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I(2 / 2)
「哈哈哈!我无须隐瞒,聪明的小姐应该已经猜出是谁。」
少女掐着手哈哈大笑,一阵狂笑过后又恢复认真的表情。
「我喜欢开玩笑,但不喜欢被人当小丑。你们两位已经引起骚动,大家都听说桩君的朋友们被校长叫去,还被迫和愉快的二人组见面的事。」
少女张开双臂朝我们比了比,手掌以造作的姿态开合。
我环顾四周,某个学生正在看书,某个学生正在吃蛋糕。
那笑嘻嘻的模样,不像是觉得我们很可疑的样子。
「笨蛋才会在客人面前说客人坏话呀,这个学校有自己独特的规则,想说八卦就偷偷地说,大家要瞒着老师们私下行动。表面上一律装成天使的模样。只有剥下表皮,才看得见已经腐败的内在。」
少女说到这,看了我这边一眼,接着动作夸张地摇头。
「啊!可爱的人啊,我是否破坏了你的美好幻想?外面的男生都把我们这里的女学生当成偶像般的存在呢……失礼了,看来你并没有那么孩子气。再回到刚才的话题吧。」
看见我的眼神之后,少女迅速切换话题,她轻咳一声想忽略刚才说过的话。
「嗯、嗯嗯。但是呢,还是有人不肯照着规则走。可惜啊,像那种任性的大小姐会被他们直接送上五楼。桩君的朋友也曾打破过一次规则,她们是在这个咖啡厅一起喝茶的伙伴喔……只是想不到竟然敢聚在一起商讨如何逃跑。」
「……逃跑?」
「没错,她们想逃出这间学校。年轻真是可怕,冲劲十足到了近乎鲁莽的程度,有时甚至连自戕都不当一回事呢。」
见我疑惑地反问,她朝我眨了眨眼后回答。她用清楚澄澈的声音如唱歌般说道:
「而且,有一个人没回来。」
过去还有一名现已消失的少女。
听见这个情报,我讶异地张大眼睛,同时站起来企图抓住少女的手,现况怎么想都很奇怪。
为什么她要告诉我们这些事?
——————啪!
茧墨咬断巧克力,她挥舞着手上留有齿痕的巧克力开口:
「有件事想问你。」
「想问什么呢?」
少女的手放在胸口,再度弯腰。茧墨质问肉麻行礼的少女:
「对你而言,所谓的妖怪定义为伺?」
一个让人摸不着头绪的问题,但少女听了却笑容满面地回应:
「——————所有非人之物的总称。不是人,便是妖。」
——————啪吵!
她无预警地掀起斗篷,我的视野被一片漆黑覆盖。慌忙扯下盖在头上的斗篷后,才发现她已经走远。移动到校舍角落的她停下脚步,朝我们挥手。
「我叫神宫悠里。神宫悠里喔!后会有期!」
最后还是冒出了演戏般的台词。
我起身追了过去,冲到转角处却已不见她的踪影。一群学生笑嘻嘻地自我身边经过,她们应该有听到我们刚才的对话,却完全不觉得可疑。
好像正在作白日梦的感觉,我内心怀着淡淡的不安回到位子上。
说不上哪里奇怪,就是觉得一切都很不祥。
不禁觉得自己是否犯了什么致命的错误。
我茫然坐回椅子,不想继续寻找那名少女——悠里的去向,就算我想找也找不到吧。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这么觉得。她一定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就像是从人形变回狐狸那样难以追查的感觉。
寒意窜上背脊,脑中浮现红色的光景。狐狸的身影在白光中渐渐浮出。
回想起狐狸,胸口就觉得很闷。伸出手想抓东西,又突然停在半空。
我毫不迟疑地握拳,烧伤的伤痕扭曲,皮肤被指甲割开,渗出血丝。
——————我已经决定不再想起那个人。
——————也决定要彻底遗忘他。
我用力摇摇头,想再喝一口咖啡。可是咖啡已经被悠里喝光,一滴也不剩。我深深叹息,捏紧纸杯。
茧墨忽然低低地开口,平淡的声音敲打着耳朵。
「…………不是人,便是妖啊?」
她紧蹙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接着突然站起来走了出去。
——————啪!
她背后绽放出红色花朵,将纸伞靠上肩膀后呢喃道:
「小田桐君,我收回刚才说的话。虽然对这次的委托没兴趣,但我决定助你一臂之方。看样子我们有必要解开这个谜,越麻烦的事情越该早点结束它。」
茧墨迅速摇摇头,声音里听得出些许烦躁的意味。
「——————下次的事件绝对会比这次更烦人,逃避也无济于事。」
我刻意忽视从肚子底部涌上来的不安情绪,仔细想想,其实刚才的少女也没做什么,她只不过戴了一张猫咪面具,言行举止太戏剧化而已。」
我已经注意到她很像某个人。
那个人也很爱这种戏剧化的举动。
——————但是,狐狸已经不存在。
——————我已将他留在那个地方。
「走吧——小田桐君,再烦恼下去也不是办法,我们先返回校方替我们准备的房间,晚餐时间再出来。」
「要等到晚餐时间再出来?」
「还是说……可惜,那三个人好像一直请假,没上学。」
茧墨一脸认真地点点头,无视一旁完全不知道她有何打算的我。
「答案很简单,可是有必要确认桩君到底害怕什么。」
我反覆思考着目前得到的情报,讨厌花的奇妙遗言;洒在浴缸里的红色花瓣;害怕的三名少女。就在我还想着这些时,茧墨开口了。
「——————让她们害怕的东西,是花。」
* * *
叮咚……叮咚……叮咚。
晚餐的铃声响起,庄严的声音缓慢地扩散开来,随即消失。
我们等到适当的时机才开始行动。走出位于宿舍一楼的家长来访用客房,迎接我们的是完全的沉默。
走廊上没有少女们的身影,整个宿舍呈现无人状态。
「晚餐时各楼层住户在负责人的带领下陆续前往学生餐厅,用餐时间是一个半小时。学校不允许学生在自己的房间用餐,就让我们祈祷那三个人也已经出发到餐厅了吧。」
说完,茧墨朝五楼前进。身体不适的学生也很可能会留在自己房间休息,但是五楼似乎已经空无一人,静悄悄的。我们走在和上课时间一样空空如也的宿舍走廊上。
窗外天色已暗,扶手上的乌鸦雕像笼罩着浓密的黑影。
茧墨走近离楼梯最近的房门,从小包包里取出钥匙。
那把钥匙可能是校长给她的,她拿着金色的钥匙插进钥匙孔。
「——————五楼的厉间几乎都空了,这间是小鸟的房间。」
——————喀嚓。
钥匙转动发出声响,一推开门便看见洒进房内的月光,微弱的光芒照射下,房间寂静而灰蓝。我想起之前看过的浴缸。
房间整理得十分整洁,猫咪图样的床单与铅笔盒稍稍柔和了四周的气氛,转头扫视房内,我的视线停在窗边。
和桩的房间一样,小鸟也在窗户旁放了盆栽。
只有一点完全不同。
那就是小鸟的盆栽里长着一个巨大的花苞。
那朵花的花瓣是红色的。
「……这个盆栽可能和桩君房里那盆一样,桩君的房间里没有看到花瓶之类的物品,而被桩君切碎的花瓣应该就是利用那个盆栽种出来的。」
种出花之后又粗暴地切碎,盆子里的花茎枯萎,但是那朵花在桩还活着的时候一定也开得很美。
为何小鸟的房里也有一模一样的花?
「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们被同样的恐惧支配,而讨厌花的桩君死了。就是这么一回事。」
茧墨伸出白皙的手,被她触碰到的花苞沉甸甸地晃动。茧墨忽然抓住整个花苞,巨大的花苞被手掌包覆住,她接着用手指掐着花茎。
——————噗滋。
残忍的声响过后,花苞便落在茧墨掌心,切断的花苞让人联想到被折断的小孩子的头颅。茧墨翻找出当中的花蕾,递给我看。
「小田桐君,来看看花里面是什么。」
以重重花瓣包裹而成的花苞乍看之下是很寻常的玫瑰花,只不过尺寸大得有些诡异。很像是百合与玫瑰混种之后的大小。
我接过这朵花苞,模仿扯碎花朵而死的桩,伸手抓着花瓣。
——————啵。
我撕下一片已经破裂的花瓣,触感非常奇怪。
将花瓣一片片撕下之后丢弃,被剥开的花飘散出甜香。
那份触感让我感觉我撕的不是花瓣,而是人类指头上的皮。
——————啵、嘶——嘶——
花瓣不断被撕裂,包成直筒状的花瓣一片片落下,中心是更紧密的花瓣群。就在我将它从中问剥开的那一刹那——
花蜜从里头流了出来。
混合着深色花粉的黏液缓缓流出,红花的内侧充满带有细微气泡的黏液,流出的黏液沾湿我的手,白色的雄蕊与雌蕊纷纷掉落。
接着又掉出一个类似水煮芦笋的白色块状物。
那并非雄蕊,也不是雌蕊。
沾满黏液的它掉了出来。
——————咚。
这五根东西排成圆形紧密地塞在花苞里,
掉在地上的是一根人类的手指,我将花苞放在手掌上,不让剩下那四根手指头掉出来。像被漂白过的白色手指断面能看到断掉的骨头,失去血色的指尖形状优美而纤细。
——————是女人的指头。
我深呼吸之后吐气,掌心上冰冷的触感让我有些晕眩。
和面露微笑的茧墨四目相接,我问道:
「难道……这就是让她们害怕的东西?」
「答对了。这朵花本身就是由怪异幻化而成。花苞里含有手指,搞不好这种花开花的时候,里头就会长出人类的指头。夜晚绽放,白昼闭合,所谓的灵异现象大概就是这种程度的东西,开花后就结束,真是单纯得很。就只是不断重复开花罢了。」
茧墨捡起地上的断指,观察了一会儿之后扔了出去。断指弹到窗户又无声无息地掉在地上,窗户沾到指头上的黏液。
我沉默地点点头。这类怪事对我而言已经司空见惯,这世界偶尔会出现发出笑声的骸骨,人类会化为泡沫消失,因此花朵会长出指头这种事也只能默默接受。
只不过,我还有个疑问。
「这…………是谁的手指?」
这根死白的指头也太像真实的血肉了。
很难相信不是从某人的手指变来的。
茧墨突然关上纸伞,她笔直地伸出伞碰了碰盆栽。
接着毫不犹豫地往旁边一挥。
哐啷——!
盆栽应声落地,摔个粉碎。泥土与陶制花盆的碎片散落一地,但是大部分的士壤都被花朵的根抓附住,维持着完整的块状。我凝视裸露在泥土外的根,突然产生某种预感,于是我伸出一只手拨开泥土,找寻着根部的中心。
根与根之间果然出现了我预料中的物体。
猜测正确让我心中充满某种类似安心的感觉,同时却也感到十分嫌恶。
我应该要有不同的想法才对,但我无法涌现其他情绪。
人类的手指骨埋在盆栽里。
——————很可能有、五根。
这个盆栽如同小小的棺木。
「花所长出的手指就像那个小女孩吐出来的肉,即使很逼真,毕竟还是仿制品。只要拿面纸包一包,偷偷丢掉就没事了。但是……将手指埋在这里的人应该没办法这么轻易地释怀,所以才沦落到发狂的地步。」
我想起那个穿着白色歌德萝莉风洋装的小孩。寒气流过背脊,我静静看着埋在土里的骨头,五根手指骨全都是从根部被切断。」
——————是那几个女孩子中的某人切断的吧?
「一名少女死了,而三名少女还活着。还有一名消失的少女。」
有一具死去少女的尸体,若真是如此,很容易就能猜到盆栽里是谁的手指。
问题在于,为什么要把部分的遗体埋进盆栽?
——————这几个少女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叩叩叩。
突然有人敲门,门外传来一把细细的声音。
「小鸟…………你在吗?」
晚餐时间还没结束,我回头望着房门不知所措,不知道该不该回应。而茧墨却果决地走向门口。
——————喀嚓。
门从里头打开,志月敲门的手还停留在半空,她愕然望着我们,愣愣地张口却说不出话。茧墨满脸笑容地看着说不出话的志月。
「说吧,是谁杀了知更鸟,又是谁挖了墓穴呢?」
是谁看着知更鸟,是谁取走它的鲜血?
志月没有回答茧墨所提出的抽象问题。她倏地瘫倒在地,双脚虚弱无力地呆坐着。她低垂着头,长发遮去脸上的表情。
少女明白了现况,肩膀微微颤抖并用力抱紧自己,不发一语。我开口问她:
「志月同学……你们究竟……」
「……………………是我们一起做的。」
她突然以平淡的语气呢喃道,明明身体不断发抖,说话的声音却异样地冷静。
接着志月忽然抬起头,眼神清醒澄澈。
她咬了咬嘴唇,接着说下去:
「我们杀了沙织,也是我们埋葬了她。」
志月的眼睛射出坚强的光芒,她用暗藏着怒意的口吻说着。
那是杀人者的告白。
她站起来,走进房里后关上房门,捡起落在地上的指头。她想也没想便握紧它,接着按在胸口,她颤抖着闭上双眼。
茧墨坐上放在窗边的椅子,支起下巴讯问志月:
「沙织君啊——就是那个逃出学校之后再也没回来的女孩?」
「没错……就是她。我们逃出学校之后迷了路,所以……」
志月的舌头打结,喉咙也发出痛苦的声音。紧握双拳的她陷入沉默,表情扭曲。重复了几次深呼吸之后,她的语气突然转变:
「没记错的话,最先提议要逃跑的人是桩。」
她用平淡的语气说着,像是在述说某个故事。
她的声音单调得有些不自然,彷佛得将过去的记忆和现在的她切割开来才能保持冷静。可是她低垂的双眼依然盈满泪水,白皙的手靠在胸前,眼神坚定地望着我们。
「请听我说……不、你们听仔细了。是你们硬要查出真相,所以……有义务好好听我说完。」
茧墨迎上她的眼神点了点头,她翘着腿,态度嚣张地等着志月开口。志月低头行礼,放心地继续说下去。
「感谢……其实我一直很想将这个秘密说出来。」
她静静闭上双眼,祈祷般深吸一口气。
寂静的房间里只听见她细而尖的声音。
「那是我们的梦想,希望能够离开学校,一次也好。多么单纯的梦想啊……你们也知道,我们学校有多封闭,所以我们很想出去。在这里生活的不满达到顶点,每一天都像是被关在沉船里,动弹不得。有一种就算浮到海面上,也不知道能够去哪的感觉。」
我回想来到这间学校后的感觉,这里的异常连我这个来访者都能强烈地感受到,可以想像住在这里的学生们压力有多大。
而且学校并不准她们自由外出。
「某一天,琉衣子和沙织发现温室里有一个监视器照不到的角落。」
她们利用这个情报拟定了脱逃计划并实行。
第六堂课结束后,她们假装要去温室,之后便翻墙逃了出去。
少女们逃出鸟笼,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惜她们的逃跑太过鲁莽,缺乏周详的计划。
于是,事情终于演变成最糟的情况。
「我们遇上危险,桩提议逃跑时要避开大路,而琉衣子负责确认我们行进时的方向。结果……我们迷路了。第二天晚上全部的人都开始慌了。」
学校已经发现她们五个人逃跑的事,应该很快就会被找到。
然而,饥饿、口渴、疲劳与紧张一步步逼迫着她们。
小鸟扭到脚更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大家累积的压力终于爆发。
「沙织、琉衣子和桩开始争吵,沙织想沿原路回学校,但是琉衣子和桩坚持继续寻找下山的路。吵着吵着她们竟扭打起来,等大家回神过来时才发现沙织不见了。」
那应该是意外。虽然沙织身旁有染血的石头,可是志月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是起意外没错。但当时三名少女却以为是她们杀死了沙织。
「也许是天色昏暗所以没看清楚,沙织背后有个很大的斜坡……只顾着抵挡攻击的沙织一不小心就摔了下去,当我们跟着滑下去看时,沙织一动也不动,头也破了。我们因为沙织的死而害怕,最害怕的人应该是琉衣子。」
自己与朋友们的轻率举动害死了一个人。
即使是意外,这样的事实也必定会让她们往后的人生蒙上挥不去的阴影。
「琉衣子说我们是共犯。」
要是没有逃走,沙织就不会死。
杀死沙织的是企图逃跑的我们。
我们必须一起染上沙织的血,一起挖掘沙织的墓穴。
「当时要是反抗,很可能会被琉衣子杀死。害怕背负杀人罪名的桩认同了琉衣子的提议,而最后,小鸟和我也都同意了。我们决定将死去的沙织埋起来,已经陷入歇斯底里状态的琉衣子拿出一把小刀。」
计划逃跑时,我们拿了几样求生用的工具,包括那把小刀。
琉衣子拿起刀开始切割沙织的尸体。
「她一边切下沙织左手与右手的手指,还有左脚与右脚的脚趾,一边这样说——」
——————为了防止背叛者出现,必须留下点证据。
——————我不能相信一时衡动所发出的誓言。
「我们决定将沙织尸体的一部分放进口袋带回去……那之后的记忆很模糊……记不清了。只记得获救的时候,我们几个都陷入了很恍惚的状态。」
被学校的人找到时,她们已经休克。
三名少女告诉校方,她们遭遇山难而放弃下山的计划,只有沙织一人脱队离开。
回到学校之后,警方也没有派人来搜查。她们不知道学校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最后,沙织的尸体并没有被找到,而志月她们的房间则被移到五楼。
「我们将沙织的尸体埋进盆栽里,很多学生都在寝室种花,所以埋进盆栽应该是最好的掩护。那次意外之后,我们一直互相监视着对方,但是……最近那个盆栽竟然——!」
她的语气突然激动起来,志月颤抖的手指着红色花朵的残骸。
没放种子的盆栽某天却开出了红色的花。
花朵不曾枯萎,每晚盛开,然后吐出尸体的一部分。
埋了手指的盆栽吐出手指,而埋了脚趾的盆栽则吐出脚趾。就这样陆续吐了几十根。
盆栽开出的花不断吐出埋葬在其中的沙织部分尸体。
「我想丢了盆栽,可是又怕我们做过的一切会被人发现,只好继续放在房里。即使将花连根铲除,隔天依然开出新的花朵。怪花让桩一天比一天奇怪,某一天突然就……我发现,她房里的花随着她的死而枯萎。这是惩罚,因为我们害死沙织,还切下了她的指头。」
这绝对是对我们的惩罚。
眼泪自志月脸颊滑落,但她还是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她开敔颤抖的嘴唇,流着眼泪努力说下去:
「这……就是我们隐藏着的真相。」
她定定地看着我们,怕被责备似的肩膀不断颤抖。
害死朋友,甚至切下朋友部分的遗体,我反覆回想这出悲剧,将手放在志月肩上。志月闭上眼睛,怕听见我严厉的言语,但是我并没有责备她的意思。
人当然不能杀人,也不能随意切割尸体,可是社会自然会给她们应有的责罚,理应如此,不该为了灵异现象而烦恼。
她们认为自己该受到惩罚,那就够了。
「谢谢你告诉我们,我会联络警方,让我们好好地安葬沙织同学吧。这么一来,那些灵异现象应该就会停止。」
我的话让茧墨狐疑地挑眉,我自己也知道这样的推论太过草率,可是若大家都知道沙织已死,那么她们几人就不需要再保管那些埋有指头的盆栽,不论如何,她们今后都不用再整天担心害怕。
而且,虽然花朵会吐出人的指头有点诡异,但也就那样而已,恶心归恶心,吐吐指头罢了,没什么。
桩自杀的原因已经查出,事件也算是告一段落。
然而,茧墨却一脸不满,她摸了摸脸颊之后问志月:
「——————对了,你为什么会来这里找小鸟?」
志月听了瞬间张大双眼,她慌张地察看房间四周,但是房间的主人并不在这里。志月慌张地说:
「那个……小鸟没有来学生餐厅,可是她应该已经离开宿舍了。所以宿舍长叫我快点吃完,来寝室看看小鸟的状况。」
这时,志月呼吸一窒,茫然地呢喃:
「——————她不在?」
我的背脊也升起一股寒意,进来时没见到小鸟,某种预感驱使着我冲出小鸟的房间。远方传来学生吵杂的声音,我们进房至今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外出用餐的学生也陆续回到宿舍。
只有五楼仍然一片寂静。
「志月同学,琉衣子同学的房间是几号房?」
「五〇三!」
我在走廊上狂奔着,朝五〇三号房冲去,我敲门大喊琉衣子的名字:
「琉衣子同学在吗?琉衣子同学!」
但是,没人回应。房门沉默地紧闭。
琉衣子也不见了。
「到底去哪里了……」
疑问回荡在空中,我将耳朵贴上门扉仔细聆听。房内似乎没有人,只听见靠上房门时产生的小小摩擦声响。茧墨肩上靠着张开的纸伞走了过来。
「志月君,你还记得沙织君死亡的地点吗?」
茧墨低低地询问,志月倏地抬起头,语音颤抖地回答:
「这……为什么要问沙织死亡的地点?」
茧墨没有回应,她叹了口气,烦躁地走了出去。
「小田桐君,走吧。先去跟舍监借手电筒,但是不用跟她说太多,知道吗?」
「可是找小鸟她们需要人手,是不是先跟舍监说明清楚比较好?」
我站到茧墨身边提出建议,但茧墨摇摇头。
「如果你想也可以,但是就算说了也没用。校方已经将桩君自杀的调查工作全权委托给我们,何况,最好不要随便邀集人手。」
茧墨再次叹息,白皙的手拨了拨浏海。
她严肃地说道:
「因为,死人很可能会增加喔。」
* * *
手电筒的光切进黑暗之中。
我们跌跌撞撞地穿过温室夯的小路,两间并排在一起的温室伫立在黑暗中,看起来气氛诡谲。温室后方是围绕着校园而建的围墙,某个角落正好是监视器的死角。然而经过上次的逃走事件,校方应该也已经调整了监视器的角度。
当然,校方并未即时监控着全校各个角落,但影像依旧会被录下。为什么她们两人要再度冒这么大的风险离开学校?
箝制学生们最有力的枷锁就在学生心中,校方让他们觉得除了学校以外无处可去,即使冲动地逃跑,换来的也只有更差的待遇。然而,小鸟和琉衣子却再度以身犯险。
她们突破心灵上的枷锁冲了出去。
为什么她们要在这时去沙织那里?
「我不记得路怎么走了……当时我们反覆地迷失方向……所以……咦……」
志月茫然地发出疑惑的声音,山里延伸着许多红色的点。
就好像有人故意弄伤手、留下血迹标示路径一般,
红色的花朵在黑暗中绽放,花瓣似乎发出微弱的光。
志月开始走上由花朵铺设出的诡异小径。我也冲上前,打横抱起伫立不动的茧墨。茧墨将手电筒捧在怀中,颇为佩服地说道:
「喔?这次满机伶的嘛。」
「那当然,我多少也是会记取教训的。会稍微有点赶喔,小茧。」
然而满是落叶的路并不好走,脚底几度打滑,差点摔倒,但我还是拚命抱着茧墨向前奔跑。红色的花渐渐增加,随我们的前行不断出现整群新的花朵。
没多久,花的密度持续升高,变成一条由红花组成的带子。
柔和的香味中混杂着铁锈味,我这才注意到一件事。
那天在学校闻到的奇特花香,那种甘甜却恶心的味道原来出自这里。
——————嚓、嚓、嚓。
皮鞋踩烂红花,潮湿的甘甜味飘上来,铁锈味也刺激着鼻腔。花的数量迅速增加,几乎淹没地面,连志月的脚踝都被花朵所覆盖,就在我们所见一切都快染上红色之际,志月停了下来。
鲜红色的花海如瀑布般往斜坡下铺过去。
就好像原本零散的血液终于汇集成河流般,往坡道下奔流。
但是,那不是河,而是数百朵、数千朵花。
我们也停下脚步,我看见斜坡前站着两个人。
小鸟和琉衣子盾并肩站在一起,凝视着斜坡下方。
「小鸟……琉衣子……?」
两人听见志月的呼唤,同时回过头来,脸色异常苍白。琉衣子在短暂的惊讶过后,用凶狠的眼神瞪着我和茧墨。但小鸟却不惊讶,只是颤抖地伸出手指着前方。
我们循着她手指的方向找了一会儿之后,发现她指的是斜坡下面。
「……………………………………那、个…………………………………………」
我放下茧墨,走近斜坡。我在高度及膝的花海中站定,望着小鸟所指的位置。
一股腐烂的肉味传来。
斜坡底部也聚集着整片红花,花朵们如野兽般互相依偎,充斥整个底部。许多花瓣叠成一团,浓密的红色烧灼着眼睛。
红色里头偶尔出现其他颜色。
白色的物体涌上深红海面,接着迅速消失。
那些花竟不断吐出肉块。
花朵绽开至花瓣几乎要撕裂的大小,从中心掉出混和着黏液的白色肉块。花朵抖动的模样让人很突兀地联想到人类生产的过程。被生出来的肉块掉进花与花之间的缝隙,我猜那片花海底下一定塞满了花朵吐出来的肉,腐烂的气息浓烈地飘散着。而后花朵以堆满地面的肉块为养分,继续成长。
花继续吐出肉块。
生产出埋葬在花朵底下的尸体的某一部分。
——————啵滋。
伴随大到能从这里清楚听见的水声,花朵中心掉出一段肠子。覆盖大量黏液的内脏旋转着落在土壤上,尸体的肉八成已经腐化,然而花朵们却依旧栩栩如生地生产出尸体里的脏器。
「呜、嗯……呕!咳咳——」
此时小鸟像是从鬼压床状态中被解放似的,按着嘴唇呕吐起来。我也因此回过神,正好看见一颗像被漂白过的淡红色心脏掉到花丛里。
这样的光景未免太疯狂。
小鸟抱着头,发出类似呻吟的惨叫声。我搂住她的肩膀往后退。不能一直看着这诡异的光景,我们应该早点回去,
小鸟跟着我往后退并坐在地上,可是琉衣子依然停在原地。她紧握双拳,低头望着斜坡底下。
——————她的眼神充满愤怒。
不是恐惧、也不是厌恶、更不是疯狂。
她的眼里只有单纯的愤怒。
「那是什么鬼束西……到底……到底还想要我们耍到什么时候!」
她紧咬下唇,嘴唇被咬破,鲜血流到下巴。漆黑的眼眸发出精光。
我看着她的背影大喊:
「琉衣子同学,你也快退下吧!不能一直看啊!」
「少罗嗦,你给我闭嘴!」
她朝我怒吼,接着转头看向我们。
黑色的秀发在脸旁舞动,她狠狠瞪着志月,接着又盯着小鸟,我离开小鸟身边站了起来,但是琉衣子还是不肯过来,她大喊着:
「不要碰我!你要是敢走过来,我就立刻跳下去……你们根本不懂!你们什么都不懂……」
她望着一片花海,视线重新停留在志月身上。
琉衣子对着无力地瘫坐在地、泪流不止的志月说道:
「志月,你说的没错……沙织的尸体到现在还没被找到简直是个奇迹。但是……这个呢?这又是什么东西?」
她茫然的眼中映着花海的影像,但不一会儿又被愤怒所取代。
「我也知道她很恨我们,我知道,真的知道了!但是我……那是我的决定,所以会试着忍耐。如果这就是惩罚,我一定会继续忍耐下去。可是,为什么那个可恨的恶心怪花会长出这么多来?她到底想耍我们要到什么时候才甘愿?」
——————啪吵。
琉衣子踩烂脚边的红花,她不停踩着并疯狂叫喊,故作冷静的模样完全暴露出她内心的脆弱。
「沙织,你想说什么就说吧!直接说啊!沙织!」
「——————-她就算想说也说不出口了吧?」
——————啪!
冷静的嗓音盖过了沉痛的哀号。
同时还听见巧克力被咬断的声响。
琉衣子抬起头,表情僵硬,茧墨露出无聊的眼神低头看着花海,她看着这疯狂的光景,冷漠地吃着巧克力。
红色花瓣突然飞了起来,飘到茧墨脸旁,她笑了。
「她已经死了,不可能说话。所以才出现这么多怪花,不是吗?」
被杀死的一方连感叹自己有多悲惨都做不到。
——————所以产生怨恨。
「………………呜…………」
琉衣子不知该如何回应,嘴巴一张一合。不停地摇头。
她的注意力终于开始松懈,于是我冲上前去抱住她。
我跌跌撞撞地跑过去,硬将她拉走。脚下践踏着花朵,一路远离斜坡才开始大口喘气,琉衣子不断挣扎并朝我的手咬了下去。
「放开我!放开!我都说放开了,快放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琉衣子扯开嗓子大叫,牙齿狠狠咬进我的肉里,但是我不能放开她。
不能再让她继续看下去。红色花海陆续增生的光景只是规模大上一些罢了,花本身还是和盆栽里的一样。然而——却有某处明显不太对劲。
这个灵异现象只是花会吐出肉块而已。
但其中蕴含了无法估算的恶意。
不能一直盯着它看。
「不管你想说什么都行,总而言之先离开这!稍后我们都会听你说,先冷静下来!」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我得到的回应是一连串如咒语般的声音,依然咬着我的手的琉衣子哭了起来。
她放松紧绷的身体,如厌恶自身软弱的孩子般不停摇头。
「……琉衣子。」
志月也爬了过来,她握住琉衣子的手,低垂着头,两人默默靠在一起哭泣。我放心地松了口气,仰望着天空。
就在这一瞬间。
「——————!」
掌心传来剧烈的疼痛,我慌张地低头察看,一瞬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一把刀贯穿了我的手掌,
琉衣子双眼圆睁地瞪着我,血红的眼里已经没有泪水。她的嘴如机械人偶般僵硬地打开,低沉地说道:
「——————不要碰我。」
琉衣子从我怀里挣脱,我抓着插在掌心的刀奋力一拔——噗滋。手上的肉被刀割了一块下来,我强忍住恶心的触感,丢掉刀子。
我伸手想拉住琉衣子的手腕。
不能在这时放手,绝对不能让琉衣子离开。
眼前彷佛又看见红色的海,狐狸嘴角微笑地上扬。
我用力抓住琉衣子的肩头,好起快忘记刚刚回想起的影像。
「小田桐先生!」
志月凄厉地惨叫,接着猛力拉着我的手。
同时刀锋掠过我的脸颊。原来琉衣子手上还有另一把刀,她挥舞着刀子并冲了出去。她的眼里倒映出红色花海,回到斜坡上的她从胸前口袋取出某样物品。
火柴盒出现在她掌心,她嘴上念念有词,一边擦亮了一根火柴。
「再见……再见……你安息吧……睡吧……沙织……好吗?」
橘色的火照亮了琉衣子的脸,
她像个孩子无助地哭泣着。
接着用颤抖的手试图将火柴扔出,目标是脚下那片红色花海。
然而在她的脚边,一朵花正抖动着。花瓣大大膨胀起来,像是怀了胎儿的孕妇,接着从花朵中心掉出某个东西。
——————嘶。
红色的花朵吐出一根指头。
掉落的指头触碰到琉衣子的脚,黏液滑过肌肤,死肉轻抚脚踝。
「——————咿!」
琉衣子发出小小的惊呼,她抬高被抚摸的那只脚,却失去平衡。
——————就只是这样而已。
——————就只是……这样……
一松手,火柴便熄灭了。
琉衣子纤细的身躯则掉落至红花盛开的那一头。
不可思议的是,琉衣子并未发出惨叫,她的身体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再也不见任何踪影。
红色的花朵突然骚动起来,它们静静地低垂下去,花瓣紧紧收束。
整片花丛一朵接一朵闭合,我不去看逐渐黯淡的鲜红花海。
因为就算不看——————-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呼哈哈哈、呼呼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鸟失去理智狂笑,志月抱着头号啕大哭。
茧墨并不理会小鸟高亢的笑声,迳自拿出巧克力。
她咔昧咔地咬着巧克力。
恢复成花苞状态的花儿们悄无声息地摇曳。
就像是完全不知道有个人死在它们之中一样。
* * *
琉衣子和沙织的尸体被运了回去,而精神异常的小鸟则被送进医院。
连志月也因过度劳累而暂时住院了。
茧墨双手抱着白色的花低声说道:
「这就是校方委托我们调查的原因。他们察觉到桩君的自杀可能和沙织君的失踪有关,所以才没联络警方,而是请我们协助调查。目的是避免其他无辜学生受害,同时也确保不让丑闻外扬,毕竟茧墨家的人口风都很紧啊。」
所以找他们保守秘密是最安全不过了。
茧墨露出嘲讽般的笑容,深深吸了一口香气。空气中飘散着甘甜的花香,她踩着铿锵有声的步伐走在无机质的走廊上。
「要是让学校里的老师着手调查,很可能会因此受到牵连,所以才全权委托我们处理。对学校而言,桩君和她的死党下场如何并不重要,反正她们只是住在五楼的麻烦人物,众多死不足惜的学生之一罢了。」
这做法未免太不人道了。学校竟擅自隐瞒实情而不通报警方,腹中的孩子蠢动着,我痛到不禁握紧拳头。
最终我还是没能抓住琉衣子。然而,究竟是谁把她们两人逼向那座斜坡?
她们若没到那个扭曲的空间去就不会死。
「你该不会是想把这件事告诉警方或媒体吧?我劝你最好别惹这间学校。你没有钱,更没人脉,什么也做不了。除非你想用一辈子的时间跟他们耗下去,但是那样做并没有意义。」
茧墨轻轻地笑了,我也不再多说什么。
到头来,我也并不想为了她们长期作战。我只是觉得很难过、很生气,如此而己,没有任何意义。
为了自己而平心静气地接受他人的悲剧。
我甩甩头,重新看着充满药水味的走廊,穿着如丧服般黑色洋装的茧墨站在我身边,她的脸隐藏在帽檐的黑色蕾丝下。
我们来到小鸟与志月住的医院,就像要参加葬礼似地排成一列,茧墨再度开口:
「她们的家属与学校已经达成共识,不将这次的事件公开,对沙织君的家属则谎称为意外死亡。小鸟君将在学校经营者所开设的医院里继续休养,志月则在身体康复后复学。真是可喜可贺的结局啊,一切都没变。」
就算有人死去也一样。
我再次触碰仍阵阵发疼的手掌,被刀子贯穿的伤口已经缝合并包扎好,掌心的疼痛让我回想起抓住琉衣子肩头的那一刹那。
如果当时能好好抓住她,她就不会死了。
可惜我救不了她,一切都已成事实。
「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小田桐君,这很正常呀。若你还想为此感到不甘心,就尽情自怨自艾个够吧。」
茧墨嗤之以鼻。不甘与悔恨都没有意义,却依然忍不住因自己的无力而哀叹,只能试图忘记这个心结。我不发一语跟在茧墨后面。
她毫不迟疑地走在走廊上,接着停在某扇房门前。
穿着一身并不适合探病的衣服的她伸手抓住门把。
「——————打扰了。」
不等房内的人回应,她便迳自推开门。
一名少女端坐在椅子上看着书。尽管我们不请自来,她还是很开心地请我们进房,满脸笑容的她疑惑地歪着头。
「啊……你们来看我吗?谢谢!」
茧墨静静地将手中的花束递给她。
白色百合组成的花束在空中摇曳。
花束中央有朵红花。
——————嚓。
她收下花束,用力抱紧。
脸上的微笑像是刚刚收到捧花的新娘,
「——————满意了吗?」
茧墨低沉地说道,
她不急不徐地反问:
「——————什么意思?」
茧墨撇了撇嘴,戴着黑色蕾丝手套的手一挥,红色花朵就像被施了魔法般缓缓盛开。
茧墨的嘴唇靠近红花,随后开口。
对象是坐在她面前的志月:
「一切都在你的计划中,不是吗?」
志月温柔地微笑着。
我讶异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志月伸出白皙的手,纤细指尖没入花束之中,避开白色花朵,她摘下了那朵红色的花,将湿润的花茎从花束中抽出。
红花在她手中摇曳着。
她亲了亲惹人爱怜的花儿。
深吸了一口气之后说道:
「是啊,当然很满意罗。」
她脸上的笑容是那么样的甜美,散发出晶莹透明的光泽。
* * *
「——————那是什么意思?」
没有人回答我的问题。两名少女四目相接,交换了温和的微笑。
好像她们正一起享受悠闲的下午茶般的微笑。
她们凝视着对方,接着,茧墨终于缓缓地开口:
「献给桩君的白花里存在着一朵红色的花,那是『你们的花』吧?在你们之中,有个人故意在悼念桩君的花束内放进一朵红花,为了表达对死者的恶意。不仅如此,没有种子绝对开不出花朵,因此一定是你们三人之中的某人将种子埋进大家的盆栽。」
「……………………原来如此,然后呢?」
志月凝视着手上的花问道。她维持一贯的冷静,接着伸手捏住捧在手心的花瓣,用力拔下。
——————啵。
柔柔的声音响起,花瓣碎裂。
「那条红花小径也是用同样的手法做出来的吧?你凭着模糊的记忆找到了埋葬沙织的地点,然后在回学校的路上沿途撒下种子,而红花便陆续繁殖起来,成了一片花海。但最先是你起的头,我没说错吧?」
「…………为何认定是我?」
志月抬头看着茧墨问。
茧墨深深叹息之后,稍微加快了叙述的速度:
「真麻烦,不过我还是说清楚吧。我今天早上调查过了,学校那里有你第二次离开校区的纪录,但这只是再度确认罢了,还有其他原因让我觉得幕后黑手是你。」
茧墨耸耸肩,志月则无言地等茧墨继续说明。
「第一,那天晚上你说你到小鸟君房间是为了找她,那是骗人的。毕竟当晚琉衣子君也不见了,单单只找小鸟君一个人很奇怪。你真正的目的是来看我们在调查谁房内的花,换言之,你其实是来迎接我们的吧?」
为了将我们引导至那座斜坡。
志月没有任何回应,茧墨以厌烦的口气继续说下去:
「安排琉衣子君和小鸟君到那个斜坡的人也是你。因为她曾说过:『你说的没错。』是你告诉琉衣子君那座斜坡变成了诡异的花海,她们两人在恐惧感的驱使下决心亲眼查证,为了去看斜坡而再度逃出学校。此外,也是你将刀子递给琉衣子君的。若没有那把刀,小田桐君一定能够阻止琉衣子君冲出去。你当时刻意接近她就是为了将刀子交到她手上……对吧?」
「原来如此。你……究竟想说什么呢?」
——————啵——————噗滋。
花朵碎裂,红色花瓣被捏得四散。
红色的残骸落在白色床单上。茧墨轻轻耸肩,在她尚未开口之前,我抢先一步问道:
「为什么…………你要那么做?」
那等同于杀人犯的告白。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则疯了。
而将她们逼至绝境的,便是眼前的少女。
为什么要那么做?
「为什么?对了…………小田桐先生,你曾经有很重要的人在你面前死去的经验吗?」
志月冷静地询问。她歪着小巧的头颅,双手捞起床单上的红花残骸。她将花瓣凑近嘴边,接着无预警地合起拳头,用力握紧。
一片花瓣从指缝间落下。
「我刻意不告诉你们,其实我非常喜欢沙织。其他三人对我来说有如蠢笨又驽钝的猪。琉衣子、小鸟和桩都很烂,多嘴又俗气……她们三个光是站在沙织面前就完全被比下去。」
志月眼神恍惚,彷佛正在作梦,双手如祈祷般按在胸前。
她缓缓睁开双眼,眼神犹如冰块那样冷酷。
「没错。我只想和美丽聪明又高雅的沙织在一起,所以才委屈自己和那三个家伙作伴。可是…………那几只蠢猪竟然——」
——————喀喀。
我听见咬牙切齿的声音,然而她的眼神又在一瞬间柔和起来。
眼里噙着泪水,她伤心地说道:
「你知道我有多伤心、多痛苦吗?我不可能原谅她们。所以…………………………你能明白为什么我要那样做了吗?」
我不能明白。完全不能理解她的动机。
因朋友的死而伤心,所以不能原谅害死朋友的那三个人。
既然如此,又为何要听从琉衣子的建议,帮她隐瞒沙织死去的事情呢?
又为何要切下尸体的一部分并保管呢?
志月露出圣母般的笑容,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既然如此,你为何答应、那个提议……」
电光火石间,我突然明白了。
——————我竟然明白了。
「………………为什么?那还用说吗?」
我脑中浮现盆栽的模样。土壤里头埋着手指——看见指头当下的印象,再度涌上心头。
「当然是因为我想拥有她的尸体啊,所以才答应了琉衣子的提议。」
当时觉得那盆栽就像是小小的棺木。
「原来如此……即使琉衣子君没有提议切下沙织的部分身体,你也打算之后返回那里,将沙织的尸体带回学校吧?」
「嗯,就是这样。我想给那几个人适当的惩罚,反正就算报警,沙织的死也只会被学校想办法掩盖掉,最后顶多给她们一些不痛不痒的惩处,搞不好还会失去盆栽里的指头呢。所以我才配合她们的计划。」
因此她才开阔心心地收下被切断的沙织的部分尸体。
在这几个因混乱与绝望而切下尸体的少女之中,只有志月为此而狂喜。
对朋友的死感到绝望的她,竟因尸体而看见了救赎的希望。
「你得到一部分的尸体后爱惜地保存着,然后等待良机将她们逼疯。但是,为什么要帮我们?你应该可以偷偷完成自己的复仇计划。校方并不想和埋在盆栽里的尸体扯上关系,他们对外宣称学生绝对没有切下尸体的指头,沙织尸体的损伤是野兽们造成的。只要你不四处宣杨沙织的死,我想学校也不会没收那些盆栽吧?可惜,若是没有我们的介入,你应该能顺利取得全部的尸体。除此之外,还有一点——」
茧墨锐利的眼神对准志月,志月保持微笑,等着茧墨发问。
有点像是迫不及待想被别人指摘的表情。
「你如何取得那些花的种子?」
会吐出肉块的花,能够将死者的怨念具体化的花。
茧墨的疑问加深了志月脸上的微笑,她慢慢松开紧握的双手。
——————啪。
花瓣散落在床单上,替纯白床单添上鲜艳的红。
我想起之前看过的自杀场景。
充满药水味的空气里,混入了甜美的香气。
「谁给了我花的种子?而我又为什么要帮助你们?相信你应该知道答案。因为那是条件啊,为了让她们几人看见地狱,我需要那些花。想让她们看见地狱,我就必须接受对方提出的条件。所以我才带你们去看那片花海。至于是谁提出的条件,就让我好心地告诉你们吧!仔细听清楚了。」
志月残忍地笑了。
她张开捏碎花儿的手,低声呢喃:
「——————是狐狸给我的。」
过去的光景迅速闪过眼前。远方传来雪花掉落的声响与骷髅的笑声,站在眼前的少年以低沉的嗓音说着:
——————我是茧墨日斗,你的哥哥。
我浑身僵硬,而茧墨则和当时一样不发一语。
志月嗤嗤地笑着,她朝窗边投去一个爱怜的眼神。
那盆种着指头的盆栽就放在窗边。
红色的花苞静静地紧闭。
宛同陷入一场深沉的梦境之中。
* * *
之后,志月就不肯多说什么了。
她只是用一种不太正常的笑法不停地笑着。
我们决定再回学校一趟,必须去取回放在那里的行李才能回事务所。事件解决之后,我们对那所学校而言只是单纯的外人。
搭上老师开的车,我们从医院往学校移动。当车子驶进山路,我靠着椅背用力闭上眼睛。志月疯狂大笑的模样浮现眼底,我用手盖住双眼,不停地说服自己。
狐狸已经被异界吞噬,不可能再回到人间。
他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应该不存在了啊。
可惜的是不管怎么努力,我都无法说服自己。心中充满恐惧与混乱,志月的低语回荡在耳边,几乎要撕裂耳朵。我深深叹息,不愿承认狐狸已经回来了。我不能承认。然而,我却无法否定志月的话。
为什么会出现狐狸的名字呢?
——————爸爸?
腹中的孩子担心地喊着我,我摸了摸肚子安抚她。我刻意将注意力放在掌心的疼痛,按捺着想放声大叫的冲动。
负责开车的老师偶尔对我投来一个厌恶的眼神,
他默默地开着车——————突然紧急煞车。
叽——————————!
刺耳的煞车声响起,我撞到前座的椅子之后抬起头。
我们停在学校的第一道大门前,四周飘着一些烟雾,远方的树木染上红色。
山林正熊熊燃烧着。
红色火焰照亮渐渐暗沉下来的天空,远方传来树木倒下的声音,老师一脸惊恐地眺望着前方的树林。
「这、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他眼睛瞪得大大地拿出手机,这才发现刚才在医院将手机关机后没再打开,他慌张地开始试图联络学校。茧墨斜眼瞄了老师一眼,忽然打开了前座的车门。
——————喀嚓。
她走下车。
在烟雾飘溢的风中,她凝视着大门另一端。
「小茧!」
我跟在她后面下了车,热风吹拂着我们,一股鲜花被燃烧后产生的甜味钻进鼻腔,因火光而照亮的树林之间站着一个人。
黑色身影在戏剧化的背景前弯腰。
带着猫咪面具的少女缓缓拾起头。
「『我的思想是我脑髓上的伤。我的脑就是伤痕。』」
猫脸下的嘴巴开口说话。
颇具张力的声音响起,树木燃烧的声响并末盖过那人的口自,我们清楚地听见了她所说的话。茧墨忽然拿起纸伞,昔上开出红色花朵。
「『我想变成机器,用来抓东西的手、用来行走的双足,再也不会疼痛、再也不会思考。』」
茧墨淡然回应着,伫立在铁制大门另一头的少女面带微笑。
她并不害怕背后熊熊燃烧着的树林,茧墨看着她开口询问。
茧墨的声音清朗有力,犹如共同演出歌剧的拍档一样吟咏。
「你真的认为自己是妖怪?」
彷佛要回应茧墨的提问似地,少女身上的斗篷迎风翻飞,形成像乌鸦展翅般的剪影。
猫咪面具下方的红色嘴唇微微弯起。
「虽然你这么问,但我的确是妖怪—————————令人伤心而懊恼、悲痛又绝望的事实。所以,我一定得生下妖怪。我不能生出人类。如果是你,一定会赞同我的话吧——毕竟你也是妖怪呀。」
这难道也是戏剧里的台词?
少女大方说出想说的话,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静静等候茧墨回应。茧墨则一脸平静地望着少女,接着缓缓开口:
——————转呀转。
——————红色的纸伞在茧墨背后转动起来。
「别开玩笑了。品味低俗也该有个限度才是。不是人便是妖,这句话或许没说错,我是茧墨阿座化,能操纵异界的妖怪。有时我们会将一些超脱人类的存在称呼为妖怪,但是那些存在依旧是人类,请别忘了这点。」
猫的动作停止了,她站在原地看着茧墨。
她如收起羽翼的乌鸦般拉起斗篷包住自己,不发一语。
茧墨浅笑吟吟,她依然以沉稳的语调说着:
「你一直主张自己是妖怪,到底想逃避什么呢?」
沉默降临在她们两人之间,一切都静止了。
带着猫咪面具的少女——悠里不再多说什么。
经过一段长到像是永远的时间后,一旁的老师突然破坏了这片寂静。
「你们还在这里做什么?学校已经利用业者送货的通路将学生们疏散,消防队马上就会抵达,我们也该赶紧避难了!」
老师话声方落,猫咪再度弯下腰。少女以优雅的姿态行礼。
「——————先这样罗,后会有期。」
她的离别宣言被树木倒下的声音吸了进去。
少女就这样转身离开,像乌鸦羽翼般的背影消失在森林深处。
我茫然目送她远去,红色火焰倒映在茧墨眼里,她低语道:
「——————………………真讨厌。」
紧闭着的大门另一头。
我彷佛听见布幕再度拉开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