员般开口说道:
「你的意思是……爱默生小姐欺骗了你,你是想这么说吗?」
他握紧拳头,扳了扳指关节。虽然店长是人类,但他的手指却粗大得宛如以强壮闻名的豹人族。
商人微微瑟缩。
「不、不是啊!可是!我说的是真的!?这个女人的管家还确认过契约的内容,要我补上最后这一句啊!?说是只要从一个叫尤妮丝的格拉斯沃卡族那里买来的青龙眼!不然的话,普通的青龙眼要多少我有多少……可恶!这、这个胡说八道的女人!我要告你!!」
他指着瑞秋咆哮。
我坐在吧台席,背对着他们说道:
「唉呀,我懂!我懂你的心情!明明都签好契约了,对方还想装傻,确实很难受啊,但也只能忍啊,太过分了。」
「对吧!?有毛病的是这个女的啊!」
商人情绪激动地大喊。
由于我背对着他们,加上一身漆黑的装扮,所以他们似乎没有认出我就是昨天的管家。
「毕竟是大笔的交易啊,当然会让人满心期待呢。如果拥有四○○万F的巨款,能拿来做什么呢?能吃美食,在王都里玩乐好像也不错。还有……或许也梦想着能够拥有一间自己的店面呢。你应该这么想过吧?」
「就是啊!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吗!」
「我懂,我都懂……这种用恶劣的诈欺破坏他人梦想的家伙……你是怎么看待的?应该不可饶恕吧?」
「当、当然不可饶恕啊!」
「这种人最好都下地狱,对吧?」
「对啊!」
嗯,果然是这么想的呢。这样的话——
「你们就下地狱吧。」
我坐着将身体转向商人。
对方露出震惊的神情,仿佛看见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
「……什么?」
「那个叫做尤妮丝的商人,是因为有个商人表明自己愿意用二○○万F购买青龙眼……所以才会用高于行情的价钱——一五○万F向某个冒险者购买青龙眼。」
消瘦的男人因为我的视线而微微瑟缩,也许是个性软弱使然,他的脸色完全铁青。
假冒商人的诈欺师反驳道:
「那、那又怎样!?」
「听说她从早到晚都在城里来回卖卖小东西、跑跑腿、摆摆摊……还梦想着未来有一天能够拥有自己的店面呢。」
「那又怎样!?这跟我的四○○万F契约无关!?」
「破坏了尤妮丝梦想的人正是你们啊……诈欺师大叔!」
「你在说什么!?我可是依照约定用二○○万F把东西买过来了啊!又没有做什么犯罪的事!」
「那是因为你和不知打哪儿来的露西小姐签了契约,要用四○○万F把东西卖给她吧?不然你本来根本就不打算要买,想要就这样逃跑吧。」
「那、那种事根本就无所谓吧!连契约都不签的蠢蛋格拉斯沃卡族——啊!?你、你难道是那个时候的管家吗!?」
他终于发现了啊。只有这点程度的洞察力,难怪当商人也成不了大器,所以才会步上诈欺这条不归路吧。
有能力的人应该都很清楚,比起欺骗他人赚来的小钱,累积信用、拓展事业所赚的钱要来得多更多。
「管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露西·爱德生也好,管家也罢,不会都是你捏造出来的人物吧?」
商人涨红了脸。
「这样啊……我懂了……你们这群家伙!跟那个格拉斯沃卡族是同伙的对吧!?」
现在才发现啊。
不,他应该在更早之前就察觉到了,只是不想认清事实是吗?明明他一开始那么多疑,难道是被金钱蒙蔽了双眼了吗?
「我们是不是同伙,根本就无所谓吧?现在最重要的是——你们的契约就是张废纸,事实上你们根本找不到露西·爱德生这个人。」
「……说什么蠢话……我们……为了这笔生意,甚至不惜去借钱买了这个青龙眼啊。」
商人的声音开始颤抖。
冒险者红肿着双眼,哭了出来。
「啊、啊啊啊啊啊!我们被骗了啊!所、所以我就叫你别这么做啊!你这见钱眼开的家伙!」
「开什么玩笑!你也不想想自己一路到现在得到了多少好处啊!」
「要是不乱花钱的话,明明还有一○○○万F左右的啊!」
「你还不是很享受美酒和鲜肉!」
眼看两人快要打起来,突然有一双手紧紧地抓住了两人的手腕。
是那个肌肉健壮的矮人族。
他的胡须晃了晃。
「客人,这样我们很为难呢。因为你们说马上就还得出一○○万F,所以我们才把钱借给你们的喔?」
——原来如此,他之所以会在外面窥视店内,是因为他是来监视他们的高利贷业者啊。
我吓傻了眼。
「喂喂喂……你竟然借了一○○万F?你从尤妮丝身上骗来的一五○万F呢?」
「我们在闹区吃吃喝喝,不知不觉中就——」
在那种价位的店里肆意点餐的下场就是这样吗?真是可怕的地方啊。
虽然他们一点也不值得同情就是了。
「这样啊……不过,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嘛。除了尤妮丝以外,你们也从其他不懂得怀疑的人身上捞了不少油水吧,遭受惩罚是理所当然的。」
「等、等一下!我会还钱的!通通都会还回去的!」
「你跟我说这些也没有用啊……不过,我觉得该还的还是早点还清比较好喔。」
我用鼻子吭声冷笑。
矮人族点了点头。
「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尽管放心吧,西方有数不尽的矿山能够挣钱,一○○万F这点小钱一下子就能挣到了。不过,偶尔会有怪物出没就是了。」
两名诈欺师颤抖着身体。
「开、开什么玩笑!那根本不是什么矿山,分明就是地牢!」
我微微挥了挥手。
「加油!去见识一下地狱吧,我也是过来人呢,看过之后,整个人生观都会有所改变喔。」
「要是在那里送命就没意义了啊啊啊啊啊啊!?」
诈欺师不死心地拼命挣脱,但高利贷业者所雇用的矮人族,并没有大意到让他们就这样溜走,他熟练地拘捕了这两个男人后,将他们强行拖走。
肥胖的男人直到最后一刻都大声嚷着自己没有错。
消瘦的男人宛如失去意识般毫无抵抗之意,看起来相当疲惫。
两名诈欺师和讨债的人就这样离开了店里。
虽然有些喧嚷,不过食堂的客人们又继续用餐。
瑞秋趴在桌面上。
「哈啊……好……累啊……」
「嗯,你做得很好喔。」
我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
瑞秋抬起了头,表情十分温和,是初次见面时,我所看到的,那充满魅力的笑容。
「……你真的很厉害呢,竟然能够以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完成这么庞大的计划。」
「我之所以会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是因为这件事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可是骗过了诈欺师喔?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呀。」
「我只不过是完成委托罢了。」
在我们谈话的途中,尤妮丝从二楼飞奔下来,她带着满面笑容迎面跑来。
「成功了呢~!!」
她张开双手,扑了上来。
喂喂喂,这也感动过头了吧,真拿她没办法……我也顺势张开了手。
但尤妮丝扑进怀里的对象——是瑞秋。
「瑞秋,你好帅气呀~!」
「真是的,你呀!明明年纪比我大,却总是像个孩子一样!」
两人紧紧地抱着彼此。
尤妮丝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将视线移到了我身上。
她情绪激昂得红了双颊。
「谢谢你,约尔的表现也很帅气喔~!」
「是吗?不过,我可不想太引人注意啊。」
尤妮丝在瑞秋和我的中间坐了下来。
「那~么……大叔!给约尔一杯啤酒,给瑞秋和我各一杯野莓汁!然后,还要很多料理!还有肉!我现在要开始庆祝呢!这次我来请客~!所有人的餐点通通由我买单~!」
尤妮丝大声宣布。
客人们欢声雷动。
店长带着浑厚的嗓音回答:「好!多谢惠顾!」
瑞秋叹了一口气。
「你这样花钱,积蓄马上又会见底喔。」
「没关系啦~我相信别人,别人也来帮助我了嘛。如果这种事也不能庆祝,就什么事都不能庆祝了呀~!」
「……说得也是。」
瑞秋温柔地微笑。
一个装满啤酒的大酒杯摆到眼前,我握住了杯柄。
「喔……不是庆祝好好教训了诈欺师的事,也不是庆祝多赚了一笔,而是庆祝自己相信了别人吗……这也不错呢,我也从我的报酬里出一点钱吧。」
「哎呀,那还真是多谢款待。」
瑞秋用一只手掩住了嘴边。
野莓汁摆到了她们面前。
尤妮丝欣喜雀跃地举起杯子。
「干~杯!」
「喔!」
「干杯!」
木制杯具碰撞所发出的悦耳声音回响在店内。
†
当天晚上——
我和尤妮丝并肩而行。
她家和我住宿的地方在同一个方向,所以我们同行走这一段路。
瑞秋隔天早上要参与皇家骑士的巡视,晚餐过后便回到了自家。
难得只剩下我和尤妮丝独处。
夜晚的道路很昏暗。
多亏了家家户户露出的微弱灯光,才让街道免于陷入一片黑暗。路灯这种贴心的设施,只有设置在贵族所居住的中央地区。
尤妮丝抬头望着我。
「谢谢你喔~约尔。我从来没想过还能把钱拿回来呢~」
「……我有点在意啊……我怎么觉得你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要把钱拿回来啊?是因为你这个人很奇怪,还是因为这是格拉斯沃卡族的特性?」
格拉斯沃卡族整体来说似乎都是乐天派。
他们喜好自由自在的生活,所以从商的人十分罕见。或许是由于他们栖息在草原的关系,选择当冒险者的人要来得多很多。
尤妮丝笑了。
「我也是想过要把钱拿回来的呀~」
「不对啊,你根本没这么想吧……明明可以大捞一笔,你却放过他们了啊。」
「大捞一笔?」
「毕竟没有签订契约,你也可以不用二○○万F的价位卖出去啊,就算哄抬价格到三○○万F左右也没问题吧?对方可是狮子大开口地要了四○○万F呢。」
「或许是那样吧~」
「你这个样子是活在哪个时代的商人啊?如果你又遇到了麻烦事,我可不一定会解救你喔?」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要选择相信人性喔。」
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
如此清澈的双眸。
令人不禁产生了保护欲。
「唔……难道我是被瑞秋传染了吗?不过……我认为相信他人是好事喔。但就结果看来,你还是被骗了,你也试着怀疑他人带有恶意吧,笑里藏刀是常有的事,不要轻易相信他人的好意啊。」
「可是比起欺骗他人要快乐多了~」
「……哎……嗯,正因为尤妮丝是这种人,我才会和你扯上关系的吧。如果你一开始没有选择相信我,就不会有后续这些事了。」
「啊,真的哎~」
「所以说,唔……还好有帮上你的忙。」
「啊哈哈哈哈!」
我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
「约尔你说的话真奇怪呢~!你明明说了『不要相信他人的好意』,但你又说还好能帮上我的忙,我觉得这就是约尔的好意呢~」
她的反应出乎意料地快,看来她也不是个傻瓜。
「……啧……行不通吗?」
「约尔你想当坏人吗?」
「谁知道呢。」
「那么,约尔你来我的店里帮忙吧。」
「你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难道喝果汁喝到醉了吗?」
「因为我会相信他人,约尔就负责怀疑他人。怎么样?是个很棒的主意吧?」
尤妮丝像是在跳舞般,轻盈地在原地转了一圈。
「总觉得行不通呢。」
「为什么?」
「……我只要看到你的脸,就不会想要去怀疑他人了。」
「啊哈哈哈!谢啦~!」
「这可不是在夸奖你啊。」
我们一边斗嘴,一边走在夜路上。
总而言之,『青龙眼诈欺』总算是解决了。
从围绕着尤妮丝的世界中,排除掉了一个巨大的危机。尽管她老好人的个性令人头痛,但就算担心她也于事无补。
不如就大肆歌颂这个没有纷扰的宁静夜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