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身旁之人,彼此握起的手」-bond of morn-(2 / 2)
然而,现在已成这副惨样。
「这可不是采取应急维修就能恢复的啊。」
潘丽宝思忖起来。
装在这艘飞空艇上的炮台不是只有「英格斯·马列奥」,还有威力较差,但炮击精准度更高的(正常)炮台堆积在艇内。但从现实的角度来看,光凭那些炮台应该很难强行推动这次的作战。
难道要折回去吗?在港湾区块进行紧急修理后,重振旗鼓再来。不行,那些家伙在这段期间也会不断发动攻势吧。这种程度的修复作业没办法在抵御所有攻击中完成,天数上也不够充裕。如果对方在那里也先发制人,早一步压制住港湾区块的话,那可就惨不忍睹了。
潘丽宝察觉到一件事。
飞空艇不只眼前这一艘。虽然还相距遥远,但可以看到另一艘飞空艇飘浮在云间。而且从前端的方向来看,它正全力往这边靠近。
那是我方增援的可能性很低。既然如此,应该是敌方的飞空艇吧。到现在还要增强战力以确保获胜,实在是相当周密的安排。
「哎呀……这下陷入不得了的逆境了。」
这艘飞空艇也许还能战斗。
这场作战也许还能继续下去。
但这条路已经变得很窄,并且伴随着巨大的风险。
敌人的进攻手法很漂亮。潘丽宝对这一点怀抱着类似敬意的心情。即使互相敌对,即使被逼入困境,即使性命受到威胁,她都无法抑制住这种心情。
那么,在这个情况下,她们——不,她自己该怎么办呢?
她动脑思考。
不,用不着思考,答案早已在心中了。
她翻开成堆的瓦砾。
从里面拉出一双石鞋。
原本还在担心会不会损坏,但由于是装在坚固的盒子里,所以完好无损。她轻抚胸口松了口气,换上鞋子。
如果找别人商量,恐怕会遭到拦阻,搬出各种道理让她选择其他做法。那是会将痛苦强加在许多人身上,真要说起来是很愚蠢的做法,但也因此是一个宝贵的选项。
不过呢……
潘丽宝·诺可·卡黛娜是个问题儿童。问题儿童就算做出问题行为也不会有任何问题。虽然感觉是在拿歪理兜圈子,但总之就是这样。
「命运终归是命运,只能准备舞台而已。」
她想起曾几何时从某人口中听到的话语。
「之后要如何活下去,选项或许不是无限的,但任何人都有选择的机会。每个人都有权挺起胸膛说这是我的人生,这是我所选择的路。」
她想到如今已分散的四人。
缇亚忒是为了开拓道路。
菈琪旭是为了在道路上前进。
可蓉是为了摸索道路。
潘丽宝则是为了认清道路,因而来到三十八号悬浮岛。四个人手牵着手,一边想着不同的事情,一边走在同一条路上。
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潘丽宝露出笑容。
破烂不堪的地板、墙上的大洞、另一侧的蓝天。虽然要在这幅光景中踏稳脚步实在很令人不放心,但即便如此,道路确实就在那里。
——在做什么——快过——这里——
她听到了人声。
在通道的另一端,可以看到那个蛇尾族在喊着什么。声音卷入呼啸的风声中,听不清楚话语的内容。不过,他的表情和眼下状况传达出了他想说的事情。你在发什么呆?很危险耶,快点到上头避难。你现在的工作是活下去啊——
她心想,他果然是个好人。
即使在这种场合,他也没办法忍受比自己年轻的女孩子(明明连种族都不一样!)受伤。她认为这毫无疑问是一种美德,但也觉得他不适合当军人。
「抱歉啊,那个——」她想不起他的名字。「——那个什么四等武官,我不能遵从这个指令。」
她把些许魔力注入卡黛娜。剑身发出微弱的光芒,回应了这份力量。
「我去善尽黄金妖精的责任,虽然有点对不起学姐们就是。」
少女露齿一笑。
接着,纵身跳向没有立足点的天空。
†
悬浮大陆群在薄冰上谱出一页页历史。
为了对抗屡次袭来的〈第六兽〉的威胁,他们需要黄金妖精。虽然具体做法随着时代不同而有所变化,但作为让大家幸存下来的最佳解与唯一解,利用黄金妖精这一点始终没有改变。
或许,这样的历史很快就会结束。
或许从明天起,就不会再有黄金妖精被当作兵器来利用。
即便如此,或者说,既然如此。
今天,潘丽宝·诺可·卡黛娜或许会成为其中的最后一人——
†
坠落而下。
战场的喧嚣,尘世的一切,都在背后逐渐远去。
她慢慢催发魔力。
眼下这头巨大的〈第十一兽〉存在着核心部位。设法解决它的核心后,或许就能让变质的作用波及到〈兽〉的整副身体。这次的一连串作战计划就是基于这个假设。
问题在于那个「设法解决」的内容。想得简单一点,教它死亡的概念是最好的做法。不懂死亡为何物的〈兽〉只要学会这一点,就有办法杀掉了。而妖精和遗迹兵器能做到这件事。
大致上的位置也已经掌握到了。核心部位跟〈第十一兽〉最早在三十九号悬浮岛被释放出来的地点几乎一致。
不幸的是,它位于建筑物里头。既然核心没有露在外面,在尝试直接攻击之前,就需要借由「英格斯·马列奥」的炮击来破坏外壳部分。不过,若是以一己之身发动攻势,当然只要确保个人入侵的入口即可。
眼看就要与地面——〈第十一兽〉相撞之际,她全力展开幻翼。削磨灵魂般的丧失感,让她确定魔力已经催发到自己可以控制的极限。
她一边飞翔,一边挥动遗迹兵器。她没有垂直往下挥,而是划出好几道扭曲的弧线,借此斩除妨碍前进的黑水晶。若还是有挡路的水晶,就用穿着石鞋的脚踢开。她保持一定程度的警戒心,因为只要有一块碎片擦过衣服或皮肤就完蛋了。
在过去是门窗的残骸零乱地散落在背后。
她猛地用膝盖一边化解冲击一边着地……才怪,她静静地用鞋底着地,顺便——
「忧郁爆破切条斩·改。」
随口念出了一个技能名称。补充一下,因为想不到好点子,所以是借可蓉的来用。虽然不太合适,但反正也没有人听到。
这个地方似乎叫做戏圣堂。
至于是什么样的地方就不知道了。乍看之下感觉是集会场,功能应该也差不多吧。这个地方建造于地下,是可以容纳数百人的宽敞钵状空间。正中央设置着一个小小的台座,大概是给人讲经用的。
台座上立着一尊白水晶像,姿势像是要将某物举向天空。
「是那个吗?」
仔细一看,水晶像只有上半身是白色的。愈往下,其颜色就愈混浊,然后逐渐融入遍布地面的黑色之中。
这就是〈第十一兽〉的中心,作为起始之处的核心。
她不晓得这尊水晶像的来头。
从祈祷般的姿势来看,应该是坚信自己接下来的行为类似于救赎并就此逝去的某个人吧……她不是很有兴趣。
「那么,就堂堂正正地一决胜负吧——虽然我想这么说,但你看起来不像会握剑的样子。」
潘丽宝一贯的主张是,用剑交过手的对象她都非常了解。就算对手是〈兽〉,只要能大打一架,说不定也会找到一些能够互相理解的事物……她原本是如此淡淡期待着。
不过她很清楚,〈第十一兽〉不能动。面对不能动的对手,无法耍手腕,也无法预测对方的行动。她强迫有点萎靡的心情振奋起来,轻轻挥动卡黛娜。
被弹开了。
「……哦?」
是因为这个核心所属的〈兽〉名为坚定不移之心吗?尽管她没有用太多力气,但上面居然一道伤痕都没有留下。若要击碎具有如此硬度的物体,想来的确需要「英格斯·马列奥」等级的破坏力。
既然这时候没办法指望它,那当然只能采取一个手段了。
她调整呼吸,相反地催发出更旺盛的魔力。
平心静气地,让自己的存在方式逐渐接近死尸。
「呼——」
她再次砍下一剑。由无念无想的境界所挥出的斩水一击——以类似这种招式为目标,她尝试挥出自己当前最为追求锐利的一记斩击。
这招奏效了。
卡黛娜的剑尖确实浅浅划进了水晶块,亦即推测是〈兽〉的核心部位。
——成功了……
在这声喝采涌上心头的瞬间,她察觉到异状。
没有发生疼痛或任何与之相称的异状。
但眼前所见到的显然是异常事态。她握着卡黛娜剑柄的手指,逐渐变成熟悉到厌烦的〈兽〉的黑色。
——怎么会?
她应该没有直接碰触到。不,先别说碰触,〈第十一兽〉应该无法侵蚀催发出魔力的对象才对,所以照理说不可能会发生这种事。
她看向卡黛娜的剑身。剑尖砍入了〈兽〉,剑柄握在正逐渐被〈兽〉侵蚀的右手上。然而,卡黛娜本身的外观却没什么变化。硬要说有何发现的话——
「你……做了什么吗……?」
她想起之前与可蓉的对话。比如说,感觉到遗迹兵器想要搞破坏之类的,谈到有一种能发挥出遗迹兵器个别能力的手段,属于感觉的延伸。她至今为止从未在自己与卡黛娜之间感受到那种东西,甚至连相关的可能性都几乎没有想过,但现在的这种感觉该不会就是那个吧?
「慢着慢着慢着,意料之外的发展也该有个限度吧。我可从来没听说过在最后关头背叛搭档的遗迹兵器喔!」
她嘿嘿一笑,说了一句玩笑话。但是除了自己以外,并不存在其他听了会做出反应的对象。
她绷紧表情。
稍作思忖后,她注意到一件事。侵蚀的扩散不能无视魔力的防御。催发出的魔力确实在防守〈兽〉的同化,只是没有彻底防住而已。魔力催发得愈旺盛,侵蚀的速度就愈慢。反之,若让魔力平息下来,她相信自己会在一瞬间成为眼前水晶像的同伴(她没打算尝试就是了)。
手腕被染成了黑色。
「——原来如此。你希望借此一决胜负吗?」
她深深吸进一口气。
然后用力吐出来。
「好吧。其实我是个绝不避战的女人喔。」
所谓的催发魔力,即是接近死亡。若催发出超越控制极限的魔力,就会无法逃离自己主动接近的死亡。
明知如此,她还是催发出更强的魔力。
她如今的处境,已经没把握再这样下去是否能回头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寻求更强大的力量,并将其发挥出来。
她不再思考控制一事。毕竟这就像是让入侵自己身体的〈兽〉直接与死亡的概念碰撞一样。要是打算让自己活下去,那就没有胜算了。
——我这下真的会死吗?
仿佛与自己无关一般,她思考着这种问题。
虽然现在才说这个有点晚,但不知为何,她几乎直到刚才那一瞬间才意识到会有这样的发展。
——不过……嗯,一码归一码。
这并不是单纯的求生或求死的心情,也不是肯定或否定自我牺牲这种感觉很高尚的事情。
她当然不是一心求死,也不是不想回去,更没有想让那些正在等她回去的可敬人们哭泣。
但是,如果能在这里迎来终结,她觉得也不失为美好的结局,算是为充实的人生划下了完美的句点。
要是她现在打开妖精乡之门——魔力失控到最后所引发的大爆炸,应该可以彻底破坏掉眼前的〈兽〉的核心。若能因此将覆盖在三十九号悬浮岛的巨大〈兽〉全面击溃,那岂不是皆大欢喜吗?
若没成功的话……嗯,就可以将这个敌人真的令人无计可施的宝贵情报传递给艾瑟雅学姐。这也是非常重要的战果。
忽然间,侵蚀加速了。
右臂已经被〈兽〉吞噬到手肘附近。
「还真是……厉害啊。」
潘丽宝笑了。
虽然没办法以剑交手,但她可以从这头〈兽〉现在的动作之中感受到一股意志。她看得出它亟欲吞噬掉潘丽宝·诺可·卡黛娜的意图。
虽然跟想象中的形式大不相同,但她与它正在这里比拼,实现意志与毅力的相互碰撞。
「但是,我也不打算轻易认输。」
来吧,振作精神,拿出骨气。
这里是潘丽宝·诺可·卡黛娜一生难得一次的大舞台。
尽量渴望死亡,尽量面对死亡,尽量祈求虚无,尽量希冀虚无。无限趋近于零的妖精生命力,会爆发出无限趋近于无限的魔力。
她感觉没问题。
侵蚀又进一步加快速度。现在已经移到肩膀,准备吞掉脖子和胸部。但是,魔力的加速快了它一步。比起〈兽〉将潘丽宝·诺可·卡黛娜吞噬殆尽,妖精乡之门会提早一瞬开启后烧毁一切。
因此,她相信这场战斗将由自己胜出……
——喂~潘丽宝呀~
但在最后的一瞬间。
她脑海里不知为何浮现出许多家人的脸庞。
其中有缇亚忒,有菈琪旭,有可蓉。
也有妮戈兰、艾瑟雅、阿尔蜜塔、娜芙德、玛夏和菈恩托露可。
不知为何还有瓦蕾希、珂朵莉、奈芙莲,甚至是威廉和费奥多尔的身影。
他们所有人不知为何都笑着。
即将到达决死领域的魔力,那势头有一瞬间产生动摇。
(糟……)
侵蚀再度加快。
接着,潘丽宝的意识彻底遭到黑色吞没。
5. 向星星祈祷
他不晓得那种药的名称。
也不晓得具体的效果与用法。
他只记得一开始让他服下那种药的医生似乎说过「这个药可以让你变成理想中的自己喔」。然后又小声补充一句「虽然在那之前,会先变成谁都不是的自己就是了」。
不过,那些枝微末节的小事到现在都无所谓了。
代号B怀着仿佛在梦中奔跑的心情向前进。
最重要的是,他如今的确变成理想模样的事实,以及他克服所有阻碍,贯彻想做的事情,正在朝欲得之物伸出手的现实。
那名狼头士兵是个难缠的对手。
甚至让他一度服下了原本没打算要喝的预备药物。这种药对身体组织造成的变化不可逆且不受控。拜这次壮大力气所赐,恐怕有一两个没有直接使用于战斗的内脏衰竭了,一不小心可能就会消失。他完全不想思考自己折了多少寿。
然而,这是值得的。
大量士兵挡住他的去路。他们不停发射火药枪,连一声警告都没有。但事到如今,这点攻击根本算不了什么。撕裂皮肤,钻进肌肉,然后就没了。跟致命伤相差甚远,他丝毫没有感觉到足以令自己停下脚步的疼痛。另一方面,只要他挥动手臂,就一定会有多名士兵被打飞出去。
他就这样一边挥开妨碍,一边向前进。
目的地是零号机密仓库。
那里摆满了危险物品,每一样都有可能终结悬浮大陆群,是象征毁灭的仓库。
他在找的某种形式的终结,应该就封印在其中。
只要在他彻底崩坏之前,到达那里就好。
只要在他彻底溃散之前,将其紧握住就好。
代号B怀着仿佛在梦中奔跑的心情,持续向前进。
在这段过程中,他服下了手上剩余的所有药物。
肿胀到极限的肌肉终于开始坏死,手指一根一根地腐烂脱落。
然后——
†
「……到了……」
击溃所有警备人员,扯碎所有门锁,拧开所有门扉。
踏进目的地零号机密仓库的少年——曾是少年的事物——目光停留在一个木箱上。在如今的那事物眼中,木箱看起来很小。其侧面贴着写有「艾尔毕斯的小瓶」的标签。
「呼……呼……」
他自然而然地勾起嘴角。
这样东西具有什么意义,他知道得并不多。只听说是以特殊手段切掉的〈兽〉的碎片,与伟大意志合而为一的触媒,可以为世界末日扣下扳机的物品,结合艾尔毕斯理念与技术的结晶。
他认为这些话语中掺杂着虚假,但也包含着超越一定程度的事实。既然如此,那就可以了。这便足以成为救赎的神力。
他伸出手。
捏碎木箱。
类似白三叶草的缓冲材料如粉雪般飘散。
指尖抓到一个小小的玻璃球。
他用力握紧。
——我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人。
在摇摇欲坠的世界中,他的心情平静得不可思议。
——我只是那些没有获救的人们,被护翼军抛弃的所有人的代表。
——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他的思绪也冷静到不自然的地步。
——所有沉默者的声音,都将透过这个行为代为发之。
他用手指捏碎了玻璃。
直接握住里面的黑水晶。
侵蚀开始。从手指、拳头到手臂。虽然早已面目全非,但依然属于自己的身体几处部位,接二连三地遭到其他事物侵占。
这正是救赎。此刻以他的肉体为基础,救赎确实开始了。
少年的内心盈满欢喜。
「愿我们远星之子——」
如此,这世界将不再有未来。
现在也将不复存在。
唯有过去会残留下来。
即便想重头来过,想恢复一切也求而不得。仅存的只有理应在很久之前就失去的,想回也回不去的日子。
「皆得到碑文的保佑——」
祷告结束后,还来不及呼吸,最初的侵蚀就完成了。
曾是少年的事物以仰天向星星祈祷的姿势,将生命献给了〈兽〉。
当然,侵蚀并未就此停止。
既然没有受到像样的冲击,速度就会相当缓慢。但是,侵蚀确实正在扩散。首当其冲的零号仓库地板吱嘎作响,开始遭到吞噬。
在将护翼军基地、莱耶尔市、这座三十八号悬浮岛上相连的所有事物吞噬殆尽之前,它绝不罢休。
眼下,这样的灾厄获得了释放。
6. 相信之心
她不相信有所谓的死后世界。
准确来说,她觉得无所谓,有或没有都不重要。反正活着时无法确认,而死掉后,不管存不存在都只能接受。
(我原本是这么想的,嗯。)
潘丽宝从容不迫地环顾四周。
她飘浮在半透明的白色混浊液体中——这应该是最贴近的形容了吧。总之,这无疑是令人费解的状况,就连所见之物是否真的存在都没有把握,但这就是她对周围的感想。
看不见地面,甚至连上下都无法区分。
尽管充斥着并非空气的东西,她也没有因此感到呼吸困难。
她全身一丝不挂。虽然有点害羞,但反正没人看见,她便决定不去在意。说到底,她真正的肉体现在大概已经在那座戏圣堂内彻底变成〈兽〉了吧。
(——啊,这么说来,我好像输了。)
她当时应该催发出魔力,加速朝死亡接近。而〈兽〉也加速侵蚀紧追在后。她本该赢的,却输了。
她明明没有珍惜生命的打算,却可能在紧要关头下,不小心浮现自己想回去那个地方的念头。
双方较量时严禁杂念,但难免会发生,说是一种鬼迷心窍也不为过。实在是既无聊又常见的可怜败因。
她心中有不甘心,也有对伙伴的歉意。但除此之外,虽然这么说有点不适宜,不过还有拼尽全力一较高下之后的畅快感。
(这就是〈第十一兽〉的内部吗?)
意识到这件事后,她环视一圈,发现这个一望无际的白色世界似乎不是只有她一人。可以感觉到无数半透明的影子朦胧地浮现着。那些影子有头部和四肢,换言之就是勉强保持着人形,但没办法辨识出更多了。年龄、性别甚至种族都看不出来。那些是舍弃了个人身份的人影。
(嗯……?)
从某个远方。
似乎传来了婴儿的哭声。
(……莉艾儿?)
她有一瞬间产生这样的怀疑,但随即知道是错的。
莉艾儿虽然才刚出生,但肉体相对其他种族来说,差不多是两三岁的孩子。但是,刚才听到的声音比她还要稚嫩。
刚出生。
或者是根本还没出生的胎儿。
(慢着慢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所谓的初啼是出生后才有,未出生的婴儿不可能发出这种声音。就在她甩了甩头,觉得目前状况已经够不合理之际——
——铲除罪恶。
(唔?)
意念变为声音,声音变为压力,仿佛响彻了整个世界。
这时候,她才注意到一件事。她是全裸的,也就是军服和石鞋没有被带进这个世界,但遗迹兵器……卡黛娜依然紧握在右手上。而这条右臂看起来还是原本的肉身。
她觉得似乎就是透过卡黛娜听到了那个意念。
(你该不会又在搞鬼吧?)
她感觉卡黛娜仿佛要抗议似的微微震颤一下,但可能只是错觉。
——罪恶即是敌人。
意念再度响震起来。
透过握着卡黛娜的右手,潘丽宝听着它的主张。
——罪恶即是剥削。
——罪恶即是暴力。
——罪恶即是侵略。
——罪恶即是排他。
——罪恶即是敌人。
(……原来如此,所以这家伙……)
周围的黑色人影随着声音摇动。
节奏相同,方向也相同。
(才会如此强大。)
有句话说:齐心团结则强。这是事实,但难以体现。纵然是一个人的心,也很难说是协调一致的。若要在真正的意义上统合一个集团,就必须搬出奇迹般的融合,或是恶梦般的束缚这一类非自然的事物。
搬出这头〈第十一兽〉的存在,就是其中一种途径。
提出一个简化到任何人都能共享的理念,除此之外的思想全部舍弃。如此一来,每个人都能成为这个集团的一部分,迷惘也会消失,加入被统合起来的巨大力量。
这确实是一个有效的方法……如果目的只在于齐心团结。要是舍弃多样化思想的代价能够偿清,在那之后,这些现象就会来临——
固化的教义,以及相信教义的精神渣滓;到处散播的排他性,以及作茧自缚到最后动弹不得的永世囚徒。
这就是〈第十一兽〉的本质与真面目。
真的有如此强韧的集团吗?
又真的有如此脆弱的集团吗?
(艾瑟雅学姐她们的分析几乎正中红心啊,嗯,果然了不起。)
她的精神仍然像现在这样保留着轮廓。紫色的头发和纤细的四肢,都能用这双眼睛(?)看见。但这大概也是类似残渣的东西吧,迟早会成为那些人影的同伴。没办法,这就是败者的宿命。
到这边为止,嗯,姑且就接受这样的结果吧。
即使在这种时候,她还是萌生出恶作剧的想法。
『敌人即是罪恶,罪恶即是剥削、暴力、侵略、不宽容。』
她像是在确认似的,复述刚才响起的理念内容。
『而敌人就该铲除。这样啊,我懂了。我并不讨厌简单明了的东西,再说现在抵抗也没有意义了。我就赞同这个理念吧!』
潘丽宝自顾自地宣告道。
她感觉自己的轮廓开始黏稠地融化开来。
原来如此,这还真是简单明了。所以只要像这样表明自己接受那个声音,就会加快一体化的速度吗?
『——那么,在我成为你们一分子的可喜可贺时刻,我有一个提议!』
卡黛娜微微地晃动着。
看来这个振动正在将潘丽宝的意志传递到四周。
『其实,我知道现在有一个正在进行剥削、暴力和侵略的排他性集团。哎呀,真的是不得了的罪恶。我觉得应该马上将其铲除,诸位意下如何?』
来吧,这就是她能做到的最后抵抗了。她(自认)深吸一口气之后——
『我等在此提议,歼灭〈第十一兽〉!』
——瞬间。
近乎尖叫的狂骚充满了这个世界。
不用说,本来以简化到极限的思想统一起来的意见轻易地发生了龃龉。本来合为一体的精神产生多个立场。
有的立场主张着,潘丽宝刚才控诉的剥削、暴力、侵略和排他是例外,那是良善的存在,并非应该铲除的对象。
其他立场则主张着,真理一直很单纯,单纯的东西不存在例外。
(哎呀呀。)
她本来只是想恶作剧一下,还以为不会被当一回事。但是,没想到他们居然连这点程度的疑问都不曾有过。心灵被统一到连这种程度的事情都想不到的地步。
这些灵魂选择了……被迫选择了无比强大、无比纯粹,并且无比愚昧的这条路。
世界本来就很复杂。过度简化只不过是在偷工减料罢了。
经由偷工减料而联合起来的集团只能存在于幻想之中。一旦看见了些微的现实,他们就会在转瞬间崩溃。
正因为齐心团结才坚定不移的存在,若是不再齐心团结,便会分崩离析。
(嗯。虽然说在较量中输了,但也可以说是赢了吧。)
不过,输掉心灵强度的比拼,然后在没有输赢意识的舌战中获胜。这种战功值得夸耀吗?潘丽宝偏起脑袋。
无人理睬她,周围的世界径自开始出现裂痕。
小小的精神监狱,〈兽〉的世界结界——潘丽宝并不知道这个词汇就是了——开始迈向毁灭。
婴儿的哭声响起。
(嗯?)
这次听得很清楚。
不断变大。
不断靠近。
不断……不断临近诞生——!
†
「——呜。」
她睁开双眼。
刚才似乎是昏过去了。
能像这样苏醒,代表她还活着吗?不过,她感觉自己走了一遭类似死后世界的地方。
「唔……呜——」
这里是……没错,是那座戏圣堂。
地面没有规律地晃动着。看来这个地下空间的天花板等各处都开始崩塌了。她眼前本应立着纯白水晶像的地方已空无一物。
而她正趴倒在地上。
右臂的侵蚀——似乎暂且停在肩膀的位置。虽然脸颊等部位直接碰触到了地面,但因为受到势如沸腾地催发着的魔力所阻挡,并没有发生侵蚀。
看来最初的较量还没分出胜负,但如今也没有分出胜负的意义了。
就在眼前,她的发梢接触着地面。也许是魔力的防御没有到达那个地方,只见发梢发出微小的啪嚓声,被〈兽〉吞噬了。侵蚀的速度慢得惊人,但确实爬上了头发。简直就像是导火线一样。
(站起来,切断头发,逃出这里……应该要这么做吧。)
覆盖这座三十九号悬浮岛的〈第十一兽〉已是死路一条。
不断重复着同一个信念,加以复制,将接触到的一切事物全部转化为自身复制品的存在,在作为根源的信念产生脆弱点之际,就会迎来终结。而导致自身崩坏的那种脆弱点也会重新被复制到全身。由于它已经成长到拥有压倒性的巨大躯体,所以这段过程大概要花点时间吧。
而且,看来潘丽宝·诺可·卡黛娜也和〈第十一兽〉一样没得救了。控制不住的魔力在暴冲,有可能到现在才会开启妖精乡之门,也有可能在那之前就被崩塌的天花板压死;又或者她会先一步被快要死的〈兽〉啃食殆尽,成为最后的牺牲者。剧目真是相当丰富,不过,结局必定都是一样的。
(在理解无法逃避的终结即将来临的情况下,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等待那个时候到来吗?)
宛如生命缩影般的终结。感觉还满合适的。
她好好地活过,好好地奋战过。
因此才能好好地在这里迎来终结。
过去的她是幸福的。在一点一滴地失去幸福碎片之间,一路走了过来。她明白自己不久之后便会失去一切,并接受了这个事实。而现在的她也还没有完全失去当时的幸福。
她想要笑一笑。
即使身体动不了,至少也要露出笑容,为自己这一生的终结缀上色彩。
尽管如此,眼眶不知为何却热了起来。
泪珠沿着测面流下来,濡湿了太阳穴一带。
(我答应过这场战役结束后,要带莉艾儿回六十八号岛……)
她模模糊糊地想起这件事。
(……还是没能遵守约定。对不起,可蓉。对于这件事,你想怎么怨恨我都行……)
这是留恋吗?
难道她是对未来怀有期望的吗?
不过,纵使如此。
现在一切都结束,早就无法回头,那种事也无所谓了。
潘丽宝阖上双眼。
虽不知是以何种形式,但总之应该快来临了吧。她已做好迎接自身死亡的准备——
「休想得逞——!」
「啊——?」
随着一道破坏气氛的叫喊声,破坏气氛的某种东西冲了进来。
叽嘎嘎嘎,莫名其妙的碰撞声和摩擦声沿着地板传入耳中。潘丽宝原本宛如止水般澄澈的内心,像是被投入石子似的混乱不已。
她被猛地抱了起来。
被〈兽〉侵蚀的发梢以及军服被斩碎四散,发出晶亮的光芒在周围飞舞。
她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跟这座清一色黑的戏圣堂不相衬的,充满生命力的嫩草色。
「——缇亚……忒……?」
她怔怔地叫出对方的名字。
她不敢相信,简直难以置信。那是理应不会出现在这里的挚友,本以为再也见不到面的伙伴,早就在心中告别过的家人。
「为什么……你会……」
「有问题待会再问!虽然我不太了解情况,但看起来危机还没有解除吧!我们先逃出去再说!」
缇亚忒大概已经得知魔力可以防止侵蚀,浑身上下都催发出程度低但安定得出奇的魔力。她在这方面的本事无人能出其右。
潘丽宝转过头,看到自己先前进来的——而且大概也是缇亚忒刚才冲进来的入口,已经因为天花板崩塌而被堵住了。
「你真是笨蛋……干么要来啊?」
她很高兴能见到缇亚忒。
但与此同时,她也感到很懊悔。将死的自己白白多出了一起上路的同伴。
「我没道理要被你骂笨蛋喔,也没道理要被你问为什么。」
缇亚忒哼了一声——抬头往上看。
原来如此,如果是地上的建筑物,或许可以砍破屋顶来逃生。虽然缇亚忒和伊格纳雷欧都不适合那种单纯的破坏行为,但作为一种方法还是令人觉得有希望。
但这是行不通的。戏圣堂位于地下,这里的天花板就是地上所看到的地面。若要说有妖精和剑能够斩裂那种东西,也只有珂朵莉学姐和瑟尼欧里斯这个组合了。
「有话待会再说,我想要拜托你一件事。」
「不是吧。」潘丽宝只能苦笑。「很遗憾,我已经耗尽力气了,应该没办法回应你的期待。」
「那也没关系,只要有想法就够了。」
「……啊?」
她没听懂缇亚忒的意思。
「你就抱着『怎么可以死在这种地方啊』的想法,然后拼命想着回家后要泡热水澡,吃美味的晚餐这样。」
「唔……唔嗯?」
真是莫名其妙。
讲一些古怪的言论来糊弄别人,感觉不太像是缇亚忒的个性。这反而是潘丽宝自己的专利才对。为什么会在这种情况下倒转过来呢?
「……虽然不是很懂,但我还是没办法回应你的期待。」
她费力地摇了摇头。
「我的内心似乎缺少那种东西。像是对未来抱予期待这种事情——」
「我知道。」
缇亚忒打断了她的话。
「我知道喔。因为那是我们要去填补的东西。」
「缇亚忒……?」
「……潘丽宝你啊,我知道你不是那种类型的人。比起对明天抱有什么期待,你的性格是倾向独自回想昨天的快乐。可是呢,就算这样,还是要拜托你。」
缇亚忒「啊」了一声,一脸像是想起了什么的样子。
「早餐的话,就在玛芬上涂杏桃果酱吧。嗳,这样的话,你不会想活到明天吗?」
「你啊。」
潘丽宝终于笑了。
在如此简单的事上,在如此单纯的事上。
让她感受到了幸福。
「你真的是……真的是莫名其妙耶!」
「这句话从你口中说出来,我会有点不爽啦!」
她看到了光芒。
握在缇亚忒手中的是赤灰色的剑。
她到现在才发现,那不是缇亚忒本来的遗迹兵器伊格纳雷欧。
「那把剑……难道是那个?」
「嗯,是莫乌尔涅。」
缇亚忒干脆地答道。
「把心灵连结成一体的剑。由于敌意和恶意也会一并加起来,如果连结了太多人的心灵,在所有人死之前都不会罢休,是一把大有问题的剑。」
这大概是以不同于〈第十一兽〉的方法,试图挑战心灵脆弱度的结果。而且,其中恐怕也存在着另一种形式的缺陷吧。
「这把剑是那家伙托付给我的。」
听说高位的遗迹兵器,还会在进行契合时要求特别的资格。那把瑟尼欧里斯就是很好的例子,据传在悬浮大陆群漫长的历史洪流中,契合者也是寥寥可数。而莫乌尔涅的等级绝对不亚于瑟尼欧里斯。
「所以我发现了可能是这把剑的真正使用方法。既然会把敌意和恶意一并加起,就不要凭那种理由去挥剑就好了。我想……极位古圣剑莫乌尔涅原本一定是这样的一把剑。」
缇亚忒飞了起来。
那是她自己本来催发不出来,即使靠伊格纳雷欧的增幅也抵达不了的强大力量。不同于唯有面对死亡才会产生的力量,那种强度应该来自于截然不同的源头。
赤灰色的剑身刺进正上方的天花板。
莫乌尔涅的剑身释放出格外强烈的光芒。
那光辉从靠近剑柄的地方循序渐进地聚集到剑尖,接着仿佛渗透般流入地面内侧。
经过短到只够呼吸一次的寂静之后。
轰隆。
传出撼动下腹的重低音。头上的一整片大地裂成蜘蛛网状。裂痕溢出赤灰色的光芒,而光芒挤开裂痕,加快崩塌的速度。
缇亚忒用力哼了一声,像是在说:怎么样?
潘丽宝目瞪口呆地注视着那副景象。
道理很简单。
这把剑用来打倒敌人的话,必须彻底清除所有类似敌人的事物才肯罢休。所以不要拿它来对付敌人,用在其他用途上即可。要是为了伤害某人而使用,它就会持续暴冲到没有候补对象为止。既然如此,干脆一开始就不要抱着伤害别人的意思就好。
因为,心灵也能以更加温和的理由连结在一起。
「…………慢着,那是剑吧?」
她终究还是忍不住吐槽了。
没错,莫乌尔涅是剑。剑是凶器,是为了伤人而存在的。最起码不该是为了明天的杏桃果酱而挥动它。
「潘丽宝你自己还不是一样,虽然喜欢挥剑,但也没有想借此伤害任何人吧。」
「唔……唔……」
她没有反驳的余地。
「而且,如果要以一大群人为对象,我觉得应该很难成功。人心本来就是一盘散沙,这才是正常的呀。所以我能做到的大概只有非常微不足道的事吧。像是在家人拼命努力时稍微把力量借给对方之类的。这次也只能过来迎接很努力的潘丽宝而已。」
缇亚忒难为情似的笑了。
「……我果然不是当英雄的那块料呢。」
从她的笑容中,的确感觉不到丝毫英雄该有的威严和气势,然而——
(这也可以说是缺乏自知之明吧——)
如果现在眼前这个女孩不算英雄,恐怕今后这一生当中,潘丽宝·诺可·卡黛娜的面前再也不会出现称得上英雄的人物。
带着这种别扭的真切感,潘丽宝这次终于失去了意识。
既然如此,就算是争一口气,明天也要吃涂了满满果酱的玛芬。她没有把这个誓言说出口,而是怀抱在心中。
7. 后来
后来,三十八号悬浮岛摆脱了从前所未有的危机。
包覆着三十九号悬浮岛的〈兽〉自然瓦解,实质上已经消失。虽然失去的事物不会回来,但也不会再被夺走什么了。
相较于这个成果,在莱耶尔市掀起的欢呼声实在太轻微了。不过这也难怪,早已做好灭亡觉悟的人们应该正一边困惑着,一边竭尽全力接受如今才又延命的事实。
至少,这是表面上的结果之一。
†
护翼军的损失绝对算不上小,但相较于战斗规模也不算太大。
在飞空艇「鹰爪豆」受到致命性的损伤之前,从十三号悬浮岛过来的第一师团的飞空艇加入支援。那艘飞空艇上,载着英雄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出于种种因素而没有改名)。再加上其他各种幸运交织重叠之下,使得灾情控制在最小限度。
被调去保护零号机密仓库的士兵们全都身负重伤。其中一人——波翠克上等兵遭到猛烈且执拗的攻击,连兽人的强健身躯都被破坏。所幸——这也算是交织重叠的幸运之一吧——保住了一命,目前正在施疗院接受加护治疗,但尚未恢复意识。
灾情最严重的可能是港湾区块。能够停放大型飞空艇的区域几乎被破坏殆尽。这对莱耶尔市而言是非常大的打击。说来有点讽刺,由于三十九号悬浮岛的问题(被视为)已经解决,让三十八号悬浮岛从注定灭亡的命运中获得解放,想必今后的人口和经济会开始复苏。在这种时候,最重要的港湾区块要是再瘫痪下去,那就太不像话了。现在市长大概正口沫横飞地凑齐还联络得上的技师。
接下来才是问题所在。
他们莫名其妙地失去了整个零号机密仓库。
按顺序说明情况就是以下这样。首先,之前还是仓库的地方,中央立着一尊雕像。那是看似用黑水晶雕琢而成的巨大异形雕像。根据试图保卫此处的人们的证词,雕像的模样酷似当天晚上的袭击者,如果他直接被石化,大概就会变成这种形貌。
当然,那是因为「艾尔毕斯的小瓶」而被〈兽〉吞噬的代号B——生于十三号悬浮岛的中产家庭,父母将他取名为卢修斯·冈达卡,后来故乡、家庭乃至于自身名字都被夺走的少年——的亡骸。他在临死前实现自己的愿望,将自身化为毁灭的导火线,最后形成那副样貌。
问题在这后面。
本来的话,以这具代号B的亡骸为起点,〈第十一兽〉永无止境的侵蚀应该会扩及整座三十八号悬浮岛。几乎在三十九号悬浮岛获得解放的同时,三十八号悬浮岛就会从内侧开始毁灭,照理说会落入这种讽刺的结局,但事实上则不然。
零号机密仓库如同字面意思地失去踪影。
连同存放在里面的东西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知从哪搬来的大量灰色沙子堆积在现场。
〈第十一兽〉的侵蚀似乎对这些灰色沙子起不了作用。因此,在周围只有沙子能碰触的情况下,它只能当一尊趣味低级的雕像。
那尊异形的雕像,脸上表现出无比的欢喜,双手则呈现出无尽的祈祷。
这也许是属于他的幸福结局吧。
此外,还有一件事。
那间自从费奥多尔·杰斯曼逃狱之后就一直闲置的单人牢房,最近入住了一名客人。
†
「……零号仓库的那些沙子,也是你的主意吗?」
艾瑟雅怀着几欲射杀的怒火,瞪着眼前的人物。
「我就说了嘛,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呀。」
那个人物——欧黛·冈达卡将手贴在脸上,装糊涂似的答道。
「有件事你可以相信喔,对我们来说,谎言是做生意的工具。我才不会撒毫无意义的谎呢。」
「能决定有没有意义的人可不是你啊。」
「真是的,我好不受信任呀……难道是平常行为导致的吗?」
在场所有人都深深点头,认为她说得完全没错。
单人牢房是狭小且无趣的空间。
墙壁、地板和天花板都被裸露出来的铜板覆盖住。房内一扇窗户也没有。只有埋在墙里的雷气灯可以照明,称得上家具的只有一张又薄又脏的垫子。
即使被丢进这种令人郁闷的空间将近一整天,欧黛·冈达卡脸上也未增憔悴之色。比起昨天筋疲力尽的模样,她看起来反而还恢复了几分精神。
「你这人真会惹麻烦。这几年来,凡是有你出现的地方,无一例外都引发了混乱和骚动。最棘手的是,你的立场与做的事情完全没有一致性。猜不透你究竟是为了何种目的而做出何种行动,这一点又大为提升你的麻烦程度。」
「是呀,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那我就趁现在直接问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个嘛,我这次是有事想要拜托你,艾瑟雅·麦杰·瓦尔卡里斯。」
嘎咿,艾瑟雅发出了咬牙声。
「这个名字……是你夺走奈芙莲的记忆后,从中得知的吗?」
「嗯?你是听菈恩说的吧?是的,大致上没错。奈芙莲的确就在这里喔,不过只有一小块碎片而已。」
她按住自己一只眼睛。
「碎片……?」
「顶多就占了那孩子整体精神的一成再多一点吧。片段的记忆,片段的情感,片段的决心……尽管如此,还是有一点沉重呢。」
她做出可爱的动作,还露出微笑。但不适合她。
「所以,我都知道喔。二号悬浮岛之所以陷入沉默的原因,理应不死的大贤者和地神们之所以甘愿就此入眠的原因,悬浮大陆群正面临着什么样的灭亡,还有……」
她的视线逐一扫过艾瑟雅以及站在她背后的护卫兵。
「该照着哪些步骤做准备,才能避免这场灭亡。」
「……………………什么?」
艾瑟雅惊愕地睁大眼睛。
「你……这是……」
「你们相信两年后一切都会结束对吧?是的,那是事实喔。你们想象得到的正当做法,已经无法阻止灭亡了。所以就让我来吧。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擅长做肮脏勾当的喔。」
她摆出小小的胜利姿势。但不适合她。
再说,「别看我这样」到底是哪样?
「我一个人应该就够了。」
她略显落寞地如此低语,但同样令人捉摸不清真意。
「所以呢,进入正题吧。你们打倒了那头肥大化的〈第十一兽〉,而且还不是依赖『荨麻』或『英格斯·马列奥』的蛮力,而是直接粉碎其执念,借此歼灭掉了……没错吧?」
艾瑟雅眯起眼睛,勉强压抑住内心动摇,谨慎地选择回答的措辞。
「没错。」
「其实,那才是引发最终决战的导火线喔~!……我这么说你相信吗?」
「我会泼你冰水然后扭头就走。」
「这样呀。」欧黛耸耸肩,笑了。「也就是说,话语本身你并不怀疑吧?」
「…………」
「应该稍微联想得到吧。就算动用遗迹兵器的力量也难以杀死的生命。无论怎么砍杀都没完没了的群体生命。杀了又杀,累计的死亡数为二百一十六。那个以具备强大力量的生命为祭品,打算降生于世的某种存在。」
「咦?」
艾瑟雅的表情凝结,正如同被泼了冰水一般。
「你应该还记得吧。最强的妖精兵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本应殒命的那个战场。从借由反复分裂来逃离死亡的怪物——巨大的〈第六兽〉体中,试图随着第二百一十七条生命一起诞生下来的——」
「啊——」
齿轮。
至今为止在脑中不停空转的焦躁感来源。
在此刻不偏不倚地咬合了。
「那是……那个时候打算出来的是……」
「是未知的〈兽〉,对吧?这也是当然的,那种〈兽〉以往不曾存在于这个世界,而且今后也不该存在。」
欧黛——
这个独自怀抱着末日预言的详情而活到现在的女子,在有点脏的单人牢房角落,讲出了被视为秘密的消息。
「虽然发展比我想象的还要快上很多,但事已至此,也没办法了。你们必须找到歼灭那头兽的方法。就像那天诞生在十五号悬浮岛一样,之后大概会降生于三十九号悬浮岛上的是——」
女子语速缓慢,仿佛咬紧牙关一般。
从她口中道出了那个名字。
「——〈终将来临的最后之兽〈Heritage〉〉。」
8. 空虚的女孩之梦
回过神时,那个幼童已经站在昏暗的沙原上。
幼童眼前躺着一具恐怕是一名少女的凄惨亡骸。死因不明——全身上下都是足以致命的伤口。曾被击碎,曾被砍飞,曾被贯穿,曾被磨削。各处流出的血液,将全身染上暗浊的红色。
幼童只是呆呆地俯视那具亡骸。脸上表情既非恐惧也非嫌恶,仅仅是持续地注视着那个地方——然而……
——唔。
幼童弯下身,伸出手。
抓住这具惨不忍睹的亡骸的手指头。
一个拉扯。
亡骸本身文风不动。相对的,仿佛剥掉破旧衣服一般,拉出了半透明的某种东西。
外型看起来是一丝不挂的蓝发少女。
——唔?
啪啪,幼童用手轻轻拍了拍那东西的脸颊。
毫无反应。
虽然有着少女的样貌,但那东西的状态有如人偶一般。半阖的眼皮下是没有寄宿任何光采的眼瞳。微张的嘴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正在呼吸的迹象,或者说,甚至连心跳都没有。
「唔~」
幼童捏住那东西的脸颊,拉扯起来。皮肤柔软地伸长,但还是没有反应。
呼咻呼——
强风吹过灰色沙原,细沙如小石子般在四周飞舞。幼童闭上眼睛,等到风停之后才再次睁眼。
半透明的那东西依然在那里。
那是早已丧亡的事物。经历刮削、打碎、磨损,进一步被自身的决心所灼烧,最后归于虚无的事物。
归于虚无的事物,不会再回来。
既不会睁开眼睛,也不会说话。
即便如此还是冀望着那种奇迹的话,首先,牺牲是必要的。需要交出一个灵魂与肉体作为容器。但纵使这么做,也未必就会发生奇迹。这份牺牲有非常高的概率会以徒劳无功作结,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那种事情以及其中的道理,幼童并不知道。
「嗯嘎!」
幼童仍不死心,拉着那东西的脸颊。
试图引出某种反应。
†
话说,妖精房间内出现了一个问题。
是关于潘丽宝的右臂。
她的右臂在先前的攻防之中,被黑色水晶同化了。当然,即使到了战斗结束后的现在,手臂也没有顺遂地恢复原状。
「……你没事吗?真的?」
缇亚忒从稍远处问道。
她理所当然是在警戒。不过,事到如今有这个必要吗?
「嗯,我自己也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敲一敲会发出叩叩声。质地确实很硬,摸起来像是矿物。尽管如此,它却能按照潘丽宝的意思来行动,连触觉都互通。
「血液没有经过吧……不知道骨骼和神经变成怎样了。」
缇亚忒战战兢兢地走近,用指尖戳了戳潘丽宝的手掌。不用说,并没有发生〈第十一兽〉那种侵蚀。只是让潘丽宝因为微微的搔痒而皱起眉头罢了。
「艾瑟雅学姐怎么说?」
「她要我定期观察,就这样维持现状。今后再发生〈第十一兽〉的相关麻烦时,可能会成为一张王牌呢。」
「哇。」
缇亚忒皱了皱眉。
最坏的情况,或者正常来说,应该将这条手臂连根切除才对。相比之下,这毋庸置疑是一个好消息,但与此同时,这个状态也令人相当倒胃口。毕竟这就像是与〈兽〉共生了,万一传出去让公众知道,不知道会被摆出什么表情。
「不知该怎么说,黄金妖精果然是很扯的惊人生物呢……」
「哎呀,我这次也有同感。再扯也要有个限度啊我这家伙。」
「这是毅力的胜利,嗯!」
「唔嗯,事实上这次还真没办法否定这一点啊。」
潘丽宝要感到傻眼也不是,一脸伤脑筋地戴上了手套。
那是用结实的布料做成的特别订制品,一直覆盖到肩膀上。虽然能够运用自如,但日常生活中也不能大剌剌地露出这条质地与〈兽〉相同的手臂。
「潘丽宝,你明明陷入这种状况,怎么还能这么冷静啊?」
「唔……这个嘛,虽然只是一种感觉,但我好像懂这家伙在想什么。」
不过,终究只是一种感觉罢了。
说到底,如果〈第十一兽〉是透过信赖来进行同化的〈兽〉,她觉得现在这样也未尝不可。简单来说,构成这条手臂的小号〈第十一兽〉相信潘丽宝·诺可·卡黛娜的个人主张,而不是身为其根源的黑水晶。
它选择作为相信的事物的一部分,今后也继续存在下去。
「因为潘丽宝很强啊。」
可蓉用力点了点头,缇亚忒则「咦~」地皱起眉。
潘丽宝忽然觉得房内安静得出奇……
「莉艾儿?」
她想起了应该待在同一房间内的年幼妖精。
之所以会觉得莫名安静,似乎是因为莉艾儿玩积木玩到一半输给了睡魔。她躺倒在地上,正发出呼呼的睡觉声。即使大人在旁边如此吵闹,她也没有醒来的迹象。
「……有没有觉得她常常在睡觉?」
潘丽宝感觉莉艾儿最近的睡眠时间变长了。但与此同时,胡闹撒野的精力也增加了,她便没有放在心上。毕竟她还小,会这样也是很正常的。对于这个判断,她不认为有哪里不恰当。
但是,还是会不禁产生联想。
现在妖精仓库那边,阿尔蜜塔她们正面临的——并且正在解决的问题。没有接受调整的妖精,宿命就是在迈向消亡的过程中,一天有大半时间都在睡觉。她不由得想起了这件事。
「不。」
「不是吧。」
「我觉得不是。」
三人一致否定了这个想象。
归根究底,那是到了应该进行成体化的年龄,但并未接受相关处置的妖精,也就是年纪到达一定程度才会发生的特有现象。对于刚出生的莉艾儿而言,如同字面意义还早了十年。
在场所有人都觉得应该是如此。
「看她睡得这么沉,还一脸幸福的模样,真是的。」
缇亚忒抱起莉艾儿,轻轻搬到床上。
「也不知道是在作什么梦呢。」
「大概是梦到了某个很怀念的人吧?」
「可能喔。」
缇亚忒一边温柔地为她盖上毛毯,一边伤脑筋似的笑了笑。
「——啊,对了。」
潘丽宝戴在手套里的右手一边开合着,一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扬声说道。
「缇亚忒,你去看过零号仓库现在的情况了吗?」
「没有。虽说崩毁了,但毕竟还是最高机密,他们不让我接近。」
「连名震天下的英雄大人也没办法啊。」
「就说我不是英雄了啦。」
名震天下的英雄大人一边捏着莉艾儿的脸颊,一边难为情起来。
「我也只是听说的,据说那里的一切都被灰色沙子淹没了。你有没有什么头绪?」
缇亚忒的手指动作登时停住。
莉艾儿的口中漏出了「唔咿」的声音。
「……有是有,但不可能喔。」
缇亚忒用开玩笑似的开朗声音答道。
「潘丽宝也知道吧。」
「唔,也是。抱歉,问了个怪问题。」
「嗯,真的是一个怪问题呢。」
「哈哈。虽然称不上赔礼,不过今天的玛芬就我请吧。」
「你还想吃啊?」
缇亚忒用绝望的表情发出哀号,潘丽宝则哇哈哈地笑了起来。
就像以往一样。
……但愿今后也能这样下去。
「真的是……问了个怪问题。」
潘丽宝垂着头,压低声音,独自喃喃说着。
她想起前几天外出时,看到一个黑色人影一掠而过的事。
很像某个人。但是,不可能是那样。她当时解释为那是想念的心情所导致的错觉。而且,她现在也不认为这个解释是错的。
他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谁也无法见到已经不存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