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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话 北原白秋、与田准一编著《枳花 北原白秋童谣集》(新潮文库)(1 / 2)



横须贺线的电车正好停在印著「北鎌仓」站名的标志前面。



平尾由纪子从打开的车门来到月台上。分明是平日,电车和月台上却全是老人团体。大家都穿著方便行动的服装,背著后背包。想了一会儿之后,她想到十一月的现在是赏枫的季节。



上次来鎌仓已经是二十年前。最后一次来这儿,是刚进大学与男朋友约会时。她与他在毕业后结婚,生了三个小孩后离婚;现在她成天忙著照顾小孩与上班,过著没有闲暇赏枫的忙碌生活。



今天她是从千叶县习志野的住处来到这里。目的当然不是观光,而是为了拜访住在逗子的叔叔。在那之前她必须先走一趟北鎌仓。



打开智慧型手机的地图APP确认目的地,似乎就在从月台能够看见的场所。



(……就是那边吧?)



与月台平行的马路对面,可以看到一栋老旧的两层楼建筑。店前竖著写有「文现里亚古书堂」的旋转招牌。那家店与由纪子所站的位置只有短短几步的距离,可不巧的是验票口位在月台最底端;看样子得绕上一大段路才能抵达。



由纪子叹了一口气之后快步往前走;继续在这儿想破头也不是办法,讨厌的事情最好速战速决。快速切换想法是由纪子的专长,否则她无法带著就读小学和幼稚园的儿女们度过每天的生活。



她接下来要去见的叔叔名叫坂口昌志。



那个人已经将近三十年不曾与平尾家往来。



与叔叔见面的原因是因为父亲住院。



由纪子的父亲平尾和晴原本在习志野的一所国中担任老师。他个性严肃古板,不是学生喜欢的类型,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把教职工作视为天职;退休后也在补习班当老师,直到快七十岁仍站在讲台上。



或许是长年熬夜制作教材和改考卷等的积劳成疾,他上个月因为脑中风病倒。尽管没有生命危险,但右半身几乎不能动,也无法正常说话。由纪子的母亲久枝天天到医院陪他。



坂口昌志就是在这个时候打电话到平尾家。他大概是从哪儿听说了父亲住院的消息。



『我可以去探望大哥吗?』



时隔几十年再次听到的嗓音,与病倒前的父亲相似到可怕。由纪子没有问对方的近况,只说了会再问过父母就挂断电话。握著话筒的手还微微渗著汗水。



坂口昌志是由纪子的父亲和晴的同父异母弟弟,小了八岁。和晴他们的父亲──也就是由纪子的爷爷,在第一任妻子过世的几年之后娶了继室──因为对方怀了孕,不得已只好入籍。不过两人从结婚当时就感情不睦。



那位继室是怎样的人,所有亲戚都闭口不提。总之在昌志出生不到五年,她就带著儿子离开了。



由纪子的父亲担心著年幼的弟弟,曾经去他们搬走后住的公寓找过,但他们似乎又搬去了别处。从此再也没有消息。



再次听到坂口昌志的名字是在大约十五年之后,也就是当时快要三十岁的父亲首次担任级任老师时。当时爷爷已经过世。



那年的一月,失业自暴自弃的昌志因为抢银行被逮。他已经成年了,所以本名被大幅公开报导出来。听说警方和记者还来过父亲他们家里和学校。



「在邻居之间和学校都在谣传毫无根据的流言。」



母亲曾经以闲聊的口吻若无其事地提起这件事。事发当时她与父亲甫结婚,还没有生由纪子。



「说那个人曾经因为缺钱上门来商量,却被你父亲冷漠赶走,所以落得去抢银行的下场。我们分明都不知道都连对方住在哪里……你爸就是那种人,不管人家怎么说都忍著不反击。所以我想也是因为那件事,他直到退休都无法当上教务主任。」



母亲的语气固然与平常没有两样,不过她的笑意却不达眼底。或许对于受过千金小姐教育、端庄贤淑的母亲来说,那是她不愿忆起的可怕过去吧。



母亲反对坂口昌志探望父亲,当然由纪子也是,不过父亲的想法似乎不同。凡事沉默以对的父亲,在病倒之前也几乎不曾提过对于弟弟的看法。



过了一阵子之后,坂口昌志送来慰问品,还附上无须回礼的字条。把这件事告诉父亲后,父亲说:「你送祝贺生子的贺礼去给昌志吧。」



由纪子也听闻叔叔生了小孩。听说他与小他二十岁、在小酒馆工作的妈妈桑同居多年,直到最近才有了孩子。



老实说由纪子觉得很不舒服。叔叔应该已经六十岁了,伴侣的年纪却与即将四十岁的自己没两样。年龄差距这么大的两个人一起生小孩──这样腥膻的事情只让人感到毛骨悚然,实在无法涌上祝福的心情。



总之由纪子还是按照父亲的希望包了红包,不过他还委托她一桩诡异的事情,他希望她连同红包送上一本书。



那是一本童谣集──北原白秋的《枳花》。



由纪子上网搜寻发现书已绝版,于是上二手书网路商店订购。有几家店还有库存,由纪子从那些店当中选了北鎌仓的旧书店;位在北鎌仓的话,去叔叔家的路上可以顺路过去拿书。如果请对方寄到习志野的家里,恐怕来不及在约好拜访的日子之前拿到。



那家旧书店是文现里亚古书堂。



走出北鎌仓车站的人群纷纷往与由纪子相反的方向走去。那边似乎有一座很大的寺院。文现里亚古书堂所在的路上几乎不见人影。



秋日温和的阳光照射在书店屋檐上,塞满书柜的店内反而显得有些昏暗。这里似乎是旧书迷常来逛的书店。



对于偶而买买畅销书、不太看文字书的由纪子来说,她很难推门走进去,彷佛有一堵无形的墙壁将她挡在门外。



店内深处的柜台那儿有个戴著眼镜的长发年轻女子。



素白色的女用衬衫外头套著绿色的开襟羊毛衣,那个朴素的打扮看起来与四周的旧书十分协调。对方抬起没有化妆的脸,是位鼻子很挺的美女。讲到旧书店,一般人的印象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先生在经营;看到是女店员,由纪子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与由纪子对上视线的她,用僵硬的表情尴尬点头致意。



打开玻璃门进入店内,已经够窄的通道上也堆著书;光是要注意脚步、别踢到书走路就费了一番功夫。



「欢、欢迎光临……请问您要找什么书呢?」



她小声嗫嚅著,手扶著柜台站起身。意想不到的丰满胸部在眼前摇晃。左手无名指的婚戒闪闪发亮。



(已经嫁人啦。)



由纪子打心底认为这个女孩应该也是对结婚对象一无所知,却想过幸福的婚姻生活,才会选择结婚。她不希望年轻人经历与自己相同的辛苦。



「我是来拿网路上订的书。敝姓平尾。」



由纪子告知之后,对方的脸上瞬间明亮;彷佛她上一刻的有气无力是自己眼花看错。



「啊啊,北原白秋的《枳花》!请稍等。」



她单手扶著柜台,以不稳的姿势把手伸向附近的书堆。由纪子注意到靠著柜台的金属制拐杖;看来这位店员的脚不方便。



「这一本可以吗?」



她递出一册文库本。北原白秋的名字大大印在半透明的书封上,设计清爽高雅。



「是的,就是这个。」



她已经请父亲确认过书封照片。书况跟新品没两样,不过价格却不是很贵。



「我要送人的,请帮我包装。」



开口之后,由纪子才想到一个问题。这个要求对于在百货公司工作的由纪子来说理所当然,不过这种旧书店会提供礼物包装服务吗?



「好的。」



对方回答得很乾脆。幸好这家店可以帮忙包装。由纪子松了一口气。



「……需要附上祝贺装饰吗?」



「不用。只要礼物包装就好。」



红包袋上面已经有祝贺装饰,不需要连这本书也附上。店员拿出包装纸;包装速度不是很快,不过拿书的手势十分慎重,所以看起来很舒服。她一定很喜欢这份工作吧。由纪子脑海中突然浮现热爱教职的父亲的脸。



「您喜欢白秋的童谣吗?」



「……不是我,是家父喜欢北原白秋。这本书是家父要送给自己的弟弟……我叔叔的东西。」



父亲喜欢古诗和童谣,所以收集了许多北原白秋的全集和诗集。小时候唱给由纪子听的全都是白秋的童谣。或许他也曾经唱给弟弟昌志听过。



「北原白秋无论是作为一位诗人或歌人都很有名,他的童谣如今也被广泛传唱著──《等到茫然》、《红砖暖炉》、《红鸟小鸟》……还有《枳花》。我非常喜欢这首歌词。」



枳花开了呢。



白色的,白色的,花开了。



枳花的刺很痛呢。



蓝色的,蓝色的,针状的刺。



店员开始小声唱起来。同样喜欢这首歌的由纪子也跟著一起唱,随后两人相视而笑。小时候听过的父亲歌声又在耳朵深处苏醒。



由纪子从刚上幼稚园时就独自一人睡在儿童房;因为她的母亲认为这种情况在欧美国家很普遍,而且能够有效培养孩子的独立心。由纪子刚开始害怕到睡不著,在黑暗中哭泣,此时父亲就会趁著工作空档过来哄她入睡。



对她来说,父亲代替摇篮曲而唱的童谣之中,就属《枳花》特别有印象。



「《枳花》是根据作曲者山田耕作的回忆写成歌词。少年时代在活版印刷工厂工作的山田耕作在自传中提到自己曾因为工作上不顺利,躲在枳树旁哭泣……这首歌词很悲伤也很美。」



包装完毕后,店员仍在继续说明,似乎是很喜欢聊书。察觉到由纪子的视线,她难为情地把装著书的纸袋递过去。



「您的父亲对这一本书有特殊的情感吗?」



「抱歉?」



由纪子反问。



「白秋出版过许多童谣集,有些现在也能够在新书书店买到。我想是您的父亲很喜欢这一本,才会选择送它吧。」



「是不是这样,我也不是很清楚……」



这么说来有件事她一直搁在心上──订书那天,由纪子找过父亲的书房打算找这本书来读,却没有找到。



「他的手边目前好像没有这本书。也许是以前常读。」



「这样啊……」



店员握拳抵著嘴唇沉思。



「你为什么想知道呢?」



「不是很重要,不过……」



店员含糊回应,从背后的书堆抽出一册文库本。那是新潮文库的《枳花─北原白秋童谣集─》,与田准一编著,与刚才包装那本的标题一样,不过她手上那本只有书腰,没有书皮,而且很旧。



「白秋的童谣集《枳花》在战前也是由新潮文库出版,不过与田准一编著的版本发行于一九五七年……这本是初版。」



「和我买的那本设计不一样呢。」



「您买的是一九九三年复刻的第十版,当时的装帧也换了。这两本的内容几乎一样,不过如果是要找旧书,很多人会在乎版本的不同。」



由纪子明白刚进店里时,店员特地让她确认书封的原因了。内容虽然一样,不过装帧有别。



「我们店里有新旧两版《枳花》的库存,两种的书封照片都刊登在网路商店上。若是喜欢这本书的年长者,一般都会选择自己较熟悉的旧版……为什么会选择新版,这点令我有点好奇。」



「我也不清楚原因……总之我让父亲看过封面之后,他说就选这本。」



父亲虽然无法正常说话,不过她应该不至于听错。由纪子带著平板电脑去父亲的病房,在二手书网路商店搜寻「枳花」、「白秋」,父亲指著显示在最前面的书。之后由纪子也向他确认过几次。



「您的父亲没有提到原因吗?」



「他因为脑中风正在住院。虽然已经恢复意识,不过目前还无法正常说话。」



由纪子原本只想不带情绪地解释情况,店员却露出同情的表情。



「实在很抱歉,我问太多了……」



她说到这里就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有尴尬的沉默笼罩著。事情已经办完,也该离开了,不过馈赠这本书的原因,却也引起了由纪子心中的好奇。接下来得去与叔叔碰面。因此由纪子希望多打听一些资讯。



「假设没有特别喜欢的话,你认为为什么会用来送礼呢?」



「这个嘛……」



店员比刚才沉思了更久之后,抬起头。



「比方说,喜欢这本童谣集的,不是您的父亲,而是您的叔叔。」



她以食指触摸《枳花》的封面。不可能──由纪子心想。她很难想像叔叔对孩子唱童谣的样子。



「只是,如果真是那样,也应该会选择新版本,所以我觉得不合理。或许重点不是《枳花》这本书,而是送书的行为有什么意义……比方说,送书这件事,是您的父亲传达给您叔叔的讯息。」



这种说法还比较有可能。但就算如此,由纪子不懂为什么要特地以书传送讯息?请由纪子直接传话不就好了吗?



「您的叔叔住在这附近吗?」



「他住在逗子。」



由纪子回答。



「已经年过六十,不过最近才生了孩子。我等一下要去送贺礼。」



对著一个陌生人如此开诚布公,或许是希望多少减轻面对叔叔的沉重压力吧。反正大概不会再见到这位店员了,跟毫无关系的陌生人说话也比较安心。由纪子突然注意到生孩子或许与送这本童谣集有关。童谣是给孩子听的东西。



「请问……」



店员吶吶地开口。



「您那位叔叔,该不会是坂口先生吧?坂口昌志先生?」



由纪子屏息。她以前不希望从别人口中听到这名字;有前科的叔叔从来不曾带来什么好事。



「你认识我叔叔吗?」



「他经常和太太一起来我们店里。大辅……呃,我先生和我也跟他们很呃、熟……」



或许是注意到气氛变得紧绷,店员缄口。由纪子想知道的是,这店员对于坂口昌志了解多少;不只是有前科这件事,还有出狱之后,与平尾家断绝往来的原因。



叔叔告诉过这些人吗?



如果早就知道一切,却还能够与叔叔密切来往,那么这家店的人也不可信。由纪子焦虑地从钱包掏出千圆钞与零钱摆在柜台上,转身往外走。



正要把手伸向玻璃门,那瞬间门却发出声响自然打开。由纪子愣了一下停下脚步。穿著围裙的年轻男子隔著拉门轨道站在门外;身高是必须仰望的高度,体格壮硕结实。



「栞子,我回来……啊,谢谢惠顾。」



注意到正要离开书店的由纪子,对方点头致意并让出一条路来。无名指上戴著与柜台店员相同的婚戒。一定是她的丈夫吧。



(我丈夫和我也跟他们很呃、熟。)



这位年轻人也和坂口昌志有往来。不发一语离开书店之后,由纪子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没有人跑来追她。



这样的缘份真的是偶然吗?──由纪子甩不掉脑子里这个疑惑。等她回到北鎌仓车站的验票口附近时,心情总算平静下来。



冷静想想,这一切不可能是有人刻意安排。有《枳花》库存的旧书店还有其他几家;选上这家旧书店的人是由纪子自己。北鎌仓距离逗子不远,而且旧书店就位在车站前面,交通也方便。喜欢旧书的人理所当然会经常光顾这里。



应该说,叔叔居然变得爱看书,甚至成为旧书店的常客,这点比较令她惊讶。由纪子回想著遥远记忆中坂口昌志的模样──个子很高,长脸,眼角有一道大伤疤。听说那是抢银行时受的伤。他整个人散发著生人勿近的骇人气氛,不过仔细想想,除了眼角的伤之外,他似乎是个老实人。



看起来很像银行员或公务员,或是老师,感觉上喜欢书也没什么好讶异的。这么说来,她记得曾经看过叔叔在像今天这样晴朗的星期天,坐在平尾家阳台上翻阅破烂的文库本。



那本书会不会就是白秋的童谣集呢?



由纪子还小的时候,坂口昌志曾经寄住在平尾家几个月。那是他出狱还不到半年的时候。



后来才听说他原本是在供住宿的食堂工作;那家食堂收掉之后,他无处可去,所以辗转来到平尾家。他在幼稚园入学典礼结束后出现,直到泳池开放的时期已经离开,所以大约停留了三个月。



叔叔几乎不与任何人说话,白天时间通常也不待在家里。他会出门做些计日的零工或去找工作,三餐也多半在外面吃。



他偶而会去附近的超市或投币式洗衣店,不过他的言行举止似乎成了邻居的八卦话题。由纪子经常看到母亲被附近大人们包围著问问题。



由纪子在院子里玩耍时,邻居的家庭主妇也曾经过来深入追问叔叔的事情。母亲大概是经常接到邻居的抗议吧。由纪子也看过父母趁著叔叔外出期间小声交谈的模样。



在这种紧绷的气氛下,所有人都过得很别扭。



由纪子尽可能地躲避叔叔。叔叔经过儿童房前面去阳台抽菸时,她会关著门等待他通过。叔叔宛如有著人类外型的巨大影子,他的存在令人感到不舒服。



「叔叔要在我们家待多久?」



由纪子也曾经因为受不了而开口问过母亲。



「再忍耐一阵子。」



母亲只是以一如往常的端庄贤淑语气,无奈地重复著同样的答案。



由纪子不记得叔叔离开的确切日期;就像原本住在屋檐下的流浪猫突然消失般,等到发现时已不见影踪。父母没有解释,由纪子也没问。很久很久之后才知道他经由亲戚介绍前往横滨的仓库公司工作,所以搬去了逗子。总之原本侵入自己家里的影子消失,由纪子拍拍胸口松了一口气。



后来叔叔不曾出现在平尾家。除了过年会收到他用心但字迹难看的贺年卡之外,不曾再看到或听到坂口昌志的名字。



最近一次见到坂口昌志是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住在船桥的大伯母过世,他现身在丧礼守夜的场合。替他介绍工作的亲戚似乎就是这位大伯母,所以他风尘仆仆来到千叶县。



他坐在亲戚座位区的最角落,没有人坐在他旁边。一方面也是身高的关系,他在众人之中显得十分醒目。当时叔叔应该已经是三十出头,不过他的样子看来远比实际年龄更老。



仪式结束后,叔叔正打算离开。叫叔叔到接待区坐坐的人是父亲。



「好久不见,我们聊一下吧。」



附近的大人们议论纷纷,尽管如此也没有人敢当著叔叔的面叫他拒绝。蹙著眉头一脸困扰的母亲也没有开口阻止。



除了父亲之外,没有人与待在长桌角落的叔叔说话。叔叔的身形与父亲差不多,不过身上的氛围明显不同。由纪子看到父亲招手,不情愿地走近两人。



「跟叔叔打招呼。」



被这样一说,由纪子微微行礼,发出很小的声音说:



「叔叔好。」



她的身高正好与坐在椅子上的叔叔等高,所以两人的视线对上了。有伤疤的眼角眯起。



「好久不见。你长大了呢。」



没想到会听到这么大方的问候,由纪子不知所措;他的态度就像在面对从很久以前就喜欢的侄女。由纪子觉得不舒服,连忙回到妈妈和叔母等人身边。「你看起来怪怪的,还好吗?」大家都在担心由纪子。



那一晚,坂口昌志留在平尾家过夜;因为父亲体贴叔叔这么晚要回去神奈川县不方便。那或许是他还想和叔叔多聊聊的藉口。兄弟两人在平常吃饭的客厅里喝酒。



叔叔从头到尾只负责听,相反地,父亲则是一直在说话。他说起自己在学校为学生们做的事、接下来打算做的事──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父亲这么多话。



他讲得沾沾自喜,也有点像是在与对方撒娇;或许父亲从年轻时就很希望有更多机会见见叔叔──假如这一夜什么事也没发生的话,兄弟两人应该会开始频繁往来。



「找到好对象的话,你也应该要有自己的家庭。」



夜深时,父亲对叔叔聊起这个话题。



由纪子正好在隔壁厨房帮忙母亲收拾。母女两人忍不住面面相觑。很难想像叔叔结婚的样子。看到母亲一脸吃到涩柿子般的古怪表情,由纪子拚命忍住笑。



「结婚、有了孩子之后,每个男人都会变。背负身为一家之主的责任,才会变成一个有担当的男人。」



十足是父亲那一辈的想法。由纪子当时不觉得不可思议,听到这些话只觉得是在说很难的事情而已。



直到自己成为大人的现在,她才知道也有承担不了那种责任的男人;由纪子是因为丈夫外遇而离婚,也没有拿到太多孩子的教养费。她回到习志野的老家与父母同住,才能勉强养得起孩子。



分手的丈夫不是冷漠的人;虽然个性软弱,相处起来倒也很舒服,属于容易盲从的类型。他因为到了适婚的年龄,所以与当时交往的由纪子结婚。有了家庭之后,自然而然也就想要有孩子,也随波逐流地与其他女人搞外遇。他离婚时哭著答应会继续支付孩子们的教养费,结果很快就找不到人了。



由纪子不知道叔叔当时是如何解读父亲单方面的婚姻观念。那个时候他应该还没认识后来的结婚对象。叔叔只回答:



「……如果能够成真就好了。」



彷佛事不关己。



当晚,由纪子始终睡不著。一想到叔叔同在一个屋檐下,她就无法冷静下来。在床上辗转反侧好几次,到了三更半夜时终于进入梦乡。



由纪子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傍晚待在家里,一道有著人类外型的黑影潜入家中,似乎在找寻自己。由纪子一边喊著爸妈一边逃跑,却没有人出面搭救。清晰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最后她冲进儿童房蜷缩在角落。终于,一只冰冷大手碰上由纪子的肩膀──



此时她睁开眼睛。由纪子在一片漆黑的儿童房床上朝著墙壁把身子缩得小小。



她突然注意到房间里飘著一股异味。那是酒与香菸的味道。一只大手迟疑地隔著毯子攀上她的肩膀。



(房里有人。)



她鼓起勇气转头一看,一个巨大的黑色人影就在面前,粗重的气息很显然就在耳边。



由纪子心想自己八成是尖叫了。



等她回过神来,房间的灯已经打开,自己被母亲牢牢抱在怀里。穿著睡衣的父亲和叔叔在日光灯正下方面对面。



父亲追问:「你在这里做什么?」由纪子这才明白进入房间碰自己的人是叔叔。她颤抖著身子泪水一涌而上。



「我睡不著,去阳台抽菸……回房时经过这个房间,听到由纪子的声音。」



叔叔铁青著脸,平静解释著。由纪子听他直呼自己的名字,不晓得为什么觉得毛骨悚然。



「我听见她在呻吟很担心,所以开门进来看看她怎么了。」



由纪子也听得出他想要解释清楚前因后果,但是因为听起来像在朗读早已准备好的小抄,所以反而感觉很假。



「你为什么未经许可就进入女孩子的房间?如果觉得她的情况不对劲、值得担心,不是应该先来叫醒我们吗?为什么要碰这个孩子的身体?」



叔叔首度答不上话来,看来就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所以无法为自己的行为辩驳;尽管如此他仍打定主意要解释清楚,正要开口,母亲的大喊响彻整个房内:



「请你离开!再也别和我们家有任何牵扯!」



从那一晚之后,平尾家与坂口昌志断绝了一切关系。



父母──尤其是母亲现在仍然坚信叔叔当时是想要侵犯由纪子。由纪子虽然没有反对母亲的想法,不过她多少觉得不太对劲。



她不是相信叔叔是好人,毕竟他曾经犯过罪、坐过牢;但叔叔犯的错是抢银行,不是侵犯儿童。



万一他真有那方面的性癖好,也不至于选在那种时候偷偷潜入由纪子的房间吧?因为由纪子父母的寝室就在儿童房隔壁,一旦弄出很大的动静,立刻就会被察觉。事实上父母亲就是听到由纪子的尖叫而赶过来;叔叔应该也清楚他们有在防著自己。



不过后来听到四十几岁的叔叔结婚,由纪子就不再这么想了。听说他的对象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性。由此可知他的确一直有把比自己年纪小的年轻女性视为异性看待。



总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三更半夜未经同意就进入侄女房间,这行为无可辩解。不过毕竟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由纪子也没有因此留下深刻的心灵创伤──如果能够不见面就好了。由纪子早把坂口昌志当成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



如果没有这次的事,原本可以一直当成是这样。



走出逗子车站的验票口时,离约好的时间还很早。



逗子与充满观光客的热闹鎌仓不同,连车站附近都像是安静的住宅区。叔叔他们住的公寓不是靠近海边,而是靠近绿意盎然的山边。由纪子快步走上缓坡。或许是时段的缘故,她没有遇见半个人,因此感到不安。这里的家家户户日照良好,院子里的树木高大茂盛,似乎很适合居住。



她是第一次来逗子;原本以为会稍微迷路,不过她还是循著记事本里的地址轻松找到了目的地。



那是寻常的老旧木造公寓。砂浆裂缝处有补过的痕迹,铁制栏杆和楼梯也重新上过漆。似乎有人在好好管理维护。



坂口一家就住在一楼的最后一间。



比约定时间早到虽然没礼貌,不过由纪子不想把这种体贴心思浪费在那位叔叔身上。她很想乾脆连家里也别进去,在门口把生孩子的贺礼交给对方就闪人。



这么决定之后,她按下古早的圆形电铃。没有回应。出门了吗?再按一次试试。屋里突然有轻盈的脚步声靠近,家门猛然被打开。



「你好!欢迎欢迎!」



出现一位小个子的圆脸女子。她一定是坂口的妻子。与其说是年轻,不如说是娃娃脸所以显得年轻,不过有些下垂的眼角长著符合她年纪的鱼尾纹。可以确定她与由纪子年龄相仿。白色内搭外面是V领纯棉毛衣和牛仔裤──这一身看来都是UNIQLO的商品。她给人的印象比想像中更朴实无华。



「你就是由纪子小姐?你好,我是坂口忍!」



忍深深鞠躬又刷地瞬间站直,眉毛皱成了不可思议的八字形。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惹得由纪子差点笑出来。



「对不起!小昌,不对,我老公他现在不在家。因为家里没有配茶的点心,他跑去鎌仓的蛋糕店买,看来似乎比想像中还花时间。他刚刚有传简讯说会尽快赶回来……哎呀!」



忍连珠炮似地说个没完,由纪子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这时忍原本圆滚滚的眼睛突然睁得更大,视线在两人之间来来去去。



「……你不觉得我们的打扮很像吗?」



居然会直接说出口,由纪子心想。由纪子的打扮和忍差不多,两人的差别只在于有没有穿外套而已。



要顾小孩的母亲本来就没什么时间和金钱用来挑选衣服。她也经常在托儿所或超市遇到其他带著孩子、打扮相仿的妈妈,只是没想到忍会直接开口提这件事。



「啊,这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对吧。不好意思,我老是太多嘴。」



此时传来婴儿的哭声。听那强有力的声音,大概是男孩。



「又哭了。总之,你先请进请进,进来坐吧。」



忍跑向屋内。门外的由纪子不得已只好脱了鞋子。从门打开之后,她一句话也没机会说。之前听说忍是在小酒馆工作的妈妈桑,不过像她这么不听人说话的妈妈桑,没问题吗?



一进门来到的是饭厅和厨房。



由纪子进入当作客厅的和室。里头不可能摆放昂贵的家具,不过到处都整理得清爽乾净,榻榻米上连一根头发也找不到。大概是为了由纪子的来访彻底打扫了一番。为了款待客人做到这种程度想必很辛苦吧。



坐在客人专用的座垫上,由纪子突然看向墙边的矮书柜。尽管数量不多,那儿塞著各式种类的书。



有食谱、家庭医学实用书,里头夹杂著《逻辑学入门》这种看似困难的旧文库本,还有《车布与他的朋友们》这种童书。也陈列著《蓬松蓬松蓬松》、《水果》这类绘本;由纪子也曾经念这些绘本给孩子们听过。这些一定是最近为了儿子买的,或是别人送的。



但是却没看到任何一本北原白秋的书。至少可以确定《枳花》似乎不是叔叔平常的爱书。



(送书的行为有什么意义。)



脑海浮现文现里亚古书堂店员说的这句话。由纪子现在拿出带来的《枳花》的话,能够传达给叔叔什么讯息呢?



(……咦?)



由纪子把上半身伸向书柜。书脊前面放著些东西──那是手掌大小的迷你望远镜,以及镜片很大的太阳眼镜。似乎是叔叔的物品,形状很奇怪。



「让你久等了,真是不好意思。这孩子非得有人抱才行。」



忍抱著身穿蓝色婴儿服的宝宝回来。他有张与母亲相似的胖嘟嘟圆脸和一双大眼睛;小舌头动来动去,不可思议地仰望著由纪子。



「欸,好可爱……你好啊。」



由纪子不是在说客套话,最近她莫名觉得别人家的婴儿都好可爱。自己的小孩当然也很宝贝。她觉得只要是小孩都很可爱。



可是孩子刚生下来那段时间天天忙著照顾,根本没有闲工夫去注意孩子的举动或长相等。她心里某个角落隐约想著,自己的孩子们应该也曾经这么可爱过。这种可爱无法用照片或影片传达。



「现在几个月大了?」



「再过不久就满四个月了。他最近终于能够抬起脖子……啊,我先去泡茶。没有茶点真的很不好意思。」



忍抱著宝宝,一手撑著榻榻米准备起身。那个样子看来很难行动。



「如果可以的话,给我抱吧。」



由纪子很惊讶自己居然主动开口,原本直到刚才她还没有打算久留;看到母亲和宝宝之后,她不自觉就想起过去的自己和孩子们。