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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章 明日之风(2 / 2)




我不禁问道。



「该怎么说——我会贴身带著的东西,也就只有这个了。」



看到他害羞地不断抓著头,我的心情一下子就放松了。



「谢谢你,我觉得倍受鼓励。」



「加油,你那父亲很难应付的。」



「这我最清楚了。」



我进入藏老师指定的空教室,看到四张桌椅以二对二的方式面对面排列著。



先到的爸爸坐在藏老师隔壁。



他应该也明白,这次的会面不是字面上的三方面谈,而是类似于亲子协商。



虽然很抱歉给藏老师添了麻烦,但我想在有第三者参加的公开场合,以确实考虑过将来的三年级高中生身分面对爸爸。



「嗯~那么——」



跟往常一样捉摸不定的藏老师开口道:



「我就直接问了,西野想怎么做?」



我先是闭上双眼,接著朝丹田使力,看著爸爸。



「为了成为小说编辑,我打算要去东京。」



我说出之前跟朔一同前往的大学名称。



还有以往说过好几次,却一次都没受到认同的想法。



藏老师哗啦啦地翻起手上的资料。



「总之,若是单纯只论成绩的话,应该没问题吧。」



听了这句话,爸爸缓缓摇了摇头。



「我再重复一次,首先,我不可能让女孩子去东京这种危险的地方。更何况你被家里保护得太好,不知社会险恶。」



把我养成这样的人是谁啊?但这么问也毫无意义。



事实上我的确是个备受呵护、不知世事的女孩,也的确是因为受到小心翼翼的保护,过去才从未被卷入什么严重的麻烦。



「虽然爸爸嘴上一直说很危险,但你也没住过东京吧?不该光凭传闻中的情报直接认定。」



「乡下人会异口同声地表示『东京很危险』,是因为就是有这么多人遭遇过危险。这几年在福井县内发生的杀人、强盗、放火及强制性交等重大犯罪件数,在每一年间也只是两只手就数得清的程度。根据不同情况,东京甚至有可能超过三位数,哪边更安全,连比都不用比。」



他突然就往痛处打。



我想起在歌舞伎町的遭遇。



当时要是没有朔,那我会怎么样呢?



但是——



「那个理由太狡猾了。」我说。「东京的危险比福井多,这的确是事实。只住一个晚上,我就亲身体会到了。但能做的自卫行动应该也很多,像是不靠近危险场所,或是不跟怪人有所牵扯等等。毕竟,正是因为有爸爸跟妈妈的教导,我才会成长为这样的人。」



从小开始,爸爸说的话就一直是对的。



因为理解这一点,我才会一直照做,也没办法反抗。



正因如此,就算独自前往东京,我也有不会走错路、能正直生活下去的自信。



与此同时,我也觉得那是正确的一面,却不是唯一的正确答案。



比方说,就像是沾满泥巴的洋装,也能变成重要的回忆。



「世间也存在著无法自卫的恶意。」



「那在福井也一样。在两只手的指头就能数清的次数内,没人可以保证里面不会有我。若单纯以人口结构来看,东京犯下重大犯罪的人看起来比较多,是因为福井能成为目标的人太少。」



爸爸改变话题。



「如果我说你去东京,就不会给你金钱上的援助,你要怎么办?私立大学的学费加上独自生活的生活费,即便换成是我们,也绝不是笔轻松的负担。」



「要是爸妈愿意支援,我当然很高兴。但我现在的志愿以助学金制度完善而闻名,里面也有不需还款的给付型助学金,我不认为自己的成绩拿不到任何一项。」



我悄悄瞥向藏老师,期待他的发言掩护。



「我想也是。你从一年级开始,考试几乎都是全学年前十名。升上三年级,就全是五名内了。包含生活态度在内,是可以打上满分送出去的学生。」



我再次转向爸爸。



「我也查过东京的打工。譬如说都心的客服中心,每周在念书的空档做三天,一个月大约可以赚到十五万日圆左右。再搭配助学金,我想应该有办法生活。」



我不是朔。



我没办法像他那样用莫名其妙的能量改变人心,因此我做足了自己能做到的准备。



爸爸沉吟了一声,用手抵住下颚。



「目前姑且还算合理,问题在下面这一点。先暂且不提编辑这个目标,一定要前往东京的理由是?」



「大致有两个现实的理由。按过去的资料来看,我的志愿在媒体方面是强项。在想要就职的公司有毕业生,光这点就是个优势,文艺类的社团也很充实。而且想要成为小说编辑,无论如何都得在东京就职。既然如此,不如早点习惯环境。」



我稍作停顿,继续说道:



「另一个理由比较抽象。留在这里,会有看不见的事物。比如东京的可怕、位于反对侧的温暖、令人皱眉的空气,还有会教人想起福井的小巷内的气味。我想看更多从未看过的事物,想触碰从未碰过的事物。」



爸爸浅浅地叹了口气。



「我已经明白,你也用自己的方式思考了很多。那就回到根本上的问题吧,为什么是编辑?如果是想传递故事跟话语,做国语教师或图书馆员应该也行吧。」



这是以前的我回答不了的问题。



没事的,我已不再迷惘。



虽然受了朔的帮助,但我有确实地找到理由。



「我觉得那都是很棒的工作。不过我发觉,自己想协助传递尚未成为故事的故事、没办法好好化为言语的言语。」



「太过笼统,我听不大懂。」



「我以往接触的书籍及言语,都是某些人以只有自己才能创造的事物为目标,拚命发掘出来的。既然这样,这个世界上说不定只有我才能够找到——倘若我没找到,就会被埋没的故事或言语。」



我想起在东京见到的一幕。



比如说,就像我认为朔自嘲无趣又没意义的过去很珍贵,就像朔肯定了我认为纯粹只是幻觉,而放弃的现在的自己。



比如说,就如同世界上也存在著不会被拟为故事的故事。



可是,爸爸却回给我冰冷的一句话。



「这动机随处可见。倘若以编辑与作家为目标的人有一百人,想必就会有约九十五人阐述相似或相近的梦幻故事。而你必须与之竞争的,是拥有『跟某本小说相遇拯救了我的性命』、『跟某个编辑相遇让我的人生突然大变』等真正觉悟的其余五人。」



爸爸把眼镜推正。



「想到规模大的出版社任职,被分配到盼望的小说组,然后制作出热卖书籍有多困难,这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吧?」



「……嗯。」



「如果只是作梦,谁都办得到。以往我的学生中,有数不清的人说要成为歌手、演员或小说家。但大部分都很普通地上了大学,成了普通的社会人士。如果只是这样倒还好。」



他瞬间眯起眼,指尖叩一声敲了桌面。



「不幸的是认真的程度不上不下时。真正能实现梦想的,只有拥有与生倶来的才能,及受到幸运眷顾的一小部分人。深信自己就是这样的人,认为追逐梦想十分帅气,导致看不清现实,一直揪著梦想不放,等最后领悟到自己并非被选上的那一方,然后倏地看向周遭——」



爸爸看向昏暗的窗外。



从一大早就下到现在的沉闷雨势,犹如陷阱在操场上形成好几个水洼。



「在心中觉得他们很逊,被自己当作笨蛋的同年级普通学生们,已经普通地就职,普通地升官,普通地结婚,普通地建立起温暖的家庭,感觉只有自己被世界遗留了下来。而且……」



叩一声,他再次敲了桌子。



「我不认为从小时候一切都乖乖听从父母安排、优点就是认真的明日风,能够成为那一小部分的特别之人。你也该看清现实了。」



「——!」



对我来说,这句话实在太具说服力了。



原因在于,仅仅到昨天为止,我对自己的评价也跟这个差不多。



明明就是个随处可见的普通女孩,却憧憬特别的男孩,模仿他的作风,而觉得自己有所成长,只是个仿造品。



「即便如此!」



我高声喊道。



爸爸饶有兴致地盯著我看。



我所憧憬的男孩说了,他被如今这样的我所吸引、拯救,且憧憬著我。



明明他也碰过许多快被打败的经验,如今却还是边说著自己微不足道、自己很难看,边朝理想伸出手。



「不挣扎就没办法前进。我不想自己认定『我只有这点程度』而放弃。假设某处真的存在『极限』这道墙,在亲眼确认前,我都不会相信。若不亲手无数次、无数次地拍打并尝试摧毁它,我无法接受。」



我紧紧握住裙襬。



「因为,这是西野明日风的故事啊!!」



「——那,你要跟家人断绝关系吗?」



「……咦?」



刚刚爸爸说了什么?



「你没听到吗?既然你说到这个地步,我会履行身为父亲的责任,给你经济上的支援。作为交换,你就别再回家了。」



「怎么……这样。」



「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我已经把可以抓住普通幸福的方法清楚地指给你看,也表明你接下来准备前进的道路上,会有不幸在等著你。如果这样你还是要选择后者,我也不想看到女儿人生逐渐失败的样子。」



冷静,跟平常一样淡漠的语气。



我不禁用求助的目光看向藏老师,他却只是一脸不满地用手托腮。



是要追逐梦想,还是舍弃家人?



我怎么有办法决定。



不,不对。



这样我就只能选择家人了。



因为父母小心翼翼地把我养大成人。



即使我们像这样在意见上有所分歧,我也绝对不是讨厌他们。



我心想,太奸诈了。



可是,那个冷静的爸爸竟然不惜使用这种办法都想阻止我,就表示我的梦想在大人眼中,就是如此有勇无谋。



力气一下子从手指散去。



这是我准备放弃什么时会有的感觉。



犹如我领悟到无论怎么做,都不可能参加祭典的——那个遥远的夏日。



——真的是这样吗?



我再次紧紧地捏住裙子。



快思考,西野明日风。



比如说,有没有更不一样的做法?像是拿梯子从窗户潜进来那样。



要是在此时放弃,那就跟以往一样没有半点改变了。



「快决定吧,时间宝贵。」



爸爸说。



错过今日,他们一定就不会再准备这样的机会了。



再稍微给我一点时间。



明明觉得自己好像能看到什么了。



「岩波老师。看来她不打算反驳了,那就麻烦你维持原本的志愿吧。」



等等,再一下就好。



我用力闭上双眼。



我还不想结束。



就在这时——



「——请等一下————!」



教室门发出犹如雷鸣的叩隆声,被用力拉开。



啊啊,明明就不想依赖你的。



你果然还是来了。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朔哥。」







看到一手拿著手机、肩膀随著喘气动作上下起伏的他,我察觉到原委。



他大概是跟谁借了手机,与塞入我包包中的那支手机维持通话状态,藉此听到对话吧。



我觉得这在各种意味上都有点犯规。



但这种毫不考虑后果的乱来作风,也很有朔哥的风格。



彷佛是要做给他看似的,爸爸叹了口气。藏老师则狠狠地瞪著他。



「千岁,要得意忘形也给我差不多一点。我不是说了吗?你到底有什么立场加入我们的对话。」



「哈!」



面对这句指责,他以一副畅快的笑容作为回应。



「——立场,那当然是憧憬那个人的学弟啰!」



听到这个回答,藏老师的嘴角无声地微微上扬。



「是吗?那就没办法了。」



爸爸一脸疲惫地回答:



「你的学生到底是怎么回事……算了,坐下吧,千岁同学。反正就算叫你出去,你也不会听吧。」



「谢谢您。」



他在我身旁坐下。



但是,坦白说,我认为唯有这点不是朔能够置喙的问题。



连女儿的说服都行不通,身为局外人的他不管说什么,我不认为爸爸会改变自己的看法。



不过他可是朔哥。



他有什么打开这种局面的想法吗?



朔把双手放在桌上,接著深深吸了口气。



「拜托您!请让明日风学姊——让明日姊去东京吧。」



他把额头贴在桌面上,诚心诚意地低下头。



无论是做好准备、想看他要说什么的爸爸还是我,都瞬间愣住了。



只有藏老师一人拚命在忍笑。



「请容我省略详细说明。很抱歉,我擅自听了刚刚的对话。然后尽管最后的讲法有点奸诈,但我认为基本上西野先生说的话并没有错。」



「既然如此,你又是为何才突然跑来?」



「我不是说了吗?就只是毫无道理的请求,是我的任性。」



我反覆思索「任性」这两字。



我觉得好像有什么即将在脑内发出声响。



朔继续说:



「我知道自己没有立场跟资格说这种话,但我希望明日姊能追逐梦想。」



他一直把额头贴在桌上。



「没有远大的理由就不行吗?只有喜欢的心情就不行吗?没有一定会实现的根据,就不被容许作梦了吗?」



这完全就是小孩的强词夺理。



只是无视了爸爸所说的事,把自己的感情倾泄而出。



他拚命低头恳求的模样,还有嘴上所说的话,根本不像是平常的朔会有的行为。



以前我们曾经有过这段对话——



『野猫为了食物向邻居大婶卖萌,你不觉得这很狼狈吗?简直和家猫没两样。』



『不是喔,野猫这么做是为了继续当一只野猫。』



看,你果然立刻就想起来了。



「我们还在成长途中。我知道今后每当我们往大人的方向跨出一步,就需要放弃很多事情,必须妥协。想必我们在入口处就会把梦想这个负担放下了吧?因为它最为沉重,放手就能变得轻松,可以不用受伤,可以不必战斗。」



除了朔,其他人都一言不发。



「可是,梦想的终点必须由我们自己决定!不然看到热血活著、拚命奔跑、咬牙努力的人们时,会感觉彷佛只有自己被世界遗留了下来——就像我一样!」



他突然抬起脸。



「我们现在还想摸索自己的未来。这对大人来说或许已经是过去,对我们来说却是现在,也是未来。我们想要相信,只要认真追逐,总有一天就能触及明月。」



他的话语、想法及热情注入我的体内。



啊啊,这个人的后背果然好遥远。



谢谢你,朔哥。



我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做了。



爸爸用一成不变的冷漠口气说:



「那么,你的演说结束了吗?我就问个和之前一样的问题。在明日风的梦想破灭时,千岁同学你能负起责任吗?你会养她吗?」



朔愤愤地咬紧牙关。



「啊?既然你这么没办法相信自己的女儿,我就——!」



「——别开玩笑了!!」



我碰一声拍了下桌子,打断那句话。



「我死都不会接受这样的求婚。如果真的要求婚……等十年后再好好做一次?」



我对他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他却愣愣地露出傻气的模样,也不知刚刚的气势都跑到哪里了。



那副模样实在太过可爱,令我很想戏弄他、望著他,但我还是倾注了一切的意志和热情,用力瞪向爸爸。



「我决定了。我要成为编辑。」



其实,真的只要这样就好。



「我已经理解爸爸所说的事,不过这跟那些事无关。因为喜欢,才要把它当作目标,因为想成为编辑,我会持续努力。我会笔直、热情地只看著梦想跑去。要是有墙壁挡在前方,我就从正面用力踢倒并破坏它。」



没错,就像某人那样。



因为我已经决定,要如此活下去了。



——最重要的,是无论何时都随自己的心意做决定。



「即使很孩子气,但有个事实谁都无法否认。尽管有才能、运气或努力等各种要素影响,但我认为只有这一点是共通的——能实现梦想的都是追逐梦想到最后的人。」



譬如说,就像是少女一直藏在心中的小小憧憬,构成了如今的我这般。



为了让自己冷静,我先深深吸了口气,又吐气。



「根本没什么难的。做到能够实现理想,那应该就是入场券了吧。因为现实就是,有梦想破灭的人,也同样有实现梦想的人。」



「明日风……」



爸爸诧异地低喃。



「没错,我是明日风,这是爸爸跟妈妈给我的重要名字。为了不愧对这个名字,我要成为吹往明日的风。」



我怀著对以前至今的感谢,带著对于今后的感谢,露出最为灿烂的笑颜。



「如果你觉得这样还是不行的话——」



我装出不理爸爸的样子。



「——要是爸爸一辈子都不认同,我就一辈子都不跟你讲话。」



……



在一阵沉默过后——



「噗哈哈哈哈!」



最先忍不住笑出声的居然是爸爸。



似乎受到影响的朔跟藏老师也笑了出来,我感到有些羞耻。



「明日姊你是小朋友吗!」



「不不不,刚刚那句话很不错喔。你被将了一军呢,西仔!」



听了这两人的评语,爸爸忍著还停不下来的笑意开口道:



「呼呼。哎呀,没想到被女儿说出这种台词,需要用这么大的力气憋住。」



「等等,大家也太过分了!」



等笑声终于停下后,爸爸重重地叹了口气。



「是我输了,明日风。」



他的态度完全充满了深深的温柔。



「我会特意一直摆出严苛的态度,是认为你如果放弃,那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先是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眉间。



「身为教师,我看过许多阐述梦想的学生。失败的人超过百分之九十五,实际上成功的人不满百分之五。在前者中也有很多人,我曾不负责任地推了他们一把。结果也有不少人如我刚刚所说的,迎来悲哀的结局。」



「爸爸……」



「很遗憾地,这个世界、这个国家不会对追逐梦想的人宽容以待。你所说的话愈是不知天高地厚,社会的同侪压力就愈强。所有人都会佯装好心,费尽唇舌,表面上高举煞有其事的道理大旗,口口声声地说『不可能不可能』。」



他取出手帕擦拭镜片,再次戴上眼镜。



「而最恶质的是,那些道理未必是错的。纵使他们的话里还包含著自己没能那么活下去的挖苦;然而世间没有轻松到人人都能实现梦想的地步,这是不争的事实。」



爸爸凝视著窗外,脸上蒙上一层阴霾。



「有些学生就这样灰心丧志。毕业时充满自信及可能性的青年们,在不知不觉间都成了无精打采、鬼鬼祟祟地活著的大人。」



「所以爸爸才要扮演社会?」



我这样一说,他摇摇头,彷佛正对什么感到不好意思。



「要你跟家人断绝关系,是我忍不住太过激动、说过头了,应该是我把你跟以往看过的学生们重叠了吧。而且,那个、就是……女儿受到父亲以外的男性影响改变,确切感受到这点的瞬间,果然让人恼火。」



他有些害臊地搔了搔脸颊,继续说道:



「虽然自己这么说也很奇怪,但我是个无趣的大人。脑筋死板,总会把道理放到前头,只能选择稳固的未来。爸爸我其实,曾想做个摇滚音乐家。」



噗——现场响起拚命憋住笑声的两道人声。



我则憋不住,大笑出声。



难怪家里会有堆积如山的黑胶唱片跟CD,还有积满灰尘的吉他。



爸爸撞了撞藏老师的侧腹,不好意思地继续说:



「但『看清现实』这一句话,就让我同意且放弃了梦想。而养育明日风时,也只教了你身为父亲的我所认为正确的事。我觉得现在很幸福,因此认为只要这么做,至少能让你抓住同样的幸福。」



我第一次听到这些事。



我以为他不论何时,都对自己的教导有著绝对的自信。



「所以我才感到不安。明日风是老实听著我这种人的教导长大的,她能独自面对社会,面对梦想吗?」



爸爸直勾勾地望著我的眼睛。



「千岁同学说得没错,『因为喜欢』就足以成为追逐梦想的理由。能够精彩实现梦想的学生们都有个共通点,那就是不管遇到什么都不会屈服的心;无论他人怎么说,只有自己相信自己的可能性,犹如钢铁般的意志;绝对不会放开最初所爱的热情。只要有了这些,在全学年排名垫底的吊车尾学生,也有可能成为优秀的教师……对吧,藏。」



藏老师嗤笑了一声,像是在掩饰自己的难为情。



「才没有垫底,我后面还有两个。」



爸爸把放在藏老师面前的志愿表递给我,温柔地微笑。



「你在不知不觉中,也成长得如此优秀了。



明日风,你就选择自己喜欢的活法吧。」



憋著忍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是!」



我边说边低下头。



带著约十八年份的感情,低下了头。



「还有,千岁同学。」



「……是。」



「你跟当时一样,一点都没变。」



朔露出愣住的神情。



「您、记得我啊。」



「身为父亲,怎么可能忘记两次绑走重要女儿的男人。加上之前的东京就是第三次了,下不为例。」



「呃……啊哈哈。」



「最初的三方面谈和电话里卖弄小聪明的诡辩顶多只有六十分,但刚刚那些直率的话倒是很动人心弦。没叫我半次『爸爸』的作法也很正确。合计起来大概就九十分吧。」



爸爸以稍微像在开玩笑的口吻这么说后,说著「谢谢你。」弯下了头。



「谢谢你相信并支持我家女儿。」



朔以严肃的神情接受这个道谢,接著咧嘴笑了开来。



啊,那是在要说无聊玩笑时的脸。



「我什么都没做。西野先生现在看到明日风学姊,的确就是在您身边正直长大的明日风学姊。我的话……就只是教了她一点坏游戏。」



「哦?详细说给我听听吧。」



因为爸爸突然用一本正经的语气回应,朔吹起不自然的口哨,转开视线。



爸爸先是无奈地叹息,接著露出苦笑。



「像这样隐藏真心混过去的地方也是,跟年轻时的这家伙简直一模一样。对吧,藏。你也真是的,棘手的学生又教出棘手的学生是要干嘛。」



「身为老师,没有比这更高兴的事了吧?」



「哼。反正你应该也没什么重要的工作,今天就陪我喝一杯吧。」



「西仔一喝酒就会不断炫耀女儿,很麻烦耶。」



「这也没办法,毕竟她是我骄傲的女儿。」



「好好好。」



两人双双拉开椅子,站了起来。



在离开教室时,爸爸突然回过头。



「千岁同学,之后要是你有意愿,就来我们家玩吧。」



被点名的那个人倏地扬起嘴角。



「才不要,爸爸太可怕了。」



「这句挖苦倒是满分。」



门啪一声关上,教室里只留下我跟他两人。



*



这下子,我确定能去东京了。



感觉全身力气都放松了下来。



决定自己将来的瞬间,就是这么回事吗?



该怎么说,像是没了干劲,又像是更加不同的情感。



喀哒一声,隔壁的朔站了起来。



他露出非常温柔的微笑。



「明曰姊,恭喜你。」



他对我伸出手。



我握住那只手,抱著感觉有些不太踏实的心情,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是害怕,不安,还是如字面上所示、彷佛身如梦中呢?



「在东京实现你的梦想吧。」



不知为何,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是在说再见。啊啊,我领悟到了。



——这份感情,就是普通且单纯的寂寞。



在这一瞬间,于这个城镇度过的日子、跟眼前的男孩一起相处的时间,如浊流般滚滚而来,将我淹没。



决定应该前进的道路,同时也会确定必须放手的事物。



这是人生的歧路。



我一定已经不会在这个悠闲、温暖又温柔的城镇,一边跟爸爸妈妈说话,一边过著没什么大变化、却充满简单幸福的生活了。



即使成为大学生,也不可能常常去藏老师那边露脸,亦不能在平时的河岸地悄悄等待升上三年级的朔,或一时兴起邀他去约会了。



——我也肯定,不会成为这个人的新娘了。



胸口感到一阵痛楚。



这是自己决定的事。我没有半分后悔,也不可能后悔。



我要追逐梦想,在陌生的街上抬头挺胸、好好地活下去。



可是、可是、可是——



爸爸、妈妈,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养育我至今。谢谢你们给了我,足以在陌生城市脚踏实地地生活下去的一切。



谢谢你,藏老师,谢谢你陪著我这麻烦的学生直到最后。谢谢你看穿了我的不自由。



谢谢你,朔哥,谢谢你教会了我自由,谢谢你绑走了我,谢谢你相信我,谢谢你支持我,谢谢你救了我,谢谢你直到最后的最后,都维持著那个帅气的背影,谢谢你————



等回过神来,我已经像是想维系住什么般紧紧抱住了他。



大概是因为事出突然,他没办法整个接住我吧。



我们一起倒在地上。



我跨坐在成为肉垫的朔身上,只用双手撑起身体,望著他的脸。



「明日姊,干嘛露出那种脸啊。」



他面露温柔的微笑。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我已经无法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了。



眼泪犹如六月的雨滴,沾湿男孩的脸颊。



我现在的脸一定很不像样。



「爱哭的毛病还是没改呢。」



朔哥的手指轻轻碰触我的脸颊。



那个怀念的动作及话语,跟我一直珍惜的遥远夏日如出一辙。



手牵手回家的田间小路,沾满泥巴的纯白洋装,两人一起望著汽水瓶内弹珠的祭典,并肩睡著的东京之夜,就连现在这一瞬间也是——



他一直注视著我。



照亮我前进的方向。



嘴上说著「没问题」,并推我一把。



如此地巨大而美丽、明亮而温柔。



对我来说,你是、你就是——



「——你就是……我的……明月!!」



泪水有如滂沱大雨,我如此说道。



「你错了。当我沉在没有打开盖子的瓶底时,明日姊才是那熠熠生辉的明月。」



不对,不对,不对。



我已经撑不住身体,把脸埋进眼前结实的胸膛里。



其实我想用更好的方式跟他道谢,想把自己心里的心意全部传达给他,却只能说些普通的话语。



「我会努力的。我会在东京实现梦想。会好好证明,证明你的光辉确实照亮过我。」



他温柔地轻抚我的头。



「加油,明日姊。加油,加油,别输了。」



「呜,呜呜,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忘记自己身处何处,连这其实是必须笑出来的场面都拋到脑后,我只是一直一直哭著。



彷佛是要让自己在起跑后不会因寂寞而流泪,不会迷惘,不会倚靠除了你以外的任何人。



——我会把自己一辈子的泪水都留在这里。



*



然后我——千岁朔带著终于冷静下来的明日姊走出学校。



不知不觉间,郁闷的雨已经停下,乌云也已远去。



没有人烟的河岸地道路上四处都是水洼,空气十分透明、澄澈又清新。



彷佛要体现自己的名字,*六月隐约发红的草莓月亮,高高浮在尚未全黑的夜晚天空上。(编注:strawberry moon,源自美国对六月的满月之俗称。)



而走在我身边的人眼睛鼻子也一片通红。



「明日姊就像那个月亮一样呢。」



「别糟蹋我们刚刚的互动啦。」



「人生就是需要无趣的笑话跟哏。」



我们一起轻声笑著。



我明白为何明日姊会哭。



因为,老实说我也差点一起哭出来。



这说不定是我第一次觉得,要与谁分离竟会感到如此难过且痛苦。



即使小学跟国中毕业和朋友分开,只要想见对方,马上就能见到。



跟家人分开、开始独居的时候也是,因为是家人,分离的意味果然还是不同。



——啊啊,这样啊。



这种心情,跟我暑假要离开外婆家时是一样的。



到明年为止都见不到初恋女孩——这样的难过。



到了明年,真的还能见到她吗?要是真的见到了,还能再次度过跟今年夏天同样的时间吗——这样的不安。



那时的她,还是自己认识的她吗——反覆思考好几次,心如刀绞般的痛苦。



对那个时候的我们来说,距离远得只能搭车或电车才能前往的场所,正好像是高中生眼中的东京与福井。



明日姊已经开始奔跑了。



把今天当成最后,她一定不会再回头,也不会停下脚步。



今后明日姊想必会不断地前进,逐渐增加我所不知道的一面吧。



在遥远的城市,遥远的天空下,在遥远的夜晚笼罩下。



我目前还不清楚,自己今后该追逐什么,该朝何处前进。



「还剩九个月吗?」



我如此嘟囔,身旁的明日姊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肩膀。



「欸,你还记得那个约定吗?」



「我不会再跟你私奔了喔。已经有人警告我说没有下次了。」



她发出有如银铃般的轻笑声。



「不是那个,是『如果你决定去东京,在那之前要多看一点只有这里能看见的风景,讲只有在这里能讲的对话,流下只有在这里能流的眼泪。让自己就算到了远方,心也能随时回到这里!』的那个。」



「这么郑重地复诵会让人很羞耻,拜托你别这样。」



明日姊往前走了几步,在我前方转过身。



「我啊,已经有一个在毕业前无论如何都想做的事了。」



她扬起柔和的笑,用力指向我。



「——下次,不对,是我下次一定会成为即使身在远处,也会教你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要追逐、仅此一盏的灯火。我会倾注憧憬朔哥的西野明日风,还有你所憧憬的西野明日风的一切去完成它。」



在遍布各处的水洼、河面、当然还有远方的空中,浮现出好几轮满月。



哪个是幻影、是假的、是真的,答案说不定都取决于自己。



就像沉在汽水瓶底的弹珠,也能成为某人的明月。



带给我们陌生未来的风朝著明日吹去。



在下次樱花绽放之时,我们又会以什么样的表情告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